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和十三年的北绍,正抗敌御侮,遍地狼烟。
远在边境的沙场上,将士逢战必有伤亡,数目不下千人。
正是这样长时间的损耗战,朝廷每年都把招军买马与练兵视为重中之重。
可为前军不断输送兵力,做以援力支撑。
谢欢自记事起,便一直是在深宫学习如何齐家治国,挟势弄权;他从未踏足过战场,也未曾见过尸山血海的死伤场面,自然不清楚行军打仗是怎样的一种损伤。
他只知魏氏父子骁勇,北绍兵强马壮,数以万计,列国诸侯无可奈何,不过是消损白日,比的便是谁先灯尽油干。
北绍百年基业,民殷国富,何惧如此?
然而不曾想,科举一役,轰及一时,引起轩然大波;朝中每年的招军遭遇空前的冷况,无人问津。
原本整一万人的定数,在这一年因为谢欢的下诏举贤,朝廷大力扶持的招兵处,只招了不到三千人。
无人参军,难道要强抓壮丁充兵?
这都罢了。
火上浇油的是,这一年前线频频告急,魏荣延不断上书调兵。
战事吃紧,朝廷无兵,这一切自然而然要怪罪到谢欢的头上。
兵连祸结时期举贤纳士,实非明智之举。
太后读着新科状元的文章,将前军的境况一五一十地说与谢欢听。
他理屈词穷,只得缄默听训。
太后问:“现下镇国将军多番申请调兵,皇帝认为该当如何?”
哑口无言。
他答不出,是意料之中。
最后还是太后‘宽宏大量’未与谢欢计较这其中明细,只道:
“文章自是好文章,皇上若是有心,便封官留用吧”
“只是。”她似不经意地撇了一眼,不紧不慢又道:
“在魏将军凯旋回朝前,这科举的事就切莫再提了。”
治国必得先定邦,这是身为一位君主的常识。
一切都要给守疆卫民让路。
只这一条“误国之举”,太后不但彻底粉碎了科举,连带着‘还政’事宜,也被名正言顺的拖延了下去。
于是这一年金榜题名的新科状元贺同章,便成了北绍唯一的一位状元郎。
白问月依稀记得,上一世她初进宫时,正逢贺同章因‘以权谋私’的大罪被下狱严审。
她也曾疑心过,为何谢欢立妃的事会这样突然,几乎毫无任何前兆,突然提出了封册之事。
他与父亲私下往来甚少,便是父亲有心倒戈,也绝不是一朝一夕能被谢欢所说服的。
后来想到了这个名声远扬的状元郎,白问月忽然茅塞顿开,推测出了这其中的前因后果。
朝中人人得知,科考状元贺同章德才兼备,贤良方正。不过四年,从一个五品言官一路平步青云做上了二品廷尉,成为了朝中重臣。
虽然也不乏谢欢的刻意提拔与培养,但是能从成千上万人中脱颖而出,被谢欢所看中,至少他的才学是万里挑一,毋庸置疑的。
事实上,贺同章也的确有出将入相之材。
他为官四年,一直是谦敬礼让,权为民用;再加上他学富五车,见多识广,所以结下了不少同僚好友。
这些人里,大多数都曾是北绍的股肱权臣,虽也对太后唯命是从,但骨子里依然高风亮节,不肯轻易为一介女流所屈服,心中暗怀不平。
白慕石便是这其中的一个。
先帝还在世时,他便一直奉守纪纲人伦,严正纲常名教。
先帝逝后,规行矩步的北绍大乱,亲王遇害、幼子登基、女人掌政。
如果说前两条是大势所趋,迫不得已,他还能勉为其难地接受;可这最后这一条,实在逆天悖理!
幼子妇孺当权,诚逆违天,为天下所笑,齐身治国大业,俨然成了一场儿戏。
白慕石自认是傲骨难折,但并非顽固不化。
彼一时的北绍,虽然是太后掌政,但兵权终究还是在魏荣延的手中。
魏荣延是谁?
与先帝出生入死的镇国大将军!
