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学堂里陆陆续续的坐满了人。一个穿着红衣服的小女孩正坐在堂前的回廊上,颇有些无聊的望着远方,一面晃着腿,一面嘀嘀咕咕的在说些什么。
这时,一个耸拉着脑袋的小男孩推开了庭院外围的栅栏,无精打采的走了进来。
红衣女孩眼前一亮,冲男孩挥手道:“伊石,这边这边,快过来!”
小男孩无动于衷的看了她一眼,继续往大堂方向走,红衣女孩没办法,只得跑过来拉住他,一个劲的往回扯,弄得小男孩不耐烦的挥开她的手,语气不佳道:“宁如碧,你烦不烦,马上要上课了!”
被唤作宁如碧的红衣女孩撇撇嘴道:“得了,瞧你这没出息的样,今天是何老头的课,姜先生还没来呢!”
伊石表情一变,正要松口气,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变得恹恹的道:“不了,我还是先进去吧,谁知道那个女人什么时候会来!”
宁如碧道:“怕什么,今天莫雨少爷要出谷办事,姜先生肯定要去送他的,一时半会儿来不了!”
迎上伊石疑惑的目光,宁如碧促狭一笑,道:“你还不知道吧,听说姜先生和莫雨少爷他们两个人,是这个关系……”说着,伸出右手小指勾了勾,一副意有所指的样子。
伊石的表情有点裂,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宁如碧神秘兮兮的道:“我爹告诉我的,不过不能让我娘知道,不然按照我爹的意思,我娘那个恶婆子会把他弄死的!”
不,你娘已经知道了……
伊石注意到屋后一闪而过的红色衣角,伴着渐渐远去的踩踏声,恍然道:“怪不得你刚才那么老实,原来宁姨也在,怎么不早告诉我?”
宁如碧道:“你也知道我娘在后面,我怎么告诉你?”
伊石摇头道:“叶叔这次惨了,你保不准要换个爹。”
宁如碧丝毫不以为意的道:“都多少年了,我娘下手有分寸,顶多让我爹个把月下不来床,反正谁打的谁照顾!”
宁如碧的亲娘姓宁,亲爹姓叶,她娘入恶人谷之前是七秀门下,也曾是个温婉动人的女子,不料后来嫁给了她爹之后,脾气变得比外貌更加动人,一对鸳鸯剑使得出神入化,她那个单修问水诀的爹完全不是对手,与老婆的日常互动之中一度被碾压。
见宁如碧笑得一脸狡黠,伊石无奈道:“你爹怎么惹着你了?”
宁如碧笑容一滞,愤愤地道:“我昨天回家,费了好大的劲才挖出了我娘埋在树下的酒,岂料我爹得了孝敬,却不肯答应我的要求!”
伊石问道:“什么要求?”
宁如碧道:“我跟他讲好了,我帮他偷酒,他帮我请假,今天就不用来书院了,哪知道他喝了酒翻脸不认人,竟然出尔反尔想赖账!”
宁如碧面上虽然一副嫌弃的样子,但仔细注意会发现,每当提到父母的时候,她的眼里总是带着一抹来自于血缘天性的依赖与亲切。伊石眼神一黯,紧了紧怀里的小布包,对宁如碧道:“好了,咱们进去吧,一会儿何先生要来了。”
宁如碧看了一眼伊石怀里的小布包,奇道:“你竟然要进去听课?昨天的那尊像不是还没有弄完,怎么不继续?”
伊石冷哼道:“那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万一我雕到一半又被她打扰了,多影响心情,我才不干呢!”
宁如碧同情的看了他一眼,道:“那我不陪你了,好不容易才把我娘支开,我得趁着这个时候赶紧跑,不然等会儿姜先生回来了,我就跑不了了!”
说着,她转身欲走,不料一回头,却看见书院大门外不知何时笼罩了一层浓浓的雾气,外围的篱墙在浓雾的遮掩下变得模糊不清,再往外走,已经什么都看不清了。
宁如碧大惊道:“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突然起雾?!”
