唐无绝这个人,对于淼而言是个挺复杂的存在。
他们是一母同胞的兄妹不假,可是硬要说两个人感情有多好,那肯定是骗人的,就连一直希望他们两人能好好相处的唐清灵都不会信。
当唐无绝为了能让她和刘慕白脱身而跳下万丈深渊时,她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想起了唐无绝谈起母亲时眼中洋溢着的光,明亮而柔软,与他过去阴冷的眼神不同,给人的感觉充满了生机和希望。
这样一个人,她虽然生不出亲近之心,却也不想他去死。
她跟着跳下去的时候,并非求死,而是求生。
唐无绝还活着,虽然状况可能不太好,但他还活着,而她感应的到。
她跳下去的那一瞬间或许有些冲动,却并非全无把握,当时她的视线仿佛能看到很远,她有办法活下来,并且知道自己能成功。
这是一种奇怪的自信,直到视线里的灯影彻底离她远去,她都没有露出一丝慌张。
黑暗中,她像是被封存了五感,虽然什么也感觉不到,脑海里的画面却越来越清晰,她仿佛看得见周围凸起的岩石,看得见下方流淌过的“银色水蛇”,有个声音提醒她,是时候了,于是她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处可以攀登的地方,可是还不等她伸手,一道细长的东西已经卷上了她的身体,将她直接拽了过去。
双脚重新接触到地面,淼重重地跌进了一个略带冷意的怀抱,此时她脑海里的画面尽数破碎,五感逐渐复苏。她显得有些茫然,下意识摸上了自己的腰间,那里缠着一个冰凉的东西,正是刚才拉住她的细长物。
那是一条锁链,此刻正被主人小心的收回。
冰凉的怀抱主动离开了淼,一道细微的吹气声过后,黑暗中亮起了一簇微弱的火光,照亮了一张略显苍白的脸。
是唐无绝。
他举着火折子,小心地避开了面前女孩的脸颊,面上满是掩不住的意外之色,“你怎么下来了?”
淼眨眨眼,无意识的盯着唐无绝看了好一会儿,眼中突然浮现出了一抹惊疑。
她突然后退一步,有些紧张的冲四周看了看,但周围都是黑漆漆的一片,除了火光笼罩下的她自己和唐无绝之外,其他的什么也看不见。
于是,她不死心的问着身边仅有的一个人,问他:“你有没有看见什么人?”
“你。”
“除了我!”
“……”
她忍不住往前走了几步,让他能清楚的看到自己。她指了指自己旁边,问道:“就刚才,你有没有在我身边看到什么人?”
“我?”
“不是你!”
“……”
原谅唐无绝,他活了三十多年,对唐家几百号近近远远的族人都有些了解,小时候还被逼着背过几本厚厚的家谱,怎么从未听闻有谁得过精神病?小妹年纪轻轻这样精神不正常到底是谁的错?果然是阴阳家这边的问题吧……
许是唐无绝的眼神太过明显,淼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面上不由有些羞恼。
她掩饰般的掐起一道指决,数条火炼顷刻间席卷了周围的黑暗,随后化为点点星火漂散在半空,像是一场淅淅沥沥的火雨,不断地燃起,又不断地熄灭。
黑暗被驱散。
唐无绝见状熄灭了手中的火折子,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脸色变得有些狰狞,沉着声音问道:“那小子呢,你怎么下来了,他该不会是——”
“我来找你的。”
“……找我?”
淼及时出声打断了唐无绝的臆测,说出的话却让他有些发愣,他很想回一句“找我做什么”,但迎上对面女孩认真的眉眼,不知好歹的话他有些说不出口,只得咽了回去。
淼不知道他的心理活动,自然不觉有什么。
她借着火光四下看了看,周围异常安静,不由疑道:“那群蛊虫呢?”
唐无绝从刚才的心情中挣脱出来,掩饰般的咳嗽了一声,方道:“这里位于水银殿的最深处,下面就是一处水银池,周围寒气涌入,隔绝了外面的生气,那群蛊虫只要进到这里立刻就会僵死过去,短时间内不会再复苏。”
淼见他神态自若,似乎明白了什么,忍不住问道:“这是你一开始就算好的?”
唐无绝道:“若是不清楚此地地势,我怎么会带你们走这条路,何况……”他扯了扯唇角,有些漫不经心的道:“我可没打算为了两个小鬼把命交代在这里。”
淼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唇,面上仍是一派平静,却在下一刻做出了一个让唐无绝始料未及的举动——她那双白净完美的如同艺术品的手,突然掐在了他的手臂上。
一声闷哼自唐无绝咬紧的牙关中发出。
他不是忍受不了痛楚的人,但架不住淼突然偷袭,还正好掐在了他的伤处,剧烈的疼痛来的太突然,引起他身上一阵颤抖。
唐无绝伤得不轻,不敢有太大动作。也亏得是自家妹妹,纵然他嘴上不说,但心里对其的容忍度还是与待旁人不同,若是换了别人这样胡闹,早给他连头也打掉。
于是,他只能试图讲理:“你再捏下去,伤口就要烂了!”
哪知道,面无表情的漂亮姑娘回了他一句,“你的伤再不治,这条胳膊就废了。”
唐无绝伤得不轻,可是与他最难捱的时候比起来,这种程度的伤也只是棘手的程度,他胳膊上的伤口很大,但之前已经处理过了,血也止住了,在他看来若非淼突然下手导致伤口再度崩裂,这处的伤其实已经不值一提了。
可是淼的样子一点不像开玩笑,她突然下手也不像是为了折腾他,这让唐无绝不得不开始正视她话里的意思——他手臂上的伤,应该远远不到残废的程度。
反正伤口已经裂开,唐无绝便没有顾忌的扯开了裹伤的绷带,借着周围影影绰绰的火光,他发现手臂的伤处竟然隐隐冒着一团黑气,连血迹都有发黑的倾向。
中毒了?
