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人谷中有一处极为特别的村子,北依咒血河,南临白骨山,唯一一条通向外面的小径极其狭窄,入口隐藏在嶙峋的怪石之中,全天有人把守。
说它特别,不是因为里面藏了什么稀世珍宝,而是因为村中的居民除了一些埋头干活的奴隶之外,就只有一群半大的孩子。
这些孩子出身恶人谷,父母也都是恶人谷里的人,而作为恶人谷的下一代,虽然普遍比寻常孩童早熟,但到底还是一群年纪不大的小萝卜头,与敌人厮杀用不着他们,外面的世界又距离他们太远,唯一能做的只有乖乖接受恶人谷谷主对他们的安排——读书。
王遗风认为,恶人谷中虽崇尚武力,但如果一味追求蛮力,长此以往谷中人将再难与天下豪杰抗衡,于是他划下了咒血河畔的一块谷地,在此创建了书院。
书院本名“阳明书院”,但因为里面的学生太过特别,久而久之书院本来的名字已经没有多少人记得了,凡是提起这所书院的人,皆以 “顽童书院”呼之。
能在顽童书院中求学的,大多都是恶人谷后裔,小鬼们自小在谷中长大,性子甚野,年纪虽小,手段却一个比一个坑。
书院的上任山长乃原来的十恶之一康雪烛。康雪烛出身东海大家,于琴棋书画、百家经史上的造诣自然不同凡响,加上他手段了得,书院里的小鬼们被他治得服服帖帖,还顺带造福了其他几位夫子,让他们得以安稳的授业。
直到天宝九年,康雪烛与陈和尚、柳公子一齐叛出恶人谷,联合了其他势力,把整个江湖搅了个天翻地覆。
在此乱局之中,恶人谷身处漩涡中心,王遗风无心顾及其他,只命令雪魔堂约束书院里的学生,一直到天宝十一年事情告一段落,这才将“通见老人”朱卫指为书院的新任山长。
朱卫是一个胡子花白的老道学,明明早已过了古稀之年,但身子骨硬朗不输年轻人,他本身学识渊博,是一位颇受读书人敬重的老先生,但直到他六十岁那一年,一直中规中矩的老先生突发惊人之语,不仅把千年来几位古圣的经典批了个遍,还推翻了自古以来“天圆地方”的学说,提出了“天地皆圆”的概念。
但由于无人相信,又迫于其他读书人的质疑与抨击,朱卫一怒之下入了恶人谷,认为只有这等不拘礼教的地方,才能接受他的言行。
可惜,朱卫对恶人谷的印象太过片面,他的一套学说对于当世而言又太过荒谬,即使在恶人谷中没有多少人当回事,只把他当成个疯老头。无奈之余,朱卫来到顽童书院成了一名教授经史的夫子,他认为相比固执愚蠢的成年人,小孩子要天真的多,也更容易接受新事物,于是在书院一待便是数年。
康雪烛在的时候,朱卫只负责授课,其他事务皆不用他操心,顽童们自有康雪烛来管教着,哪怕有几个特别顽皮的猴子,也不至于翻了天去。
哪知康雪烛一走,朱卫成了书院的山长,平日里管教学生的担子全部落在了他的身上,面对一群鬼点子层出不穷的小鬼头,哪怕有雪魔堂的武卫提供武力支持,朱老头也是每天过得水深火热。
课堂上有人捣乱已经是家常便饭,书柜被翻得乱七八糟也已经习以为常,至于学生不尊师重道的百般捉弄,朱卫都以惊人的毅力忍耐了下来。直到有一日,他精心打理了多年的美髯被烧了个精光,老先生一气之下厥了过去,醒来后身体虽然没出什么毛病,但人却缩在屋子里不肯出来,一副胡子不长好就不把自己放出来的架势。
朱卫在的时候,学生们不曾消停过,等朱卫不在书院了,顽童们更是恨不得闹翻天,把好好的书院搞得跟一盘乱棋似的,哪里都有人,唯独学堂是空的。
驻扎于此的雪魔武卫不敢擅专,早将此间事禀告了上头,最后接到的命令却是守好书院,等待谷主派来的新夫子收拾残局。
新夫子来的很快。
那一天正下着雨,书院入口的小径窄而滑,雨水打在长满苔藓的石板桥上,不规律的声音混着冰凉的水汽,弄得人很不舒服。
正是在这样一个环境下,雨幕中渐渐出现了一个人影。
来人是个少女,撑着一把青花的油纸伞,伞面压得很低,对方的个头又不是很高,在两个人高马大的武卫眼里,只能看到对方青绿色的裙摆在雨中划出的弧线。