伊石心中一动,同情的看了宁如碧一眼,道:“看来,你走不了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伊石的话一般,远处的雾中慢慢显出一个人来,一身白衣,腰系双铃,原本表情淡淡的脸上在远远地看到两个学生之后,不由带上了几分严肃之色。
认出来人是谁后,宁如碧的神情犹如活吞了一只苍蝇,歪头一看伊石,发现这货的表情至少得是活吞了一群苍蝇,心里这才好过了点,等来人走近后,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率先招呼道:“先生好,伊石正在等您呢,说是有问题要请教,我出来找他费了不少功夫,现在得赶紧回去上课了!”说完,不顾伊石杀人的目光,一溜烟跑掉了。
伊石神色僵硬的瞪着眼前的人,对方也神色严肃的看着他,两人大眼瞪小眼僵持了一会儿,伊石终于受不了了,头一扭,闷闷的道:“看我干嘛,我没有问题要请教你,没事的话,我要走了!”
来人点头应下,却在伊石转身欲走的时候叫住了他,在伊石不耐的目光下,刚刚上任不过三天的少女从袖中拿出了一本书,正是学堂里最近在学的《鬼谷子》。
迎上伊石不解的目光,对方淡淡的道:“何先生今日要讲第八篇的最后一部分,前些天你的书掉到了水里,这一本先拿去看吧。”
伊石狐疑的接过书,随手一翻,竟然发现上面有不少批注,面上一怔,忍不住道:“这一本是先生们授课用的,你把它给了我,你用什么?”
少女毫不在意道:“我不用这个,你拿着就好。”
说完,她越过伊石意欲往学堂的方向去,却不料伊石突然暴起,直接挡在了她的面前,伸手指着她道:“先生们用的书都是谷主亲自批注的,给了我,你去哪里找第二本?”
对上伊石满是怒色的眼睛,少女神色依然很平静,微微点头道:“那你先用几天,过几天有了新书,再还我便是。”
伊石面上一怔,呆呆的看了少女一眼,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的书,突然冷哼道:“我偏不还,看你没了书,以后要怎么办!我就不信,你还能把上面的内容倒背如流不成!”
他的声音越往后越低,却让已经走出几步的人听了个真切,她停住脚步回头看他,直把人吓得无意识后退了几步。
伊石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强撑道:“这是事实!谁叫你烂好心!”
面对伊石的无礼,少女并没有生气,她一脸认真的想了想,缓缓道:“前八篇你们已经学过了,这几天我们先讲后五篇,这部分用不到谷主的批注,中间的八篇可以留到最后。”
伊石的算术学得不错,在沉迷雕刻之前,算是学院里颇为用功的学生,前后一数,觉出不对来了。
他瞪着眼前的女人,忍不住道:“你搞清楚,这套书总共只有十七篇,哪来的二十一篇?”
少女平静的道:“有的。”
伊石呛声道:“在哪,我怎么没看见?”他本想嘲讽一番,不料对方一脸平静的指了指自己,道:“书上没有,但我记着呢。”
伊石一怔,气结道:“是你自己添的吧!”
面对伊石的纠缠,少女摇了摇头,直接越过了面前才到自己腰间的小男孩,慢悠悠的往学堂里去了。
伊石呆呆的望着对方走远的背影,面上一沉,本想把手里的东西砸到地上出气,但反应过来这是谷主亲手批注的书,只得强自忍了下来,气得原地跳脚:“这怪女人,什么鬼嘛,一定是心虚了!岂有此理,还想骗我!”