唐无绝眉心微皱,当机立断点了手臂上方的几处穴道,抽出一把泛着寒光的匕首毫不犹豫的割掉了手臂上一块发黑的血肉,刀尖一转,又将伤口周围的腐坏之处尽数挖去。
鲜血顺着他的手臂不断流下,有一些溅在淼的衣服上,她却毫无所觉,只是愣愣的看着唐无绝,似乎被他的动作吓到了。
唐无绝的脸色惨白,他紧咬牙关强忍着痛楚,额上已经浸出了一层层冷汗,直到处理完伤口,整个人才重重的松了口气。
淼却没有放松。
她借着周遭的火光,骇然发现唐无绝伤口处的黑气并没有完全消失,哪怕腐坏的血肉已经尽数割去,那层诡异的黑气却还是留了下来,如同瘟疫一般紧紧地附着在唐无绝的血肉中,不停地向上扩散,眼见就要蔓延至心口。
唐无绝也察觉到了,面色变得凝重。
淼蹙眉问道:“你被那些蛊虫咬到了?”
唐无绝点了点头,脸色不太好,“之前有几只妄图钻进我的伤处,被我用内力逼了出来。”
淼思索片刻,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道:“我们都错了!那些不是尸神咒蛊,而是这座陵墓建造之初被封存进泥土里的僵尸虫,当初始皇帝建造陵寝,阴阳家也参与其中,恐怕……”
她的话尚未说完,唐无绝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他皱了皱眉,再度拎起染血的匕首,狠狠心便要朝着手臂砍去,却被一旁关注着他的淼拦了下来。
淼道:“没用的,这不是中毒,而是死气缠身,若不祛除死气,即便你断掉一臂,也无法阻止它继续蔓延……”
说着,她将手轻轻覆在了唐无绝的伤处,一股温暖的生机慢慢化入伤口,唐无绝感觉到伤口处一阵发痒,有些疼,却并不难捱。
半晌,淼的手收了回来,她的掌心还残留着斑斑血迹,但上面属于唐无绝的血已经变回了红色,而非之前被死气感染的黑色。
唐无绝从刚才的阵痛中缓过神来,下意识看向手臂的伤处,却发现之前被他削去的血肉已经重新长好,只留一道最初被碎石割破的伤口,而附着在伤口周围的黑气已经消失了。
他面上惊诧至极,不由抬眼去看身边之人,却发现对方眼中平静得可怕。
她垂首避开了他的打量,用衣袖慢慢擦拭着手心的血迹,声音轻的像羽毛一样。
“祛除死气最好的办法,是以活人的生机相抗。”
她话音刚落,上方的黑暗中突然光芒大盛,一团亮亮的东西从上方落下,待离得近了才发现那是一只周身泛着灵光的青色雀鸟,它从天而降,正缓缓朝着这边飞来。
雀鸟的个头不大,却是蛇颈鱼尾,头顶长有翠羽,模样与普通鸟类颇有些不同。
它拍打着翅膀穿过一片耀目的火雨,缓缓停在了淼的身边,却并没有冒然上前。小雀鸟歪着脑袋打量着眼前的人,仿佛在辨认什么,漆黑的小眼睛里似乎有些疑惑。
唐无绝心中警惕,心知这长相奇怪的鸟儿必非凡品,怕它突然发难,但观察了一会儿,发现它只是拍打着翅膀停在半空,并没有任何多余的举动,反倒是淼看上去有些不对劲。
她看着眼前的雀鸟,眼里流露出一股异样的光彩,慢慢伸出手,那鸟儿便乖巧的落在了她的掌心,小脑袋甚至蹭了蹭她的手指。
她道:“它没有恶意,只是有些不认识我了。”
唐无绝诧异道:“这是你养的?”
淼不置可否,只道:“我跟它分开很久了,这次它想必是感应到了什么才会飞过来寻我,不过我现在的样子,恐怕它不太认得了。”
她的声音透着一股难言的轻柔,明明模样没变,声音也没变,可是看着她不自觉露出的这般神态,唐无绝心头一跳,竟有些不好的预感。
他脸色骤然沉下,质问道:“你是谁?”
淼抬头看了他一眼,道:“我是姜淼……至少现在,我还是她。”她的声音突然产生了一阵微不可察的颤抖,像是说给唐无绝听的,又像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唐无绝皱眉看了她一眼,当机立断道:“这个地方有些邪门,我们快些离开!”
淼点点头,试着调动内息,却发现丹田空空如也,一丝内力也运转不起来。
唐无绝察觉到了她的异样,解释道:“这里的气流有些古怪,会封住人的脉络,莫要逞强,我背你出去。”
淼犹豫了一下,答应了。她不太喜欢跟人有肢体接触,之前唐无绝还坑了她一把,可是眼下这个情况,她衡量了一下自己现在的力量与对方的差异,好像没得选?
然而心里明白是一回事,等真的被唐无绝背起来的时候,淼顿时陷入了一种不自觉的僵硬状态,弄得唐无绝不得不提醒道:“抓紧一点,你现在无法调动内力,若是跌下水银池必然尸骨无存!”
