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镜花水月虚无梦

    始皇陵是大秦帝国的第一任主人死后的安息之所。

    史料记载,嬴政生前一统六国,死后为了继续掌控天下,耗费诸多人力物力为自己打造了一座无与伦比的地下宫殿。

    传说陵寝中以玉石铺地,寒玉为床,明珠宝石缀为星辰,又仿咸阳宫之布局,内外宫城尽列其中,论规模可谓是历代皇陵之最。

    太史公司马迁亦有记载,言道:“始皇初即位,穿治骊山……以水银为百川江河大海,机相灌输。上具天文,下具地理。以人鱼膏为烛,度不灭者久之。”

    在嬴政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秦陵确实如传闻中那般富丽堂皇,巍峨庄严,可惜当异族人入侵,与复仇者一同打开陵墓大门的那一刻起,一切都变了。

    封闭近千年的亡者之地,在历经漫长岁月的沉寂后,终于重见天日。

    面对数不尽的奇珍异宝,狼牙闯入者红了眼,他们极尽可能的把所有能带走的东西装进腰包,即便带不走,也要把值钱的东西尽数抠下来。

    铭刻着时代光阴的壁画因此失去色彩,玉石制成的地砖光滑不复,目所能及之处皆是一片坑坑洼洼,墓室中满目疮痍,几乎无一处完好。

    这些人被财富迷晕了眼,没有了上级人的约束,一个个沉浸在纸醉金迷的梦里,全然忘记了身边潜在的危险。

    于是他们很快便遭到了秦陵主人的报复。

    地板内的暗格被触动,弹出的机关弩将贪心的掠夺者们尽数射成了刺猬,即便有一二漏网之鱼,也很快在一片毒雾中失去了行动能力,只能僵硬的躺倒在地,不甘的睁大眼睛,期待着会有折返的同伴救命……

    可惜,直到在毒雾的折磨下彻底失去呼吸,他们也没有等到救援,只余一地散落开来的珠玉宝石,仿佛在嘲笑着这些人的结局。

    一颗碧绿的玉珠从石阶滚下,被一只修长的手捡起。

    玉珠通体圆润,散发着美丽的幽光,一看便知价值不菲,但此刻拿着它的主人,却无心估量它的价值。

    冯夷拈着玉珠步上石阶,看着墓室里横七竖八的尸体,一双桃花眼中尽是鄙夷,“真是强盗本性,为了财宝不要命,连这么粗浅的机关都没注意到!”

    “珠子有毒,你还是尽早扔掉的好。”

    一个身着华服的女子从冯夷身后闪身而出,她的脸上覆有薄纱,只余一双明眸暴露在外,模样看上去不大,垂落于耳畔的几缕发丝却已经显出了些许霜色,正是随冯夷一同进入秦陵的子翾。

    冯夷将玉珠举到眼前,懒懒的打量了两眼,淡笑道:“师妹说的是,这嬴政的东西,哪怕没毒我也不敢拿,还是留给那些敢拿的人吧……”

    言罢,他捏着珠子的手微微用力,散发着幽光的玉珠从他指尖弹出,顷刻间贯穿了一名还没有死透的狼牙兵的喉咙。

    子翾看着地上的尸体,微不可察的皱起了眉头,“狼牙军与唐军都赶在我们前面,方才一路上多有踪迹,怎得到了这里却只有一些散兵的尸体,我们莫不是走错了路?”

    冯夷把玩折扇的手一顿,不动声色道:“秦陵的路错综复杂,死路甚多,这处墓室可以通向外面,想来应该是没错的。”

    子翾看了冯夷一眼,眉头皱的更紧了,提醒道:“不要忘了此行的目的,我们已与狼牙一方撕破脸,若非必要,不可再与唐军发生冲突……”

    她这话是特意说给冯夷听的。

    冯夷离开骊山多年,却到底是阴阳家弟子,这些年来与阴阳家上任左长老姬旬的联系也一直没有断过,子翾是姬旬的亲传弟子,对这位名义上的师兄不算陌生,对其与李唐皇室的恩怨也有所耳闻。

    虽然了解冯夷的为人,知道他恩怨分明,但就怕他脾气上来了,非要去找唐军的麻烦,到时免不了又是一场是非。

    冯夷知子翾心中所想,却没有应承什么话,似笑非笑道:“刚才路过麒麟厅,沿途机关尽数被毁,若无意外,当是朔方军的手笔。之前我曾探得唐军在长安的部署,发现驻守雁门关的苍云一部也来了长安,若我猜得不错,等秦陵之事告一段落,这些人就该行动了!”

