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如金鸡破晓,众人齐首去望,除却太后魏央,纷纷从座上起身侧身行礼。
白问月低首垂目,神情有些躲闪,她向来不卑不亢,言行有礼,唯有见到谢欢不能自已,频频失态。
魏央淡淡地饮着茶,目不斜视,余光中把她的异样尽收眼底,不露痕迹。
谢欢行步如风,温文尔雅;他提袍下跪,面含笑意:
“儿臣给母后请安。”
“起来吧。”
太后温怒的脸色缓和了少许。
“谢母后。”
谢欢温润有礼,悠悠起身上座,接着又不紧不慢轻声道:
“你们也都起来吧。”
众人起身重新落座,魏央这才缓缓俯身行礼。
“参见皇上。”
“将军免礼。”
谢欢回声,满座妃嫔轻扫一眼,最终把目光停留在白问月身上:
“这位便是魏央娶的新夫人,白大人府中的二小姐吧?”
他温声笑语,平易近人。
这个和声细语的男人,总是未语三分笑,给予别人万般柔情;她曾与他同床共枕三年,竟不曾了解过他半分。
白问月心头一震,屏气摄息微微颔首:“回皇上的话,正是臣女。”
常言道,伴君如伴虎,可谢欢不仅单纯是一只老虎,准确来说,他应是一只有着狐狸般精明的家猫,温恭自虚的外表下,是阴冷如蛇蝎的心脏。
那张谈笑自如的面孔背后,是诡计多端的狼子野心,与谢欢共事,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深不见底。
酝酿了半晌,白问月终抬起头来去望他。
面如冠玉,才貌偏偏;再熟悉不过的脸。
强忍着痛心切齿,她浅浅挤出了一个笑,心中翻涌成灾。便是知道一切早已回到最初,她却还是忍不住想要质问。
质问他何以巧言令色欺骗?质问他何以如此负意绝情?
质问他,可曾有半点真心待过她。
然而,瑶华宫的一把大火,将所有答案烧之殆尽,这一切都成了再无人能解的谜团。
而她也再无机会与资格,去质问谢欢任何一句。
我本将心向明月,明月可曾半点怜。
今时意同昨日月,一如东风无人问。
许是情凄意切,她眼中的恨太过明显,明显到与她四目相对的谢欢微微错愕,百思不解。
再看到谢欢的第一眼,往事如翻江倒海般复来,她犹如困兽,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这种爱深则恨重的深恶痛绝,一时半会如何能抹消隐去。
手上忽有温意覆上,噩梦惊醒,似梦初觉。
她低眉去看,再抬眼便对上了魏央那双深邃的黑眸。
“不舒服?”魏央轻蹙着眉头。
白问月面色惨白,手不自觉地微微颤抖,寒凉如冰。
魏央沉毅的目光让她愤恨汹涌的心渐渐沉寂平复,反握住他的手,扯了扯嘴角:
“无事。”
手汗如洗。
谢欢愣了片刻,被这白二小姐的眼神所惊异,那双恨之入骨的眼睛,仿佛是能把他看穿一般。
他向来从容自若,再如何紧张困顿的局面也应对自如,可刚刚他却忽然没由来地慌乱。
几乎是错觉,让他以为这位将军夫人早与他结识深知。
仔细端详了这张夹生的面孔,心中再三回想,确定两人是从未谋面。
他心中虽然生异,但见魏央主动与她亲近,便明了这二人感情非同一般,此事不宜多问。
再说,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不能与魏央闹的不太愉快。
夫妻二人执手齐座,谢欢顺势转眼去望这满屋子的百花齐放,脸上笑的明亮:
“今儿是个什么日子?来的这样齐全?”
太后刚训诫了一番,此时皇帝来了也无人再敢当众谄媚,屋内安静片刻。
“请安是妃嫔的本分。”魏皇后幽幽出声。
她道:“许是知晓太后今日必是心喜的,臣妾们这才不约而同地都到太宜宫来沾沾喜气。”
魏央昨日大婚,今日定是要进宫谢恩,谢欢也正是知晓这点,所以快步赶来,凑个‘热闹’。
他若有其事地点点头:“你们有心了。”
听到皇帝赞言出声,几位妃嫔便想趁机借势,卖弄一番。然而未曾料到,话还未出口,谢欢便轻声打断,又道:
“既然该请的安也请了,该沾的喜气也沾了,那就都回吧。”
说罢,他端起了案上的杯盏,开始饮茶,不再言语。
其深意自是一目了然。
下座的妃嫔包括欣妃在内皆是一头雾水,面面相觑,踌躇不决。
还是皇后率先离座,盈盈俯身:
“臣妾也忽想起宫中还有要务,不便叨扰母后清净,先行告退。”
皇后躬先表率,其他的妃嫔纵然心中不岔,百思莫解,但也不敢违逆圣意,只得纷纷起身行礼退去。
坐在一旁的魏央见到皇上亲下逐客令,便心知他与太后是有政事相商,自己也无需多留。
“魏将军暂且留下,莫要着急。”
见魏央顺势起身,欲向太后谢恩请辞,谢欢抢先一步出声拦下。
魏央不动声色地暗自挑眉,有事?