淼闻言双手一紧,勒的唐无绝呼吸一滞。他黑着脸道:“不用抓这么紧,我快被你勒死了……”
同样是脉络受阻,唐无绝身上还带着伤,可是纵然如此,他的体魄还是比淼强健了不止一点半点——一个年轻姑娘的体重在他这里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他背着人前行的速度比对方自己攀爬岩壁要快得多。
唐无绝一路沉默,淼也不是健谈的人,她乖乖的待在对方背上,没一会儿又想起了刚才为唐无绝祛除死气的事,心情有些沉重。
那时候她的意识其实有些模糊,只记得当时眼前朦朦胧胧,冥冥之中仿佛能看到一条由命运牵引出来的无形丝线,那些线缠绕在人的周身,有生,亦有死。
她看见了唐无绝身上的“线”,受死气的影响,他身上的生线变得明明灭灭,直到死气消散,那些“线”才恢复了本来的模样。于是,她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看自己,仅仅一眼,却坏了事,因为她发现自己身上既没有生线,也没有死线,只有一根根断线……
当时,她甚至来不及产生类似恐惧的情绪,心底便突然窜出一个声音——那个在梦里听过无数次的声音——在不停的低声重复着:果然如此。
果然如此?
难道姜妘你,也会有想不明白的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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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逐渐退去,唐无绝攀上了最后一处岩壁。当他双脚重新踩在坚实的地面上,丹田处似有一股内息回转,原本被封住的脉络也顺畅了不少。
他微微一愣,却还来不及检查身体,先轻手轻脚的将背上的人放了下来。
刚才一直跟着的青色雀鸟不见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淼对此并不在意,唐无绝就更不会在意了,甚至对于他而言,那只古怪的鸟儿永远不要再出现才好——它在场的时候,他总觉得像是被什么人盯着一样,头皮发麻。
淼落地后打量了周围一番,发现对面有一处被碎石堵住的甬道,从位置来看,正是之前她和刘慕白待的地方,不由问道:“那个地方通向哪里,小白不会有事吧?”
唐无绝道:“上方是一处水银殿,虽有狼牙军驻守,但只要小心一点,以他的本事脱身不难——”
他话音未落,脸色突然一变,将淼护到身后,警惕的看着一个方向。
那是一条空旷的廊道,两侧的长明灯已经毁损不少,只留下零星的几盏散发着微弱的光晕,将慢慢出现在廊道另一头的影子拉得极长。
影子逐渐现出真容,是一个全身裹在漆黑衣袍中的老人。他突然出现在廊道的另一头,直到开口,淼才根据声音辨认出对方正是她和刘慕白之前见过的黑衣人。
此时黑衣老人罩在头上的兜帽已经取了下来,露出一张布满伤疤的脸,年轻时曾如鹰般锐利的眼睛再没了从前作为阴阳家掌门的风采,只剩下浑浊的苍老之色,隐着令人心惊的暗光。
见到来人,唐无绝面色更沉,冷声道:“这么急着抓我们,是想向你的新主子投诚?”
“孽障,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黑衣老人信步而来,他神态威严,语气却并不严厉,纵有责怪之意也更像家中长辈对晚辈的训责,“老夫之前太纵着你,将你惯的无法无天,以前的事还罢了,这次你万不该把她也一块带出来,险些坏了大事。”
“你的事,与我何干。”唐无绝不知为何似乎有些动怒,声音更冷了。
黑衣老人笑了笑,完全不在意唐无绝的冷脸,捋须道:“你伤的不轻,能撑到现在也算你的能耐,还不快些带着她随我回去,我派人为你治伤。”
唐无绝跟黑衣老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古怪,两人话里话外似乎对彼此十分熟悉,却又显出一种明显的隔阂,比起黑衣老人的从容,唐无绝显得更激烈一些。
他对黑衣老人的话置若未闻,自顾自的对淼道:“渺渺,你可知道这个人是谁?”
突然被点名的淼愣了一下,下意识摇了摇头,却反应过来唐无绝一直背对着她,应该是看不见什么的,正想出声,却被对方抢过了话。
唐无绝本意也不是想让别人附和他什么,从始至终他话里直指的人都是对面那个让他又恨又恼的老家伙。
他冷冷的看着黑衣老人,语气里有着明显的嘲讽,“咱们眼前这一位,曾是阴阳家高高在上的一门之主,杀妻迫子,残害同门,如今依附狼牙军做了三姓家奴,怕是连自己本来叫什么都忘干净了!”
“放肆!”
黑衣老人恼羞成怒,斥道:“唐家是如何教你的,竟将你养的如此目无尊长!这样以下犯上的大逆不道之言,纵是老夫今日将你毙于掌下,旁人也无话可说!”
“尊长?”唐无绝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我乃父母所生,唐门所养,与你有何干系?外婆为你所害,母亲因你流落在外,这样算来,我们倒是仇人!”
“你——”
黑衣老人的手有些颤抖,看得出已是怒上心头,声音里充满了恼意,“我与阿嫀夫妻一场,奈何她始终不能解我,当年若非她一意孤行带着你母亲离山,你母亲如何会流落在外?难道这些年我对你的教导,还抵不上外人口中的流言?”
唐无绝目光毫无动摇,淡淡道:“流言也好,事实也罢,之前我不知情,如今真相大白,该还予你的我已尽数偿还,你我之间也该有个了断了!”