两个武卫不清楚这少女的身份,正要出手将其拦下,却见对方缓缓摊开的手掌中躺着一枚黑色的玄铁令牌,正是雪魔堂用于下达命令的信物。武卫接过一探,见确是雪魔令无疑,又听那少女阐明了来意,这才对其放行。
少女轻声谢过,与来时一样,撑着伞慢慢消失在雨幕中,留下两个武卫面面相觑。
被派来看守顽童书院的武卫不一定武功最高,脾气却一定要最好。
换了那等脾气暴躁的,若是忍不住对一帮难缠的小鬼动手了,不仅要受到上面的处分,还要面对孩子家人的报复和刁难。更要命的是,一旦破坏了谷主王遗风对书院的规划,最后谁能有好果子吃?
两个武卫来到顽童书院日久,因为一直负责看守入口,所以对书院里的学生们颇为熟悉,之前朱卫与学生两方对峙时尚不觉得,如今来了新人——还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女——武卫中较为年轻的那一个人不免生出了一点看热闹的心思。
他不知道那少女的来历,更不清楚对方的手段,但在恶人谷中生存的经验告诉他,那些越是看上去弱势的人越不能轻易招惹。
刚才过去的少女,年纪很轻,声音很软,似乎具备了弱者所有的特征。这样一个弱不禁风的人,却被上面派来收拾这些令人头疼的小鬼。
她到底有什么本事?
武卫远远地往书院方向望去,想努力的从雨声中分辨出些什么。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雨下了一整日,书院里也安静了一整日,学生们都乖乖地缩在屋子里,外面空荡荡的,就连平日里闹腾的最厉害的几个学生也难得安静了下来——虽然没人敢肯定他们到底是真的安静,还是在憋着坏酝酿新的恶作剧。
申时一刻,是谷口守卫轮班的时刻。
年轻的武卫在同伴到来后便离开了谷口,途径书院的时候,也许是出于对少女的好奇,他慢慢停住了脚步,视线穿过栅栏之间的缝隙远远地望着学堂的方向。
武卫有点吃惊,因为学堂里很安静,学生们都端正的坐在自己的书案后,哪怕是最顽皮的几个人,此刻也都乖乖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武卫眼尖的发现,学生里有一个男孩的样子有些不对劲,不仅全身湿透了,小脑袋还歪来歪去,脸颊鼓鼓的好像在跟谁怄气。
武卫的讶异尚未收敛,身后传来的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已经夺走了他一瞬间的注意力。他下意识回头,视线里出现了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他脑中甚至来不及思考,一个名字已经脱口而出。
“莫雨少爷……”
在武卫僵硬的注视下,一个少年人撑着伞慢慢走近。他的身形挺拔修长,人却显得有些漫不经心,油纸伞只是随意的撑在头顶,斜斜飘来的雨丝已经把他肩侧的长发打湿了许多,外袍上也溅到了些许泥水,然而他并不在意,只是微垂着眼睑,似乎在走神。
少年人的步履不紧不慢,却很快来到了书院门前,透过淅沥的雨幕,他一眼找到了学堂里那个捧着书本的女孩子,她嘴里念着什么,声音轻轻柔柔的,只可惜混着雨声让人听不真切。
少年持伞而立,细密的雨水顺着伞面轻快地滑下,打在地上发出一阵脆响。一旁的武卫垂首候在一旁,因摸不清对方来此的意图,便不敢胡乱开口,只用眼睛一遍遍地扫着地砖上的纹路,透过地上浅浅的水坑,隐约可以看见少年白色衣袍的一角。
正在此时,不远处的学堂里突然传来一阵欢呼声,紧随其后的是一阵杂乱无章的脚步声。武卫心头一惊,下意识抬头看了看立于一侧的少年,见其面色如常,这才把目光移向了学堂的方向,却正好撞见少女在身后学生的目送下走出学堂的一幕。