伊石不知道的是,恶人谷中流传的《鬼谷子》一书,其实是鲁地王氏一族的收藏。恶人谷谷主王遗风出身王氏一族,早年在各地游学时,曾抄录了不少家中的藏书,后来入了恶人谷,因要着手创建书院,便把自己的收藏尽数搬了过来。
《鬼谷子》源自千年之前诸侯争霸的年代,经过多次朝代更替,流传下来的大多并不完整。鲁地王氏世家名门,传承已久,族中收录的《鬼谷子》能凑齐十七篇已是不易,连皇宫之中也只有十四篇而已,更遑论明面上流传的套书,更是连十四篇都凑不齐。
伊石不清楚新来的少女经历奇特,只道其胡言乱语,心里是不信对方能拿出二十一篇的,于是在继冷漠、难缠、瞎正经之后,伊石又在心里给对方打了个大大的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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顽童书院里的课程并不枯燥,康雪烛尚未离谷之前,每到晌午的时候,他总会抽出时间来教手底下的学生们一些雕刻技法,直到后来他叛逃出谷,这段时间才空了出来,放学生们自由休息。
书院位于村子的中心位置,附近有供学生起居的屋舍,凡是在顽童书院学习的人,都要住进村子里,每到清晨固定的时辰,都有人负责叫醒他们,而上课的时间屋舍这边不能留人,如果学生们想逃课,只能在武卫的注视下来到学堂之后,再寻找逃跑的机会。
一般情况下,雪魔堂派来的武卫分守在书院的几个角落,却距离书院正中的学堂很远,一般对于顽童们逃课的行为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这群“猴子”鬼精鬼精的,只要不闹出什么事,上面的人也不会管得很严。
这种风气,一直持续到几天前。在新山长上任之后,顽童们竟然破天荒的老实下来,不仅没有再发生逃课的情况,还一改往日作风,开始乖乖的坐在学堂里听课。不过,顽童如果真的能变老实,就不会被叫做“顽童”了,他们一时的老实,显然不是出自真心,而是某种压迫之下不得已做出的妥协。
看着凑在自己耳边煞有介事的商量逃课的胡迪,宁如碧一手攥着毛笔,一边鄙视的看了他一眼道:“你先跑一个给我看看,要是一炷香之内回不来,我就信你!”
胡迪面上一僵,忍不住瞄了一眼书院外久久不散的雾气,有点为难道:“可是我的方法得两个人一起,不然只有我自己也白搭呀!”他指了指自己胳膊上缠着的一捆绳子,面上虽带着点愁色,眼睛却是滴溜溜的转,仿佛在打什么主意。
宁如碧尚未有反应,坐在她右后方的伊石已经冷哼一声道:“省省吧,外面的雾古怪的很,怪女人既然一心把我们困在这里,又怎么可能轻易让你逃出去!”
胡迪闻言凑过来问道:“你前天出去的时候,真的不是自己迷了方向?”
伊石重重的哼了一声,面上气鼓鼓的,沉着脸不说话。宁如碧一见他这副模样,在青梅竹马与同窗同学之间,立刻选择了小竹马,帮着伊石呛胡迪道:“从这里到村口只有一条路,哪怕是一头猪,蒙着眼睛都能闯出去,怎么可能迷路!”
胡迪啧啧两声,摇头晃脑道:“猪不会迷路,伊石却迷路了,你的意思岂不是说伊石连猪都不如?”气得宁如碧跳起来想拿毛笔戳他的鼻孔,却不料伊石在此时开口了。
回想着那天的事,伊石面上尚有一丝迷惑:“那天我跑出学堂之后,一开始还没有不对劲,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有一团雾始终围着我,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四面八方已经看不清路了。我明明一直朝着村口的方向跑,但是不管跑出多远,最后都会回到书院门前。”
靠近门口坐着的一个小男孩本来并不关心这边的事,直到听伊石这样说了,才忍不住插了一句道:“你怎么知道是姜先生搞得鬼?你跑出去的时候,她可是一直在学堂这边,根本没有出去过啊!”
他话音刚落,脑袋突然被身边的另一个男孩敲了一下,只听那男孩道:“邹辛你个笨蛋,该不会是被胡迪砸的那块石头弄坏了脑子吧,你忘了那天新先生说过的话了?”
邹辛捂着脑袋讷讷的道:“她说什么了?”
胡迪接话道:“她说,以后上课时间不要随便乱跑,雾中有她设下的术,不管人跑到哪里,只要有雾气存在的地方,咱们就跑不出她的手掌心!”
之前敲邹辛脑袋的男孩忍不住道:“她最后一句好像不是这么说的吧?”
胡迪煞有介事的道:“作为一个将来撑起恶人谷半边天的男人,我有必要把女人家不好意思说的话表达出来!”
宁如碧鄙视的道:“我呸,是你自己想说的吧,别以为昨个我没听到你跟司马说的悄悄话,你当时还觉得姜先生会变戏法,想让人家教你呢!”
胡迪冤道:“这明明是司马说的,怎么又扯到我身上了!”
司马是之前敲邹辛脑袋的男孩,眼见火烧到他这边了,赶忙道:“你们真不觉得这个新来的先生会变戏法吗?那天棋具明明被我紧紧地抱在怀里,但是她的手轻轻一抓,我怀里的东西竟然自己飞到她手里了!”