黑衣老人面上难得一怔,苍老的模样竟显得有些可怜,只是很快,他的怒火平息下来,可怖的脸上重归平静。他这辈子经历过太多背叛,太多指责,理解他的人太少,想他死的人太多,唐无绝的态度于他而言根本算不上什么,最初的些许期待不过是血亲之间难免存在的妄念,如今的失望,也仅仅只是失望罢了。
黑衣老人出身骊山子姓,单名一个戍字,正是几十年前那位在动乱中身亡的阴阳家前掌门。
大唐先天元年,临淄王李隆基初登帝位,骊山阴阳宫中却爆发了一场预谋已久的动乱。
时值阴阳家掌门子戍在位的第十四年,因其倒行逆施,逼走结发妻子,又沉迷禁术,弄得骊山上下乌烟瘴气,门下弟子怨声载道,长老中多有对其不满者,却多少顾忌到子戍之威,不敢轻易触其逆鳞。直到越来越多的阴阳家弟子无故遇害,线索直指子戍,方知失踪惨死的弟子都被子戍拿来修炼禁术了。
第一个发难者是当时的左长老姬旬,他是子戍妻兄,早对子戍的所作所为心生不满,却因妹妹姬嫀之故,这才多番忍让。
嫀夫人的出走点燃了□□,终于令姬旬生出反心,他秘密联络五部长老中对子戍不满者,甚至不惜放下旧怨与右长老姜朔合作,趁着一次子戍外出的功夫抢先捕杀了子戍的支持者,并设下天罗地网准备将子戍及其残党一网打尽。
但令人想不到的是,在阴阳家左、右两位护法长老的联手追捕下,子戍假死逃过一劫,他一身修为所剩无几,潦倒落魄之下只得寄于旧年好友王毛仲麾下,后得安禄山相助,多年来一直暗中谋划,希望一雪当年之耻。
过去子戍依附于王毛仲和安禄山之时,一直觉得自己忍辱负重,乃是卧薪尝胆之举,心中对安禄山这个胡人其实颇看不上眼,如今唐无绝以“三姓家奴”嘲笑于他,他虽恼怒,却还不至于因怒火失去理智,安禄山没有共主之相,他并不打算永远屈居人下,只是现在开掘始皇陵寝还用得着对方,他并不打算现在翻脸,只要他的心愿能够达成,旁人的看法又算得了什么。
“傻孙儿,识时务者为俊杰。”子戍的耐心似乎终于告罄,他的目光落向唐无绝的身后,不紧不慢道:“淼儿年纪小不懂事,我不怪她,你若一意孤行,就莫怪阿翁下手不知轻重!”
唐无绝冷笑道:“孙儿?你何时又姓了唐?”
“虚张声势!”
子戍面色骤沉,冷声道:“你之前受了伤,如今内力所剩无几竟也敢与老夫叫板!今日老夫倒要瞧瞧,这些年唐门到底教了你些什么!”
子戍话音落下,整个人突然暴起,唐无绝反应很快,一发孔雀翎准确无误的砸向了子戍的方位,却只堪堪刺破一道残影,继而漫天针雨撒出,紧跟一阵平地而起的毒雾,唐无绝头也不回拉着淼越过甬道朝着外面跑去。
甬道不长,奔跑的两人很快看见了一束亮光,却在快要接近出口的时候被一个不速之客挡住了去路。
——面具,傀儡,还有乌黑的刀刃,来人是隐元会的上任会首王毛仲。
眼见就要撞上王毛仲的傀儡,淼的指尖突然化出点点绿意,如锋利的刃伴着唐无绝掷出的暴雨梨花针铺天盖地的朝着王毛仲席卷而去,在他的拦路傀儡间强行撕开了一道口子。
跑出甬道的瞬间,唐无绝突然抱住淼避过了王毛仲的一记刀影,他暗自蓄力将身上的机关尽数撒出,荆棘机关和毒刹落地变换形状,毒雾喷洒而出瞬间扩散开来,王毛仲不敢直接碰触唐门的毒,不得不暂避出去。
有毒雾的遮挡,唐无绝和淼暂得一丝喘息之机,但他们谁都没有放松,面色反而愈加凝重——甬道的尽头不是出口,而是死路。
秦陵地宫构造巧妙,狼牙军挖掘时不懂其中关窍,地穴坍塌之事常有发生。唐无绝的机关兽虽精巧,但比起活人到底少了几分变通,探得的路线并非百分百可行。
此时两人身处的地方是一处圆形的空旷之地,如同塔楼的内部,只能往上,不能往前,他们的上方倒是有一处可供攀爬的洞口,旁边的石像亦可作为借力之物,可是如今大敌当前,让他们背对敌人爬上去查探着实有些强人所难。
晚到一步的子戍扫开毒雾,小心地绕开地上的机关,看到穷途末路的两人,冷笑道:“你们倒是会挑地方。”
唐无绝面色难看,警惕的盯着子戍和紧随其后的王毛仲。子戍看出他是强弩之末,并不担心他会耍花招,目光一转,将注意力放在了刚才没来得及细细打量的女孩身上。
子戍此前从未好好观察过这个外孙女,此时一打量,见她虽有些虚弱,面上却不见害怕之色,心里已是喜欢了两分,连带语气也软和了不少,“淼儿,无绝对我有些误会,你莫要听他一面之词,你娘是我亲女,外公难道还会害你不成?乖乖随我回去,我带你离开这里。”
淼还没有说话,唐无绝抢先斥道:“误会?能有什么误会!母亲她是因何故流落红衣教?若非你这畜生残害亲女,外祖母当年何必携女出逃!”