整个北绍,若称他忠心第二,便无人敢大言不惭自称第一。
当年太后扶着谢欢登位时,众人虽忌惮魏氏的兵权,但大臣们更多的还是信服于魏荣延,认为他忠心赤胆,有勇有谋。
只要他在,北绍便轻易不倒。
然而,魏荣延死于颍州,事发突然。
朝中表面上水静无波,实则暗流疾驰。
谢欢紧抓着机会,借贺同章为梁,开始和这些稳进多年的老臣们接触。
起初,白慕石并不为贺同章的话所动,他认为魏荣延虽死,可将军的儿子却不弱于将军;而太后虽愚,只知拢权作威,无为于民,但也算循规蹈矩,不曾做过什么天怒人怨的事。
的确未到颠覆朝堂,改局换面的那一步。
魏央两年的作壁上观,不管是朝权,还是疆土,他还是稳住了一些大臣们的惴惴不安。
他的这一态度,受利的是谢欢,失利的也是谢欢。
谢欢毋庸担忧魏氏要反,却奈何自己竟也‘反’不得。
直到,贺同章出事,谢欢主动向白府抛出橄榄枝。
贺同章做官四年,品阶连升三级,他的秀出班行不得不引起太后的注意。
她原是从未把这个野民放在眼里过,一个平头愚民罢了,便是跟了谢欢又能翻腾出什么水花来。
然而,这个平头愚民却是真才实学,论政治国来头头是道,有条有理。
意识到这个人万不能留的时候他已经坐上了廷尉的位置。
二品大臣,如何轻易动得。
太后正在为该如何铲除贺同章之事一筹莫展时,朝中有人主动参了他一本。
向来秉公执法的贺廷尉,不曾想竟枉法徇私,滥用私刑,而且牵涉起十多条人命,证据确凿。
作法自毙?
贺同章犯案,太后未费吹灰之力把他下了牢狱,一路问责行审,他对十几条人命皆都供认不讳,若不是牵涉人命的大案,他倒颇有些正直无私的味道。
眼下罪责已经判了下来,只等秋后问斩。
虽然他自己把罪认得直截了当,但同为官僚的白慕石却觉察出此事并非表明上简单。
他与贺同章结识不久,却十分了解他的为人脾性,从未徇私枉杀过任何阶下囚的清廉之人,又如何妄害十几条无辜生命呢?
他察觉有异,却不知异从何来,最后在与谢欢暗下秉烛夜谈后,白慕石这才真正的倒戈皇帝。
上一世,白问月进宫不久,便将父亲与皇帝的联手推测了出来。
她进宫为妃,本无意这场权斗,若非是因为知晓父亲欲肃正朝纲的决心,她也不会出手去帮谢欢。
她以为谢欢许了父亲高官厚禄,儿女富贵升平,却未料及,这儿女中的儿女,并无她的位置。
过往如刀如剑,让人如何一笑了之。
太宜宫内,雕栏玉砌。
一杯茶饮尽,太后幽幽出声:“皇帝找哀家有事?”
“儿臣还真是有事相求母后。”谢欢笑的明亮。
“您看朕是否能帮贺大人求个恩典,他虽为官不久,却一直恪守尽职,念及他往日的忠心与功劳,母后开恩饶他个死罪吧。”
“他犯了这样大的命案,如何能饶呢?”太后不着痕迹地撇了一眼魏央,后者不动声色地淡淡饮茶。
显然无心理会。
“母后您也无需难做,朕来下这个圣旨,若是引起众怨,朕也愿意来担这个庸君的名声。”
似是表决心般,他又补了一句:“朕信贺爱卿。”
谢欢一向擅长迂回太极,他虽无实权,却极爱用转弯抹角的方式同太后协议,这样的单刀直入还真是少见。
时过境迁,太后倒是有些猜不透他了。
她转头望向魏央,后者漠不关心,一心品茶;
于是她转而问向他身旁的人:
“夫人如何看呢?”
白问月忽被提及,莞尔一笑,缓缓回话:
“回太后的话,臣妾久居深闺,不懂政事,不敢妄议。”
“正是因为你不懂,才要让你这个局外人来说说。”
太后满意地笑了笑,继而问道:
“一个刚正不阿的重臣,杀了十三条无辜的人命,该不该饶呢?”
闻言,谢欢与魏央不约而同地向她望去,白问月面色为难,佯装思索,过了半晌才谨慎出声:
“既是刚正不阿,便不会滥杀无辜。若真是草菅人命的大臣,想是天子,也要与庶民同罪的。”
一番话,谢欢笑了,太后也笑了,唯有魏央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
“你虽是个女儿家,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太后赞声,接着便转头反问:
“那皇帝懂得这个意思了吗?”
谢欢歉意赔笑:“夫人说的是,是朕太过偏袒了。”
“母后,直接饶了贺同章确实于理不合,但夫人一番话也正提醒了朕,贺爱卿一向刚正不阿,怎么会滥杀无辜?这其中定有蹊跷。”
他望着太后的眼睛,笑意更浓:“朕想求母后重查此案。”
“重查?他自己不都招供了吗?如何查?”太后微微皱眉。
谢欢起身,躬身行礼,郑重道:“朕相信贺同章。”
太后一愣,语气颇有些无可奈何:“若重查的结果还是如此呢?”
“那朕与贺同章皆任由母后处置。”话脱口而出,掷地有声,铿锵有力。
殿内哗然,白问月眼中略过一丝嘲意。
欲擒故纵,雕虫薄技。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