见他激动的样子,坐在他前面的一个男孩回过头来,一脸不屑的道:“还不是你没用,姜先生的背后可没长眼睛,你扔了那么多棋子,竟然一个也没砸中,太丢人了!”
司马翻了个白眼道:“明明是新来的先生太邪门,每次眼见要砸中了,不知怎么棋子在距离她一尺远的地方突然掉下来了。咱们一起玩捉迷藏那么久,我的准头你还不知道?”
司马不说还好,听到他最后一句,他前面的男孩直接怒了:“你还有脸提捉迷藏,每次找到你的时候,你都用木棍偷袭我,等我醒了,你又跑得不见踪影了!”
司马叉腰与他脸碰脸道:“上次你不是也敲了我一下吗,拿的还是你外婆用来磨针的铁杵,可疼死我了,一脸血呢!”
眼见两个人要吵起来,在场的十几个孩子没一个出来拉架的,反倒有几个闲不住的小鬼已经在旁边煽风点火、呐喊助威了。
正在此时,一道清脆的铃音传来,伴着一道穿堂而过的清风,白色裙裾的一角渐渐出现在一众顽童的视线里,抬头看去,正好对上一双古井无波的眼睛。
刹那间,学堂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氛围,仿佛画面定格一般,没有人出声,周围安静地连风吹树叶的声音都能听见。直到来人进入了学堂,学生们才如初梦醒一般,乖乖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一身白衣的少女目光一一扫过下面的学生,确定一个不少之后,面色稍缓,这才坐回了自己的案前,声音不大不小的道:“今天是《鬼谷子》第九篇,全篇诵读一个时辰,注解我会一一说明,不懂的尽管问。”
她话音刚落,学堂里已经变得静悄悄的。
对于学生们而言,今天这一堂课是新先生为他们上的第一课,即使有不少人背地里吐槽过这个先生的古怪,但是对于她的能力,大家还是比较放心的——不是觉得她有多了不起,而是潜意识里出于对谷主的崇拜与信任,觉得新先生如果没有两把刷子,也不会被王遗风派到这里。
哪里想到,这个新先生的画风竟然会如此清奇……
按照其他几位夫子的风格,这时候不该是一通长篇大论吗,“不懂的尽管问”是什么鬼,不问你就不管了吗?
在十几张懵逼脸的注视下,少女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补充道:“今天学完第九篇之后,需要你们全篇背诵,连带之前的八篇,一人交一张注解。还有,今晚回去提前诵读第十篇,如果可以,请一字不漏的背下来。”
随着她一字一句的往外冒,下面坐着的学生已经开始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了,唯有大脑还在负责任的运转着,把听到的这些话一一翻译,最后在学生们的脑子里堪堪形成了三个大字——要人命。
宁如碧率先回神,仗着自己有一张迷惑性十足的萝莉脸,卖萌道:“先生,能不能不要背诵呀,足足十篇呢,这也太多了!”
少女面上一怔,想了想,道:“那这样,第十篇暂且不必背诵了,先把前九篇背下来,还有前八篇的注解,明日下学前交给我。”
面对少女一副“我做出了很大让步”的样子,宁如碧挣扎道:“先生,这跟之前的要求没什么不同吧?”
少女道:“前八篇你们已经学过了,应该不难背诵才对,今天学习第九篇,今晚加上明天足足两天的时间也够用了,至于前八篇的注解,对你们而言很容易,做到这些并不困难。”
少女的年纪比在场任何一个学生都大,但她眼里的单纯与明净,却是比在场任何一个学生都更像一个孩子,天真无邪,却也十分的认死理。
宁如碧被她那双溢满了信任之色的眼睛一扫,一瞬间仿佛真的觉得自己能做到,但是一想课业的量,又忍不住哀嚎一声,狠狠地咬了一口手中的毛笔。
正在满堂学生唉声叹气的时候,他们的头顶突然传来一声轻笑,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了在场人的耳中。
少女反应最快,循声望去,却见声音的主人正倚在高高的房梁上,此刻也正在看着她。
那是个身形略显单薄的少年,脸上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望过来的一瞬间,朗清的眉目仿佛染上了一层柔柔的光,如同冬日里初升的暖阳,虽然总是带着淡淡的冷意,却从来没有失去那份足以灼烧人心的温度。
“难得这些小家伙如此老实,我还当是谁,竟是个没见过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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