    子翾道:“你这般确定,唐军一定会抓住这个机会?”

    冯夷漫不经心道:“郭子仪不傻,他派人潜伏在长安这么久,连我都能看出安庆绪私底下的谋算,他又怎么会察觉不到?若一切顺利,想必过不了多久,这长安皇城原本的主人,就该‘众望所归’回来正位了!”

    冯夷的话令子翾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她抿了抿嘴唇,眼中似有忧虑之色,“我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你已经放弃了。”

    冯夷一愣,与子翾四目相对,盯着她看了半晌,突然笑道:“没错,我本来已经放弃了,可惜时移世易,以前行不通的事,现在做起来未必行不通……”他慢慢收敛了笑意,脸上难得带上了几分正经,“过去我想报仇,有叔父拦我,他是我仅剩的亲人,我不想与他起冲突,只能放弃。可是如今不一样,叔父他效忠之人正被自己的好儿子慢慢剪掉羽翼,成为一个行将就木的废人,你说这次,叔父会不会站在我这边?”

    冯夷笑得云淡风轻,可眸底隐隐的暗光令人心惊。

    或许是幼年之时目睹家人惨死而生出的无法磨灭的仇恨,又或许是迫于时局而不得不放弃报仇的愤怒。多年来的隐忍和压抑,并非是仇恨已经消磨殆尽,而是深藏在心底,等待着有朝一日的彻底爆发。

    墓室中的气氛在这一刻凝固,白衣公子原本的潇洒风流之态已尽皆不见,他看上去仍是衣冠楚楚,面如冠玉,可是他笑起来的样子,却像是从地狱中走出的恶鬼,令人见之忍不住心底发寒。

    子翾不是一般人,她没有被突然像是变了个人般的冯夷吓到,也没有因此说不出话。

    她看上去很平静,并没有因冯夷“大逆不道”的话变了脸色,甚至在认真的思索片刻后,很快抓住了重点,“你要对付太子亨?为了建宁王?”

    冯夷整个人突然僵住,似乎被子翾的话惊到了。他脸色有些复杂,子翾却一脸平静,仿佛根本没觉得有哪里不对。

    两人对视半晌,冯夷败下阵来。

    他深吸一口气,有些无奈道:“有没有人说过,你跟那个小姑娘在某些方面很有些相似?”一样的语出惊人,并且不知道委婉为何物。

    子翾没有理会他的调侃,只问道:“你真的要对付李亨?你可知道,即便李亨身死,那张龙椅也轮不到建宁来坐,朝臣们不会同意,那个组织内部的人也会反对到底,他们势力遍布中原塞外,这条路可不好走!”

    “你多虑了……”

    冯夷一展手中的扇子,面上已经恢复了常态,“高处不胜寒,建宁一心想登上皇位改变整个天下,可是自他加入那个组织起,这条路注定是不归路。于公于私,我不想他当皇帝,却也见不得有人谋算他的性命,处非常之时,自当谋非常之事!”

    “只盼你不要后悔……”子翾不知想起了什么,轻叹一声,不再提刚才的事。

    “师妹不必多虑,我心里有数。”

    冯夷恢复了往常的模样,正待多说两句活跃气氛,却突然神色一凛,止住了话头。他捏住手中折扇,皱眉望向墓室的出口,眼底浮现出几分警惕。

    下一秒,墓室尽头的墙壁突然下沉,不过片刻功夫,露出了一个两米高的洞口,与此同时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传来,有人在快速朝着这边靠近。

    脚步声越来越近,一道白色的身影突然自黑暗中掠出,人未至眼前,令人心悸的森寒剑气已经破空而来。

    冯夷反应极快,水雾弥漫间,他手中折扇已经褪去了伪装化为“指水”长剑,与另一把散发着金光的兵刃激烈相碰,剑气激荡开来,冯夷与来人同时收招,后退数尺,尽皆警惕的望向对方,一股危险的气息在周围蔓延开来。