“无知小儿!”子戍面露不耐之色,不再理会唐无绝,只盯着他身侧的淼再一次说了与之前类似的话。
不料,这次淼虽然没有被唐无绝抢声,可她干脆的很,直接道:“我不认识你。”
淼的话,像是表明了立场,子戍脸色骤沉,阴沉的目光接连扫过二人,不知名的情绪在眼底翻涌,下一刻竟突然翻脸,挥出一掌分开了站在一起的两人。
唐无绝为子戍所针对,淼本想出手相帮,却被面前突然出现的三具傀儡挡住了去路。
王毛仲自傀儡后现身,面具挡住了他所有的表情,唯有语气带着点温和,“小姑娘,我与你外祖乃是多年的老友,他对你有爱护之心,我亦不想伤人,你——”
王毛仲话音未落,变故突生,两条火蛇拔地而起,气势汹汹的朝着他和三具傀儡而来。
王毛仲没料到这姑娘这么冲动,话都不听他说完就翻脸动手,他身前的三俱傀儡瞬间变幻形态为他挡下火蛇的攻击,却没想到火蛇来势不减,竟一口将傀儡吞下,火势愈演愈烈,被烧红的傀儡在一股巨大的冲力作用下渐渐朝着他倒来!
王毛仲一掌抵住泛着火光的傀儡,这火并非真正的火焰,虽不会对人体造成直接的伤害,但有阴阳术的作用,即便王毛仲有内力护持,还是感觉到了扑面而来的热浪,加上傀儡背后的强横推力,一滴冷汗自他额角滑下,再不见之前的游刃有余。
就在王毛仲专注抵挡傀儡时,一株幼小的绿苗悄无声息的从他脚下冒出,却没有立刻缠上他的双脚,而是潜伏在他脚边,静静地等待主人的命令。
在绿苗长出的那一刻,王毛仲本能的感觉到了不对劲,但他不敢分神,眼见傀儡有支撑不住爆裂的迹象,便直接运以八成力量将傀儡狠狠打向了对面,自己则趁机后退,可谁知道当他抬脚那刻,原本瘫在地上装死的绿苗开始疯狂生长,死死地抓住了他的双脚,将人困在原地无法动弹。
王毛仲不以为意,直接抽出双刀砍断了束缚住自己的绿藤,却没想到这藤蔓颇为邪门,被砍掉后又重新长了出来,任他怎么劈砍都能一瞬间恢复如初。
一股热浪迅速靠近,王毛仲心中一惊,像是根本来不及反应便被砸来的傀儡狠狠击中,身体陷进一片火海,顿时发出阵阵惨叫。
淼盯着地上打滚的“火人”,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她分出注意力看向唐无绝那边,看似准备前去相帮,却在转身迈出第一步后,突然反手一掌朝着右后方打去,一具隐去身形的傀儡凭空出现,虚影一闪,便化出了数把刀刃。
傀儡后方出现了一道墨色的虚影,却是本该身陷火海的王毛仲。
比起之前高深莫测的样子,他此时的形容有些狼狈,面具碎掉了一角,正好露出了脸上狰狞的刺字。
黥刑。
淼知道这个说法,却从来不曾见过,乍然之下见到王毛仲脸上的刺字,目光不自觉有所偏移。
她对王毛仲脸上的刺字没什么看法,只是好奇使然,可落在王毛仲眼里,足够让他恼羞成怒。
王毛仲昔日官拜辅国大将军,曾风光一时,结果皇帝李隆基听信谗言,竟不念旧情对他施以黥刑,后来还将他流放……对于王毛仲来说,脸上的刺字无疑是过去耻辱的代表,如今一不留神竟重新暴露人前,怎能令他不恼!
“我本不想伤你性命,可惜小姑娘不知好歹,莫怪本君辣手无情了!”
随着王毛仲声音落下,一旁的傀儡突然动了,以十分迅捷的动作挥刀对着淼劈去,淼侧身躲过,正要还手,不料被一旁窜出的黑影夹击,猝不及防之下又被一个从斜后方冲来的傀儡打中,整个人被推出去好远。
淼堪堪稳住身体,却见不远处的两具傀儡已经变换了形态,化出人的模样,是两个衣着打扮各有特色的陌生人。
年纪略大的那个须发皆白,一身白衣风流,看上去威严莫测,而另一个青年模样的人,锦衣华袍,手持长剑,眼神凌厉。
淼打量着富贵王孙打扮的青年,觉得对方有些眼熟,可是一时间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王毛仲笑道:“众生百相,境由心生,你便来尝尝我这傀儡的滋味如何!”
淼皱了皱眉,心道傀儡无非是改变了模样,这样的障眼法她也会,可是看对方势在必得的样子,她又觉得有些不对劲——也多亏她没有轻敌,在下一刻白衣傀儡人释放出剑气的时候,才能在那片骇人的剑气下躲开。
淼说不清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只觉无数剑气悬于头顶,整个人慑于其中的凛冽剑意无法动弹,最后还是求生的本能支撑着她避开。
她发动幻身,身体化为片片绿叶消散在空中,她趁机扫了一眼始终与傀儡保持在五尺开外距离的王毛仲,对他的武功路数有些不解。
白衣傀儡是由王毛仲操控的没错,可是刚才那一片骇人的剑意却不像是王毛仲的本事,单凭他自己,绝对不可能释放出那般强大的剑气。
淼不知道的是,历代幽天君都是“九天”中最为神秘的一人,其武功路数最擅长凭借五行八卦来控制傀儡达到借力打力的效果,不仅给人造成幻觉,还能凭着虚无缥缈的幻象来增强傀儡的力量。
傀儡化出的这两人来头不小,与王毛仲一样皆为九天中人,刚才释放出骇人剑气的老者,正是曾被誉为武林第一奇男子的方乾,若有能认出方乾的其他武林人士在此,刚才那招幻象而出的乾坤剑意威力恐怕不止于此。
凭着直觉,淼并没有与两具傀儡直接对上,反而不断闪躲,似乎根本不打算与其正面交锋。
王毛仲已经失了耐心,他化出的傀儡力量越强,自身耗费的力量便越多,对方不打算硬碰硬,他却要速战速决。
六具外表可怖的傀儡出现在了淼的周身,将她围住的那一刻,六具傀儡身上同时金光大胜。
淼一掌打向距离自己最近的傀儡,却是一拳打在棉花上,不仅没有动摇傀儡丝毫,反而令傀儡身上的金光愈加强盛。
六道傀儡,浑然一体,随着天地换位,化出的轮回幽光仿佛要把人的生命都吸尽。
‘你自己尚且性命不保,还要顾忌一个无关之人的性命?’