他从不参谈政论,谢欢更是巴不得他做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闲散将军,生怕他生出谋逆。
此时留下他,看来事情的确非同一般。
那什么事能让谢欢敢出声留他?
再者,谢欢又是如何知晓,自己留下就一定是有利于他的?
转头望向白问月,魏央心中的疑惑不减反增。
此时的她面色逐渐恢复正常,稍有好转;听到谢欢拦他回府,他的妻子一改不适,神情耐人寻味,似是趣味盎然?
放在平日,魏央一定会拒绝谢欢的‘好意’,然后随意找个由头抽身而去。
将袖手旁观表致最后。
可他见白问月突生兴致,忽然心生别意。
她是在等待什么?
魏央犹豫了一刻,接着便又重新坐下。
即是如此,他也想借此机会,了解一下白大人的二小姐对政权是抱着怎样的一种态度与立场呢?
檀香袅袅,杯水潺潺。
妃嫔们陆续结伴离开,太宜宫一时间又恢复了空旷与静寂。
宫人重新上了热茶,白问月端杯饮水间一点点摒除杂念,安然自若地等待谢欢的下文。
谢欢要说的事,她自然一清二楚。
北绍天和十三年。
谢欢自登基以来,真正意义上下过政决的事情,只有一件。
彼时的北绍,战火连天,接连多年的交战让国策不得不大力招军买马。
这一年,谢欢整满十八岁,按照常理,该是亲政料事的年纪。
太后虽未提还政之事,却也没有打压他治国安民,跃跃欲试的信心。
谢欢认为,民富则国强、法严则纪肃、臣贤则君明。
他在太后面前长篇大论,侃侃而谈,最后提出想要施行内政修明,善用人材这一国策。
太后翻阅着朝臣的奏折,头抬也未抬。
问他:“那皇上是想如何内政修明,善用人材呢?”
谢欢笑的温和,满面春风:
“儿臣想下诏举贤。”
“举贤?”停下批阅,太后抬眉重复了一句。
他点了点头:“正是,儿臣的意思是想招试北绍的读书人,用殿试的方法来征得贤臣。”
谢欢真正的想法,实则是因为满朝文武皆是太后爪牙,他不敢轻易私下接触,怕得不偿失。于是便想行此国策,借机在平民众材里挑一位贤才,培养成自己的心腹重臣。
若是不能成功,那也能在朝堂上塞进一批新生官员,或许可使地位坚固的魏氏宗族,受到丝毫的松动。
这样后续总能找到机会,一举瓦解魏权。
低眉垂眼间,太后又重新回到了奏折上,毕竟是稚子,心智尚未成熟,不过片刻,她便看穿了皇帝的心思。
“既是皇帝的想法,那便做吧。”
笔尖奔走,飞流疾驰,她轻声应下,不以为意。
原以为她会厉声驳回,将他的想法扼杀摇篮;纵是答应下来,至少也要处处与他为难,毕竟这一行为,对她、对魏家多弊无一益。
不曾想她应允的竟是如此爽快。
谢欢微微愣神,随即笑意更甚,连声谢恩。
开科取士,金榜题名,是为科举。
无论是平头百姓,还是奴身下民,只要博学多才,满腹经纶便皆能参加科考,有机会得意加官进爵,青云直上。
谢欢拟下的诏书中,是每年选试一次,一次只一人杰出,称作状元。
这便是万万中的唯一,若是考中,便是攀蟾折桂,一朝飞上枝头,可进京做朝为官,做那人上之人。
诏书一下,天下皆知。
写书的学者、读文的才子、唱曲的戏子、连带着腹饱万言的说书先生都参了一脚,想要独占鳌头。
群雄四起,逐鹿西平。
科举一事,掀起了北绍空前绝后的热潮,这一年只是参加初试的人便已多达三万余,而通过层层筛选,最后来到西平参加殿试的人选也足有两千。
因为恐担太后从中作梗,谢欢不惜亲自出马监科;他夜以继日,精益求精,一心想要挑选出这个能够成为他的左膀右臂的贤士。
不过,让他又没有想到的是,太后莫说寻事为难,便是闲话,都不曾过问半句有关科举的事宜。
事情出奇地顺畅。
不肖半年,谢欢终选出了他满意的肱骨心腹。
本以为这是他一点一点将魏氏赶出去的开始,却未料及,执政的开始便是他皇权的终止。
也是科举求名的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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