    冯夷不动声色的打量了来人一眼——金蛇长剑,与中原人迥异的深邃五官,还有终年不见一丝笑意的冷漠脸庞。

    虽然没有见过狼牙军中的逐日长老,但根据这些特征,又是身处秦陵内,冯夷不难猜出眼前人的身份。

    来人确是狼牙军中的逐日长老令狐伤,只不过比起往日冷静沉稳的模样,这位“西域第一剑客”现在的状态着实算不上好。

    他从不离身的金蛇长剑已经不复往日锋芒,上面沾着的斑斑血迹,在昏暗的火光映照下竟散发着幽幽的绿光,充满了不祥的味道。

    他面若冰霜,整个人看上去仍是俊美的不像话,但额边浸出的一层薄汗,却暴露了他此时正在忍受的痛苦,被打湿的发丝黏在脸上,更是让他显出一丝狼狈。

    冯夷注意到令狐伤嘴唇泛紫,面色不佳,一看便知身中剧毒,他心思转了几转,面上却未露分毫,“敢问阁下可是狼牙军中令狐公子?”

    令狐伤持剑而立,看着眼前的两个人,强忍着痛楚的脸上满是冷漠之色,“你们……是阴阳家的人?”

    阴阳家现任掌门姜槐序曾与狼牙军有过合作,上任掌门子戍更是得安禄山相助才能东山再起,令狐伤身为安禄山信任的义弟,对阴阳家的路数并不陌生,乍然之下见到装束与阴阳家弟子极为相似的人,自然不作他想。

    想归想,出于天生的敏锐和多年的阅历,令狐伤可没有天真的以为眼前的两人是“盟友”,他本就不看好安禄山与阴阳家结盟,日前发生在骊山的叛乱更让他对阴阳家生出几分警惕之心。

    不过,再警惕又有何用,一切都晚了。不管是雄图霸业,还是绝世武功,于如今的令狐伤而言都已经失去了意义!

    令狐伤的心绪被牵动,内息变得不稳,体内毒性再次上涌,让他不得不凝神抑制毒性。

    他之前遭小人暗算,身中剧毒,一路撑了许久已是难得,现在当务之急是找个安全的地方运功疗伤,不宜再与人起冲突。

    令狐伤为剧毒所扰,双眸却仍如鹰般锐利,他一言不发的站在那,全身破绽很少,但是他心中明白,自己撑不了多久。

    令狐伤没有再开口说话,对面的两人也没有开口的意思。

    子翾不怎么在意令狐伤,自然没有开口的打算,冯夷倒是想交涉两句,可见令狐伤明明身中剧毒却还勉强支撑的模样,似乎也摸到了这位剑客的心性,于是咽下了想说的话,不避不退的挡在令狐伤的面前,坏心眼的想着,对方什么时候会沉不住气。

    令狐伤被冯夷那双桃花眼看的莫名不爽,他本就心思敏锐,自然看得出对方的拖延之意。他紧了紧手中的金蛇剑,内息慢慢聚拢,正待发作,却被一道突然响起的女声打断。

    “师父!”

    纤细的身影出现在墓室另一侧的入口,来人是个有着深色肌肤的异域美人。她生的美艳,携于身侧的长剑却让她多出了一丝凛冽与杀气。

    这个美貌中带着杀机的楼兰女子,是令狐伤门下唯一的亲传徒弟,亦是狼牙军中三长老之一的摘星长老——苏曼莎。

    她突然出现在墓室的一侧,像是没看见冯夷和子翾一般,满心满眼的只有对面那个持剑而立的华发男子,她甚至不惜暴露身后的破绽,竟背对着敌友不明的二人朝令狐伤跑去,直到发觉令狐伤身中剧毒,她脸上冷漠的面具出现了裂痕。

    “你怎么来了……”令狐伤对于苏曼莎的出现,不自觉的皱起了眉头,冷漠的脸上明明没有一丝表情,眼底一丝微不可察的关心,却泄露了他真正的心情。

    “老师,你——”

    苏曼莎扶着令狐伤,被令狐伤一把拦住。他将苏曼莎护在身后,面色不善的看向挡住去路的冯夷,右手金蛇剑一个翻转,一道可怕的剑气瞬间聚形而出,隐隐化为一条金蛇的模样,快速朝着冯夷袭去。

    对于令狐伤的突然出手,冯夷有些意外,他本来只想交涉一番,得到一些情报而已,当然如有必要的话,他不介意用强,然而没想到,令狐伤比他还要沉不住气,一见到苏曼莎出现,就迫不及待的动手了。