冥冥之中传来的一道声音,让淼的意识瞬间模糊起来,她眼前一黑,周围的一切突然消失不见,没有六道傀儡,没有耀目的金线,没有悬于头顶的剑气,亦没有远处虎视眈眈的王毛仲……
她像是一个局外人,看着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的开始行动,看着自己轻松突破了六道傀儡的防线,看着自己的双手不受控制的结出一个陌生的咒印,看着自己身前化出熟悉又陌生的八卦水图,看着一道道水幕从她面前拔地而起。
‘强敌当前,既然你挣脱不得,我便来替你。’
王毛仲见淼呆立原地,心下生疑,正想控制傀儡上前,却不料对方又有了动作,行动间像是换了一个人,快到只能捕捉到一个虚影。
道道水幕冲天而起,六道傀儡应声破碎,其中一具傀儡的头颅被高高抛起,远远地滚落在王毛仲的面前。
王毛仲心中惊疑,握紧双刀正要上前,却发现自己脚下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圈逐渐翻涌而上的水线,顷刻间水势大涨,变成一根水柱将他困于其中。
王毛仲往前一步,水柱便增宽一尺,王毛仲跃至水面,水面便浮高一丈,不管水中之人怎么挣扎,都始终逃不出困着他的方寸之地。
王毛仲连出数掌,打在水壁上却没有砸出一丝水波,水柱之中仿佛隔绝了外界与他的联系,就连多年来控制的得心应手的傀儡,都不再听他命令。
更令王毛仲心中发毛的是,他发现有几株绿藤已经自他脚下长出,借着水的滋润,眨眼间爬满了他的身躯。
这些绿藤并不甘心只攀附在人的身体表面,在吸收了水分后,几株闪着诡异绿光的藤蔓突然长出了尖刺,一下子刺进了王毛仲的血肉之中。
绿藤得到了血液的滋养,开始在水中绽开一朵又一朵美丽的血花,并且永远不知满足一般,贪婪地吸食着血液中的养分,借着这些养分疯狂生长。
王毛仲的身体已经无法动弹,阴冷的气息缠上他的身体,他的脑海中似乎隐隐响起了一个沙哑的念咒声,是个从未听过的女人的声音,他已经无暇顾及正在吸食自己血液的诡异藤蔓,只呆呆的看着自己的手掌,掌心有一部分已经变得漆黑,像是被什么东西传染了一样,他失魂落魄的站在原地,意识被渐渐抽离。
爆裂声回响在这不大的空间里,让一旁斗在一起的子戍和唐无绝尽皆停下了手。
唐无绝首先注意的是淼,见她安然无恙不像受伤的样子,这才移开视线去寻刚才的声源,一见之下,却是触目惊心。
就在距离淼不远的地方,长着一簇茂盛的绿藤,绿藤长势颇好,藤蔓上已经开出了美丽的花朵,只是叶片上,却沾着斑斑血迹。
下一刻,沐浴在一片水光中的绿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了下去,露出了原本被藤蔓遮挡住的人,正是浑身布满了伤口,鲜血已经被吸干的王毛仲。
一代枭雄,九天中最为神秘的幽天君,当年皇室派出的大内高手都没能把他杀死,如今却死在秦始皇陵的地底,还是以这样一个凄惨的方式死去。
淼的意识渐渐苏醒,看着地上王毛仲的尸体,她的呼吸显得有些急促,面上是毫不掩饰的错愕。
“阿淼,小心——!”
唐无绝的声音唤回了淼的神智,她只来得及看清一道虚影,却没有丝毫力气躲开,刚才她失去意识,再次醒来时身体已经变得疲惫不堪,反应力也直线下降。
子戍一把制住已无反抗之力的淼,对唐无绝冷声道:“你伤得不轻,如今已是强弩之末,不要再做无谓的抵抗!”