没有了伞的遮掩,武卫清楚的看见了那少女的脸,但奇怪的是,一直到对方走过他的身边,武卫都没能想起对方长什么样子,只是模模糊糊的记得对方裙摆上的花纹,至于她长什么样子,梳着什么样的发式,这些具体的画面竟然如同蒙上了一层薄雾,有大致的轮廓,却无论如何都无法窥探其真面目,等他彻底反应过来的时候,视线里只剩下对方撑伞离去的背影。
清脆的铃声回荡在朦胧的雨中,伞下一双纤细的手轻轻按住了伞柄,正不轻不重的把油纸伞往身侧另一人的方向推去。
伞下那人无奈看她,她假装不知的低头整理裙摆,却不料身子一歪,人已经倒在了一个带着些许潮意的怀里。
油纸伞重新遮在两人的头顶,一只大手微微曲起,食指不轻不重的敲在女孩子的眉心,仿佛在惩罚她刚才的行为。
“雨天路滑,小心一些。”
滴答的雨声中传来一句模糊的低语,有着少年人刚刚摆脱变声期的沙哑,混合着淅沥的雨水,在一片水雾朦胧中勾勒出一股难得的温柔。
他话音刚落,耳畔立刻传来身边人细声的回应,其中掩不住的雀跃令人不由侧目。他笑着问道:“你真的很喜欢雨?”
“对呀,喜欢的不得了……”她下意识的回答,惹得他眉间一动。
他一手撑着伞,一手搭着怀中人的肩膀慢慢低下头去,呼出的热气直扑对方耳畔:“嗯,知道你喜欢我……”
女孩子一愣,脸上突然一红,下意识推了推身边的人,却惹来对方一阵隐忍的低笑。
这样仿若调戏的行为,若是发生在毫无关系的两个人之间,无疑惹人讨厌,但换到眼下的场景,便只剩下令人歆羡的亲昵。
“你明天要出谷?”女孩子微微仰着头,无意间蹭到了身边人的下巴,弄得对方环住她的手臂一紧,却又慢慢松开。
“嗯,这次时日可能会久些,你自己小心。”
“嗯……”她下意识应声,还不待说些什么,脑袋上便突然多了一只手。
“书院里的小鬼都不是省油的灯,虽然有谷主的命令,但还是小心一点。他们若是闹的过分了,直接关了便是,真出了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
“记住啦……”她的脑袋晃了晃,挣脱未果,干脆直接把脸埋在了对方的怀里:“在你回来之前,我会好好的。”
这不是他第一次离谷,也不是第一次留她自己在谷中,即便没有他的保护,她也不会出什么事。这一点,他是早就知道的,但不知为何,对于把她自己留在谷内这件事,他开始变得放心不下,好像只有把人留在自己身边才能彻底安心。
“阿淼……”他低头看着怀里的人,冷峻的眉眼不自觉的染上了一丝暖意,望向对方的目光中与其说是包容不如说是纵容,虽然这一点细微的变化,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
“什么?”听到呼唤,她下意识抬起头,却在对方的眼中找到了一丝罕见的迷茫。
“没什么……”
他微微侧头避开了她的打量,垂下的发丝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很好的藏起了那一瞬间流露出的陌生感情。
这不是她第一次独自留在谷中,却是第一次让他有些牵肠挂肚。个中意味,搅得人心乱如麻,细细寻思,却又似乎没什么大不了的。
一声轻笑自他喉间溢出,似无奈,似轻嘲。女孩子疑惑望来,却被他用手按着脑袋不轻不重的扣在了怀里。
“小雨,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了师姐说过的话……”
“嗯?”
“跟你在一起后,总觉得像是养了个女儿。”
“喂……”
杂乱的雨声掩盖了人与人之间的低语,油纸伞下的两道身影渐渐走远,连带着那一道隐藏在暗处窥探的视线,都被滂沱的大雨敲打的越来越模糊。
天色已晚,恶人谷的夜却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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