    金蛇剑气袭来的那一刻,冯夷手中长剑幽光大盛,形成一道淡蓝色的屏障将自己护于其中,正面挡下了令狐伤强横的剑气,正待还手,却有人比他更快。

    一股极为霸道的森冷之气突然越过冯夷周身,眨眼的功夫已经缠上了令狐伤的身体。

    那是一层薄薄的雾气,它们聚拢在令狐伤的周身徘徊不散。令狐伤不是不想避开,而是避不开,他发现自己的身体出现了一瞬间的僵硬,正是这顿住的一刹那,雾气包围了他,他眼前的画面突然变幻,眸中的神采渐渐黯淡下去,整个人沉溺于幻境中,任凭苏曼莎怎么呼唤都没有任何反应。

    苏曼莎转头看向冯夷的方向,眸中迸发出一股强烈的怒意,衣袖翻飞间,带着极重杀意的长剑已然出鞘,整个人如一道惊雷,快的只能捕捉到她裙摆的一角。

    可惜,苏曼莎的速度虽快,却有人比她更快。

    早在苏曼莎动手的一瞬间,子翾已出现在苏曼莎的身后,那双清冷的水眸波澜不惊,手中的动作却没有丝毫停顿。

    一条水练自苏曼莎的脚边拔地而起,将她整个人困于其中,雾气蒸腾间,悬于半空的水练已经凝为玄冰,冰冷透骨,亦坚不可摧,任苏曼莎如何挣扎,都无法挣脱这道冰冷的枷锁。

    “你们想做什么……”苏曼莎的脸色冷的吓人,她死死的盯着子翾,虽然整个人被困在原地无法动弹,可她散发出来的强烈杀意,却仿佛要把空气都冻结。

    子翾没有理会苏曼莎,她纤手一指,眸底闪过一抹微光,似是听到了她的无言呼唤般,愣在原地的令狐伤蓦地抬起头来。

    在旁人看来,子翾与令狐伤四目相接,眼中只有彼此,就像是一对久别重逢的恋人,千言万语无处诉,只余说不尽的缠绵恩爱。

    可是事实上,令狐伤依旧双目无神,冷漠的脸上甚至浮现出一抹痛苦之色,而子翾一改往日的和气,眼神冰冷摄人。

    阴阳家高阶的读心术,不管是在何种环境下,只要侵入人的心智,读心取念皆在瞬息之间。

    子翾很快停止了对令狐伤施术,不知道她看到了什么,一向冷静的脸上竟显得有些错愕,甚至忘了维持对苏曼莎的束缚,竟让其破冰而出。

    许是感觉到了苏曼莎的气息,令狐伤在这一刻清醒过来,但他醒来后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对面前的子翾发难,而是闪身来到苏曼莎面前,抽出金蛇长剑毫不犹豫的冲着苏曼莎挥去。

    “师父……”

    苏曼莎不敢置信的睁大了双眼,眼见金蛇剑就要来到眼前,她反而停下了动作,心里说不清是绝望还是解脱,竟不闪不躲的准备迎接这凌厉的一剑。

    但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降临,苏曼莎只觉腰间一紧,整个人已经倒入了一个陌生却令人怀念的怀抱,她惊讶的抬起头,迎上了令狐伤难得透着几点温柔的双眸。

    她有些难堪的别过头去,却在看见令狐伤脚边被砍碎的玄冰时,这才惊觉令狐伤是在救她。

    “曼莎,你不是他们的对手,暂且退后,让师父来……”令狐伤松开了扶着苏曼莎的手,金蛇长剑已经重新握在了手中,脸上冷得能结出冰来。

    子翾对令狐伤的敌意仿佛一无所觉,她将对令狐伤的打量和探究尽数掩藏在眸底,语气温和的道:“敢问令狐公子,始皇寝殿中到底发生了何事,狼宗死后,为何殿内会有那么多人无故死去?”

    苏曼莎心中一惊,下意识去看令狐伤,在见到令狐伤陷入短暂的沉默之后,不得不信了自己心中的猜测。

    子翾分了一些注意力在苏曼莎身上,轻声道:“如果我没认错,公子身上的毒,该是安庆绪从槐序那里讨去的,这毒虽不会要人性命,但除了阴阳家的人以外,哪怕是医圣亲至恐怕都救不了公子。时间一久,这毒会消耗中毒者的寿命,使人的身体日渐虚弱。”

    “说出你的条件!”