唐无绝冷冷的盯着子戍,终究没有轻举妄动。
“扔掉兵刃,过来。”子戍命令道。
唐无绝忍着怒意,扔掉了手中的匕首,右手往腰后一摸,将收在腰间的短刃也丢在了地上,这才往前走了两步。
“不要耍花招,老夫的计划也不是非她不可。”子戍语气冰冷,掐在淼脖颈上的手微微收紧,他的指尖泛着隐隐的幽光,只要唐无绝稍有异动,他便能一记毒咒要了手中人的命。
唐无绝面如寒霜,目光似是要把子戍戳成筛子,却不得不停下,如同变魔术一般分别从袖口、腰间、前襟甚至是衣袍下摆取出了不少种类不同的暗器和小纸包,其中几个纸包上留有标记,标记各不相同,也不知道里面藏着什么。
江湖上曾流传过这样一句话,不是唐门弟子,可能永远无法想象一个唐门弟子身上会藏着多少暗器——据说有人曾利用美人计在一名唐门弟子洗澡的时候进行偷袭,结果被对方藏在嘴巴里的暗器穿喉。
唐无绝没有往嘴里藏暗器的习惯,却不妨碍子戍怀疑他身上还藏有利器。见子戍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腰间,唐无绝伸手碰了碰腰间小巧的千机匣,冷着张脸道:“已经空了。”
“扔掉。”面对唐无绝,子戍未有一丝放松,他很早便与这个孙儿相认,可以说是看着对方长大的,对这个孙儿的性情多少有些了解,清楚对方不可能会乖乖就范。
见子戍防的紧,唐无绝无法,轻轻扯开了系于腰间用来固定千机匣的细长锁链,将千机匣扔在了地上,又往子戍的方向走了几步,尚未接近,便被突出出手的子戍点住了周身几处大穴。
确定唐无绝已无威胁,子戍苍老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只是下一秒,伴着一阵地动山摇,他的笑容很快消失了。
地下传来一阵巨响,刹那间地表开始断裂,又一阵水流激荡声传来,周围的墙壁开始逐步塌陷。
唐无绝耳力非凡,距离甬道口又最近,他率先发现了甬道另一头的不对劲。
长长的甬道在逐渐被浸湿,溢满地表的水很快穿过长廊,一直流到了他的脚下。
唐无绝被点了穴道动弹不得,却不妨碍他的余光能看到周围,何况那水的颜色又是那么特别,只看了一眼,他的脸色已经骤变。
覆盖在地面的水,其状如水,内里却透着淡淡的银白,哪怕唐无绝没有见过,也能猜出这东西到底是什么。
水银池里的水为何会漏到这里?!
唐无绝心里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再顾不得子戍如何,喊道:“这里危险,快走。”
他的话音刚落,甬道的回廊在这一刻变得支离破碎,源源不断的水银从四面八方喷涌而来,像是拥有了生命一般,朝着三人所在的位置奔涌过来。
子戍面色亦变,一手抓过唐无绝,一手抓着淼,运起轻功跳上一旁巨大石俑的肩甲,借力跃上了最上方的甬道洞口,这才将手上的人安置在了一旁。
地底喷涌而出的水银越来越多,就在三人跃上洞口的下一刻,水位已经蔓延到了石俑的腰部,眼看还要继续上升。
子戍皱眉打量着眼前的情况,手中在不停掐算着什么,淼被他随手安置在地上,正难受的靠在墙边,却突然感觉到自己落入了一个硬邦邦的怀抱,一个声音在她耳边轻轻响起。
“你小时候总喜欢踩在我的肩上,让我驮着你到处跑,那时候我曾答应母亲,只要有我在的一天,我就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只可惜,哥哥明明说过要保护你一辈子,却一次次食言……”
唐无绝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是一缕即将消散的风,淼想要抬头,却被对方一把按住脑袋,“渺渺,我是不成了,不过幸好还有莫雨,以后便由他来保护你了。不过你可得看紧他,不要让他像我一样言而无信……”
唐无绝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一个字已经模糊的让人听不清,他突然一把拉开怀里的淼,在子戍回头的那一刻,将她重重的推了出去。
淼因惯性落地的刹那间,唐无绝已经把身上最后一枚机关袖扣掷向了子戍,机关扣在子戍脸前爆裂,唐无绝欺身而上,头上原本用来的束发的发环被他扯开断成了几截,挥手尽数打向了子戍,趁着对方抵挡的间隙,他已经将锁链缠在了子戍身上,他朝子戍扑过去,紧紧的抱住了他,锁链将两个人锁在一起,子戍像是明白了他的动机,开始疯狂挣扎,却始终无法摆脱。
唐无绝被子戍打的吐血,拼尽全身的力量拉着子戍向后倒去,两人挣扎成一团,竟直直的跌进了下方的水银河里。
河水涌动,水面上不断的冒着气泡,却再没有人浮上来,直到片刻后,浮动的气泡不见了踪影,水面重新恢复了平静。
淼愣在原地,脸色苍白如纸,她的耳边还回响着唐无绝的最后一句话,可是顷刻间,甬道里已经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她强撑着站起身,扶着墙壁朝甬道外看去,下方像是有一条银白色的薄纱在浮动,却找不见半个人影。
变故发生的太快,淼有些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她忍不住想,这会不会又是唐无绝一早计算好的?也许下一秒他就会从水银河里跳上来,笑着跟她说,他是绝对不会轻易死去的……
“没想到你内力全失,如同废人,竟还是活了下来,真是令人羡慕的气运……”
沙哑的女声传来,一个窈窕的身影出现在甬道另一侧的尽头,迎面走来的女人有着一张让人熟悉的脸,正是姜槐序。
只不过此刻的她像是换了一个人,不仅脸上有着毫不遮掩的傲慢,就连衣着打扮也一改往日的素净水色。
她穿着一件绣有玄鸟纹的火红袍服,样式有些像先秦时代的曲裾,穿在她的身上,却远比那个时代的女子要张扬许多。