    “曼莎,你——”

    令狐伤刚要阻止,却在苏曼莎毫不避让的眼神中消了音。他的神情再不复往日冷漠,反而有些难言的复杂。

    这是苏曼莎第一次不顾他的命令擅自做决定,让他觉得既陌生,又欣慰。

    欣慰于昔年的小女孩早已经可以独当一面,又陌生于师徒间的隔阂,或许永远都不可能再恢复到从前。

    “这是解药……我没有别的要求,只需令狐公子将始皇寝殿中发生的一切告知,我需要知道真相。”子翾干脆利落的把存着解药的瓷瓶扔给了苏曼莎,似乎丝毫不担心对方会违背承诺。

    苏曼莎接过药瓶,倒出几颗晶莹剔透的药丸,见尚有盈余,便拿起其中一颗毫不犹豫的放入了自己的口中。

    “曼莎——”

    令狐伤心中一惊,想阻止已是来不及,而苏曼莎自始至终只是冷着一张脸,就连恩师关心的目光都没能让她露出一丝笑颜,但在外人看不见的地方,她眸光微闪,真正的心情到底如何,恐怕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苏曼莎服下药丸半晌,不见身体有异样,这才把手中药瓶递给了令狐伤。

    令狐伤接过药瓶,面色复杂的看了苏曼莎一眼,在苏曼莎几乎是企求的目光中,倒出了一粒药丸,妥协般的咽了下去,随后闭目调息,发现身上的毒果然有消退的迹象。

    令狐伤睁开眼睛,将手中剩下的解药扔回了子翾手中。他感受着体内逐渐回复的内力,强压下心中的不愉,道:“安庆绪勾结无名,弑父杀弟,抢走了洞明丹和始皇秘剑,还打算带走始皇留下的神兵利器,可惜最后……”

    令狐伤突然顿住,眼底竟浮现出一抹诧异之色,子翾心有所感,追问道:“最后怎么样?”

    令狐伤闭目道:“最后他也死了……”

    “怎么死的?”

    令狐伤皱起了眉头,神色恢复了往日的冷淡,“我不知道。”

    “师父,您……”苏曼莎深知令狐伤的性子,最是不屑装神弄鬼,他说的含糊不清,难道真的发生了什么不能言明的大事?

    对于令狐伤给出的结果,子翾似是一副意料中的样子,她不仅没有继续追问,反而主动让开了路,“多谢公子解惑。”

    “曼莎,我们走。”

    令狐伤深深地看了子翾一眼,他的眼中有警惕,有疑问,更多的则是探究。

    可是他不打算再问,也不打算深究,对如今的他而言,这座秦陵中的一切已经失去了意义,至于真相是什么,都已经不再重要。

    他曾经守护着的东西都已经死在了身后,而唯一还可以保护的人,此刻就在他的眼前。

    他手持金蛇长剑,落后苏曼莎半步,一直护着她往前走,直至离开了秦陵再次见到外面的阳光,都没有再回过头。

    “师妹,你刚才怎么会随身携带解药?难道真的是姜槐序……”自令狐伤师徒离开后,冯夷便面色古怪的盯着子翾看,一副纠结的模样,说话也不干脆了。

    子翾瞥了他一眼,道:“我不知道令狐伤所中之毒的来历,也没有解药给他。”

    冯夷愣住了,“那瓶药?”

    子翾道:“那是之前为阿淼准备的补药,因为还剩下一些,我便带在了身上。令狐伤刚才失了防备,我在试探他的时候,已经为他化去了一些毒性,剩下的余毒由他自己运功疗伤,再配上瓶子里的丹药,足够化解了。”

    看着子翾若无其事的模样,冯夷突然觉得这场景有些眼熟,“你之前对他用了读心术,是不是没什么进展,这才使计诈他?”

    子翾想到刚才的事,摇头道:“我透过他的记忆,看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有些在意。”

    冯夷赶紧问道:“是什么?”

    子翾皱了皱眉,旋即又松开,神色有些凝重,“就在半个时辰前,始皇寝殿中确实如令狐伤所言,安庆绪弑父杀弟,并囚禁了一干试图阻止他的江湖人,但之后令狐伤的记忆突然变得一片空白,我只看到了安庆绪的尸体……”

    “安庆绪死了?”冯夷这次是真的惊讶了,“是何人所为?”

    子翾摇头道:“令狐伤的记忆很奇怪,他清楚的记得安庆绪等人的死去,却不记得到底是谁杀了他们。”

    冯夷收起了漫不经心,若有所思道:“令狐伤的记忆有问题,他自己可有察觉到?”

    子翾道:“想必已有所察觉,只是他似乎不怎么在意,也没有想找回记忆的意愿。”

    冯夷用扇子敲打着手掌,一下一下,看似是在苦苦思索,却在下一秒忍不住笑了起来。迎上子翾不解的目光,他笑道:“令狐伤好歹也是横扫一方的高手,不至于被人消除了记忆还毫无所觉,总不会是始皇帝死而复生,看到有人这么糟蹋他的地方,一时没忍住显灵把罪魁祸首给灭了?”

    子翾面无表情的看了冯夷一眼,没有一丝要理会他玩笑话的意思,眼见无人捧场,冯夷摸摸鼻子,赶紧跟上了子翾的脚步。

    两人离开墓室后,并没有在路边多做停留,他们一路绕开巡逻的狼牙兵,又穿过一处规模较大的俑坑,很快为不远处传来的一阵噪杂声吸引了注意。

    细细听去,声音是从一处被挖开的洞里传出的,里面传来重物碎裂声,兵戈相交声,还不时夹杂着女子的喊叫,弄得人头皮发麻。

    冯夷打量了几眼漆黑的洞口,建议道:“我们过去看看?”

    说完,也不管子翾答不答应便兀自步入了洞口之中,很快失去了踪影。子翾被他这番完全称得上冲动的行为弄得一愣,却也只得无奈跟上。

    两人顺着洞口一直往前,经过了一条灯火昏暗的长廊,最终来到一处散发着阴冷之气的水银池边。

    水银池不大,池子的中央安放着几根圆柱,一处圆形石台被拱卫在圆柱正中,上面躺着一个身穿红衣的女子。

    这女子一动不动的趴在地上,一袭红衣早已被鲜血染成暗红,她的身上沾满了冰屑,原本柔顺的发丝变得脏污不堪。

    虽然狼狈,但她依旧那么美,那么华丽,可惜兜帽下的绝色容颜早已失去了鲜活之色,用不了多久,这份美丽就会开始腐烂,直至被岁月催化成枯骨。

    “红衣教的圣女?”

    冯夷根据这女子的装束,道出了她的身份,却还来不及细究,目光便被石台上的另一人引去了注意。

    那是个年轻人,身姿挺拔,长发垂于耳畔,很英俊,很随性,也很冷漠。

    他的身上穿着一件红衣,外面却罩着一件白袍,比血色更加浓重,比雪色还要洁白。

    他看上去冷得不近人情,漆黑的眸底却显露出属于年轻人的狂放不羁,他的气息有些压抑和凶狠,但飘逸的黑发与清俊的面容让他整个人显出一种独特的气质,令人一见难忘。

    虽然没有与本人打过交道,但冯夷曾经远远看过几眼,如今单凭一个照面,他已经猜出了眼前年轻人的身份。

    ——却是个令他避之不及的麻烦人物。

    他相当希望对方没有注意这边,这样他就可以装作什么都没看见一样,赶紧离开是非之地。

    可惜,天不顺人意,对方很敏锐,冯夷和子翾也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踪迹。

    莫雨警惕的目光望过来,在看清冯夷的那一刻,脸色黑了一半。

    冯夷亲眼目睹美男子变恶鬼脸的全过程,思及自己犯下的蠢事,勉强笑道:“莫小公子,真是巧,不想能在这里碰见,阿淼最近可好?”话刚说完,他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暗道哪壶不开提哪壶。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之前受淼所托,冯夷陪她去了日轮山城,偶然见到了倭国传说中的怪物——八岐大蛇。

    淼体质特殊,十分敏感八岐大蛇这类的存在,一度因这怪物身上的腥臭味恶心到干呕,被冯夷看在眼里,却产生了一些误会。

    冯夷自己想歪了还不算,在淼与莫雨两个人重逢后,他曾托人给莫雨送了一封书信,信里写了什么旁人不曾得知,只知道莫雨看了那封信后,对待淼的态度突然变得奇怪起来,颇有些小心翼翼的模样。