宽袍广袖,云鬓华颜,眉间一抹耀目的火纹……除了容颜,其他一切都与淼记忆里一模一样,人没有变,习惯亦没有变。
“我很早就想见见你,只是你被这一世的家人保护的太好,他们对我有些误会,这才耽搁到现在……”
姜槐序缓步而来,打量着淼的模样,眸中闪过一抹怅然,“真是像啊,看着你这个样子,总让我忍不住想到她。若非她还没有醒来,我差些就要认错了人……”
她话音一顿,眼中的怜爱之色慢慢消失,面上恢复了一贯的冷傲与审视,像是有些失望一般的道:“终究还是不一样,那个孩子可没有你这般温顺……”她的手慢慢抚上淼的脸颊,细细摩挲着,喃喃道:“难道他更喜欢你这样的孩子吗?可是他怎么忍心,那个孩子再怎么不乖,却是我们最后的寄托,他怎么可以这么狠心对她,怎么可以选择你……”
她的声音骤然变得阴沉,手上控制不住力道,指甲在淼白嫩的脸上划出了一道红痕,她自己却像被惊到了一样,手开始不住地颤抖。
半晌,她恢复了之前的冷静,看着淼脸上那道明显的伤痕,秀眉微微蹙起,柔声道:“是我太不小心……”她抬起手,轻轻的摸上了淼的脸颊,随着她手指的轻抚,淼脸上的痕迹在慢慢地变淡,直至完全消失不见。
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淼终于开口了。她看了眼前的女人一眼,微微闭上了眼睛,遮住了满目复杂,千言万语终是化为一声无奈的叹息。
“母亲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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麒麟厅,算得上是始皇陵寝的第二道闸门。
顾名思义,之所以取名麒麟厅,是因为这里的守卫正是一只麒麟,却非活物,而是一只由石头制成的机关兽。
真正的雷麒麟,早在千年前便已死去,它的血液被抽干,一部分供给了当时的秦国皇室,一部分被嬴政带到了自己的地下寝宫。
在麒麟厅的四角存放着水晶制成的储血罐,千年的时光过去,麒麟血早已凝固,与水晶罐一起变成了麒麟厅内的装饰品。
美丽,却充满了死亡的气息。
此时的麒麟厅内,早已不见机关麒麟的踪影,只余满地的碎石和青铜关节,昭示着石麒麟曾经存在过。
屈瑟看着石麒麟的碎片,眼中满是可惜之色,叹道:“石麒麟构造精巧,即便是笨重的石头,结合了机关术竟也有如此大的威力,可惜终究还是被毁掉了……”
“石麒麟一经启动便无法终止,若不将它毁去,我们便无法通过这里,如此一来岂非顺了狼牙军的意。”
说这话的是屈瑟身后走出的一个年轻人,他一身红衣,长发垂肩,模样十分俊美,脸上却显得有点冷漠,正是与墨氏门徒一齐来到此地的莫雨。
只不过,与为了帮助朔方军才深入秦陵的墨氏门徒不同,莫雨此来是为了寻人,至于寻的人是谁,他不说,旁人也不敢问。
屈瑟是知道些内情的,但他见莫雨明显心情不佳的样子,便知趣的没有多言。
此时,一名探查前方地形的墨家弟子回来了,言道水下机关已经打开,可以继续往前。
屈瑟看了莫雨一眼,示意道:“莫少爷?”
莫雨会意,点头道:“同去。”
屈瑟心里叹了口气,作为墨门中与莫雨交情不错的存在,他终是忍不住安慰道:“姜姑娘吉人自有天相,以她之能即便碰上狼牙军,全身而退想必也不是问题。”
莫雨听罢,神色未变,整个人却沉默下来,思绪不由回到了几天前。
他发现淼失踪的时候,是在上元节第二天的清晨,前一晚还靠在他怀里的人,天亮后便已经失去了踪影。
他甚至不知道她是何时不见的。
在那晚休息的屋子内外,他没有发现任何挣扎打斗的痕迹,守在屋外的武卫也证实了,那一晚据点中十分平静,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莫雨自认武功虽然不是天下第一,但论起警觉性可以肯定的说,能在不惊动他的前提下把人从他身边带走的,当今武林不会超过三个人,而那三个人,却都没有带走淼的理由。
于是似乎只剩下了一个可能——她是自己走的。
莫雨有过这样的猜测,毕竟淼一直对秦陵之事念念不忘,这让他不得不怀疑,难道真的是她心中早有打算,才瞒着他去了秦陵?
又或者,她是受人胁迫?
灯影绰绰间,莫雨抬头看了眼角落里的血红色水晶罐,眸底闪过一抹异色,却没有多说什么,便直接跃上了墙角处的洞口,白袍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脚步声未远,人却已经不见了踪影。
麒麟厅短暂的恢复了平静,只是这份平静并没有维持太久。
细碎的银铃声响起,一道鬼魅般的身影轻飘飘的落在了墙角的水晶罐上,不过不是鬼,而是人,还是一个身穿红衣的美丽女人。她赤着脚,如白玉般光滑的脚踝上系着一串铃铛,随着她的动作,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
这是个极美的女子,身材婀娜,光彩照人,举手投足间风情万种,却过于华丽。
她身上的红衣处处充满了异域风情,可是她柔美的五官却昭示着她并非异域人。
她看着莫雨离去的方向,风华绝代的脸上缓缓露出一抹迷人的笑容,喃喃自语道:“真是个英俊的男人……”她停了停,复又叹道:“可惜是个男人……”
银铃声断断续续的回荡在麒麟厅中,红衣女子如来时一般,化为一道魅影消失在石厅的灯影里。
麒麟厅再次陷入了死寂,唯有墙角处与水晶凝为一体的麒麟血在黑暗中散发着诡谲的光,仿佛在这一千年的长河里不曾有一天黯淡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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