    万幸莫雨不是别扭的性子,他虽然没有直接挑明,却找了个郎中给家里姑娘诊脉——结果不用说,冯夷信中所言自然是假的。

    这件事从头到尾,毫不知情的淼自然没什么负担,可是弄清楚真相的莫雨,却觉得自己被人戏弄了,他面上不显,心里早已经把冯夷此人列入黑名单——见到了一定要揍死的那种。

    后来冯夷也知道自己闹了个大乌龙,却碍于那段时间杂事缠身,一直找不到机会解释清楚,便干脆拖着,一直拖到了现在。

    冯夷已经准备好了面对莫雨的为难,但令他意外的是,莫雨似乎没有要找他麻烦的意思,反而在听到“淼”的名字后,陷入了奇怪的沉默。

    冯夷直觉事情不太对,道:“莫公子,阿淼是不是与你一起来了?”

    莫雨依旧无言,垂于身侧的手却被他捏的咯咯作响,也让冯夷心中一咯噔。

    难不成,那姑娘出事了?

    “莫公子……”

    冯夷还要追问,莫雨却已经失了耐心,他没有理会冯夷,借着水银池上的石柱,很快来到了近前。

    他的目光似乎在子翾身上有过短暂停留,却稍纵即逝,转身便要离开,偏偏在这时,水银池对面石台上突然响起一道童声,成功止住了他的脚步。

    “你打算去找她?”

    循声望去,冯夷这才发现角落里竟然坐着一个小男孩。

    这小男孩大约七八岁的年纪,长得眉清目秀,身上穿着剪裁合身的青色小衣,显得整个人颇为乖巧。

    秦陵中无故出现一个半大的孩子本身就够奇怪了,更奇怪的是这孩子明明一直在那,可是冯夷之前完全没有注意到他。

    冯夷看这个孩子其实并不眼生,他跟这个孩子有过几面之缘,知道这个小男孩是姬旬最近收养的义子,名唤孟章。

    冯夷余光扫过子翾,见她微微皱起眉头,似乎同样不清楚孟章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见自己成功吸引了在场几人的注意,孟章便起身来到了水银池的边上,他遥遥看着莫雨,再次问道:“你要去找她?那你得想清楚,你找的人到底是谁,到时候千万别认错了人!”

    孟章又往前走了几步,强调道:“这是忠告,她们两个实在太像了,救其中一个,就势必要放弃另外一个。就连苍梧那个聪明人,哪怕心中早有决断,可是真正到了需要抉择的时候,一样会因一念之仁摇摆不定。”

    孟章话音刚落,凛冽的寒光突然破空而来,穿过寒气四溢的水银池,狠狠嵌进了孟章身后的石壁之中,力道之大,将石壁击得裂开了一道又一道缝隙,而正中插着的是一把系着红色穗子的短刀。

    短刀的大半刀刃嵌进了石壁之中,看上去很是牢固,可是当水银池另一侧的莫雨抬起手,运功于虚空之中狠狠一抓,原本嵌于石壁中的短刀产生了剧烈的晃动。

    莫雨看着孟章,漆黑的眸中不带一丝情绪,冷冷的道:“她不是别人,我只认她一个,旁人如何,与我何干!”

    碎石翻飞,短刀破开石壁重新回到了莫雨手中,他握着手中兵刃,一言不发的转身向外走,直至将身后的一切人事都抛开,这才停下脚步。

    他摊开手掌,掌心躺着一金一银两个铃铛,上面刻着祥云水纹的图案,正是昔日淼带在身上的阴阳铃。

    轻轻晃动间,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金色的那只更是隐隐散发着微光,映在莫雨的眼中,遮住了他眸底浮现出的一抹暗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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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始皇寝殿,位于秦始皇陵的最深处,是始皇嬴政的长眠之地,亦是整座陵墓中最为神秘庄严的圣地。

    这里位于地底,上方却是群星璀璨,不知尽头,这里死气弥漫,内里却有“灵木庭园”,各类草木繁茂异常。

    始皇帝的棺椁位于正中,在寝殿的最高处,为漫天星辰所笼罩,需要步上层层石阶才能勉强触碰得到,如同千年前咸阳宫中百官跪拜,有资格端坐于高台之上的始终只有嬴政一人,不管是生前,还是死后。

    可是嬴政并不开心,他不应该开心才是。

    因为直到死,他恐怕都会想一个问题,他为何会死?

    ——只因他是个人,却做到了人无法完成的事,所以他死了,带着他的帝国一起,带着那一世的辉煌一起,彻底沉入了地底。

    没有人能够不死,漫长的生命从来都只是一场骗局。

    只要是人,就会死,不要妄图得到永生。

    黑暗中,水珠滴答声断断续续,原本寂静的寝殿,已经为血色铺满。

    到处都是尸体,到处都是断肢残骸,他们穿着统一的士兵服色,却将刀刃砍进了同伴的胸膛,留下最强的那个人,用手中最后一把钢刀,割断了自己的喉咙。

    血,全是血,到处都是死亡的气息。

    姬月跪在地上,紧紧地抱住了自己,小小的身子忍不住颤抖,直到视线里触及到一抹白色,才像突然惊醒般恢复了神智。

    但令她绝望的是,原本代表着希望的白色,也染上了血色。她颤抖的伸出手,想为眼前人拭去嘴角的血迹,却被对方拦住。

    依旧是温和的笑,即便身受重伤,即便身染血红,也还是带给人安心,能够驱散人内心深处的恐惧。

    姬月一把抓住眼前白衣男子的袖子,声音还有些颤抖,“启先生……”

    “不要怕,姬月,退后一些,她不会伤你的……”

    姬月腿脚发麻,根本站不起来,但在启的低声安慰下,她看到自己的身体竟然动了起来,小心地避开了地上的尸体,安全的来到了石阶下,被躲藏在这里的同伴燕不孙接住,暂时脱离了危险的源头。

    姬月在同伴的怀中小心的抬起头,视线穿过挡在他们前方的启,仿佛透过一片月色,看到了一个静立在夜空下的模糊身影,竟与记忆里的那个人重合。

    可是她还来不及看清楚,困意突然如潮水般席卷而来,在一片绿意的萦绕下,姬月陷入了沉沉的梦中,她梦见蜃楼返航了,梦见自己回到了家中,梦里的父母仍在,一切的噩梦还没有开始,她也不必因命运而受到长生的惩罚……

    启感受到怀里姬月平稳的呼吸声,稍稍放下心来,双手托着她小小的身子,将其放到了一旁的青铜马车上。

    转过身,他的目光触及已经失去呼吸的燕不孙几人,漆黑的眼中闪过一丝隐痛,他扯过一旁的薄纱,轻轻盖住了几句幼小的尸体,深吸一口气,终于还是踏上了身后的石阶。

    在石阶的尽头,有一个人在等他。

    她醒来很久了,他却没有与她好好说几句话,甚至没能好好看她一眼,虽然她可能根本不想见到他。

    在启踏上石阶的第一层时,寝殿的大门突然再次打开,一个人走了进来,手持红穗短刀,是个让启感到意外的人。

    他仿佛有些懊恼,但随着来人的走近,他只是微微叹息一声,“这门有她的力量作祟,她不欢迎的人,是无论如何都进不来的,你又何必……”

    来人乌黑的发梢随着他快步的走近在半空划过一道弧线,正是莫雨。

    他对于在这里见到启这件事丝毫不感到意外,也没有解释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事实上,他跟启两个人谁都没有再出声,只因那个人距离他们越来越近了。

    她走的很慢,却又一眨眼出现在了近前,她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们,每往前一步,喷洒在地砖上的血迹便会迅速干涸,飞快的化为一堆粉末消散在空气里,所以她的周围总是最干净的,无论是斑斑血迹,还是断肢残骸,所有靠近她的活物,或者曾经活过的东西,都会在一瞬间飞灰湮灭。

    对此,她似乎毫无所觉,却在距离启还有莫雨两个人不远的地方停下了。

    她身上的岁月仿佛被按下了停止键,无论是衣着打扮,还是眼中看到的世界,好像都还停留在千年前。

    但她对后世并不陌生,至少对眼前这两个本该是陌生人的男人,她并不陌生。

    “妘儿……”

    启的一声轻叹,将她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不过她只是扫了启一眼,便越过启看向了他身侧的莫雨。

    她似乎对这个年轻人兴趣更大一点,她甚至对他笑了一下,张了张嘴,吐出了一个名字。

    她说的云淡风轻,却让莫雨脸色骤变。

    她说,阿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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