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流云向来对折剑后他所经历的一切事情都三缄其口, 我知他不想让我知道, 哪怕上次我见他断手后, 逼他同我解释清楚, 他也是只言片语, 全然带了过去。
当时我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可是他不想细说, 我也不可能逼他说。
直到现在在他的记忆里亲眼所见他所经历的一切, 我才明白他为什么不想说。
说他知道是他自己亲手毁掉了一直期盼的人，而他再也找不回来？
还是说他知道真相后，他悔恨, 他自残，他痛不欲生……
连同他知道我要入他的识海查看这些, 他都不愿。
他要怎么开口同我说这些？
只是，他竟是比谢听雪还狠，还要傻。
*
暴雨将停, 天空也逐渐泛白, 哪怕周围依旧是昏暗一片, 却比之前电闪雷鸣的黑幕雨夜要好得多。
这里只有剩下被大火焚尽后的残垣断壁, 荒芜一片, 在岁月的洗礼下, 遍地生了杂草, 那些倒塌漆黑的木梁上也长满了青苔，昔日的荣华富贵早已经化为过眼云烟，只留下这破败不堪的遗址。
我跟在沐流云身后, 看着他走过的路上滴溅着鲜血，一言不发。
那都是来自于那条被他自己毁掉的右手的鲜血。
他走了条不知名的路，一路上走得缓慢，长途跋涉和失血过多让哪怕是习武的他也吃不消，步伐透着不稳和凌乱，摇摇欲坠。
直到行至某处荒凉的地方，他才停了下来。
只见他反复查看了好几遍周围的事物，最后像是确认了什么后，那张苍白而憔悴的俊脸上竟是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那神情让跟在他左右的我不由也打量起了周围。
这里是什么地方么？能让他如此开心。
可是周围只是黄土堆积，杂草丛生，我并不能看出来这是沐府当年何处。
而沐流云露出那个笑后，便是浑身力量尽数用尽，他连站都站不稳，直接跪坐在地上，努力平复着他凌乱的呼吸。
我打量了周围许久，才猜出这可能是当年他寻回我的后院，也不知主人是怎么记得如此清楚，竟能够在这片废墟中这么清楚地寻到了当年的后院位置。
可是，直到我绕着周围走了一圈，主人依旧静默地跪坐在那里，缄默不语。
他跪得脊背挺直，像是罚跪一样。
一开始我是以为他是太过于疲累，毕竟他右手的伤一直没有处理，失血过多，有可能现在已经处于半昏迷的状态了。
可是很快，我便发觉了不对劲。
说是罚跪，倒不如说是赎罪。
可是，他又需要赎什么罪？
我不由一颤，疾步走到沐流云身边，还没来得及查看，便听到安静的他突然发出了一声闷哼，像是在强忍着从胸腔里翻涌而出的血气，他浑身的力道尽数散去，连头也无力地垂了下去……
要不是因为他跪得格外笔直，根本就让人看不出来，他在刚刚做了什么。
我的脸色一片惨白，无力地跪在他身边，咬着牙，死死盯着刺眼的鲜红从他的七窍流淌而下。
而此刻沐流云已经失去了所有生的气息，他如同安静睡去般美好，嘴角还挂着一丝淡淡的笑。像是解脱，又像是满足。
他竟是自绝心脉，坦然赴死。
我鼻子发酸，眼眶渐渐涌上了湿热。
我从他在雨夜里说出他要寻我时，我便知晓他已下定决心，存了死志。可随后想到他并没有真的在死去，他还从谢听雪手中夺回了我，这只是他的回忆罢了，我不能为此而方寸大乱，避免惊扰到沐流云的识海。
可是，亲眼看着沐流云去死，对我来说，这依旧是一件无法接受的事情。
这和在梦境中看着沐流云老去，是完全两个不同的概念。
我看着了无声息的沐流云，可恨自己身处在他的记忆里，不能够伸出手擦去他脸上骇人的血泪。
心绪翻滚间，只想告诉他，让他别死。我并非能够入轮回之人，他死了也寻不到我的，更何况后来谢听雪将我唤醒了。
“别死，沐流云……我还活着……”
我哽咽出声，颤抖着手，无法接受此刻失去呼吸，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沐流云。
“你别死。”
可是此刻的我们，一个在记忆里，一个在记忆外，我就像是回到了当初依旧是个没人看见的剑灵一样，只能够眼睁睁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至始至终都无能为力。
我看着死去的沐流云，闭上眼眸。
我们明明都深爱着彼此，却为何两个人都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而我想起，此刻的我现在在做什么。
我正被算计我的仇人救醒，我对谢听雪感恩戴德，甚至因为谢听雪为我所做的那些事而动摇……我后来还答应和谢听雪成亲。
谢王府正张灯结彩，红绸囍字，满目喜庆，而沐流云孤身一人，在跋山涉水抵达沐府后，在无尽的悔恨中选择自尽。
我惨笑道，再也压制不住郁结的心血，活生生吐了一口鲜血出来。
主人曾经说过，他还不能死，如果他死了，就没有人能够报我们之间的仇。
我那时一点都不懂。
我为了护着濒死的谢听雪，苦苦哀求主人，求他放过谢听雪，放过我……
而那时的沐流云看着我，他又是什么感觉。
他看着我一身喜服，嫁给了我们的仇人，还捅了他一剑……
“哈哈哈哈哈哈……”
我大声笑了起来，鲜血流淌至下颚，低溅在沐流云的记忆里。
主人死去时，依旧跪着得笔直。
我挪动着膝盖，跪在他面前，执着颤抖的手，浮空抚摸着他的脸，苍白着脸，呢喃着。
“对不起，对不起……”
可是眼泪控制不住地流淌了下来，我又有什么资格来说这一句对不起。
命运如此作弄于我，苍天不公……
跪着的沐流云一动不动，哪怕他发丝凌乱，脸上遍布脏污的泥水，哪怕他衣衫不整，遍体鳞伤，可是他的眉目依旧那么英俊，仿佛只要睁开眼就能看到他神采飞扬的样子，他要是看到我，估计还会对着我露出一个灿烂而绚丽的笑。
可是，他闭上眼，血泪已干，安静至极。
谁能救他？现在沐流云死了，谁能救他？我思绪过于混乱，慌张间只想起花折枝来。
一定是花折枝救回主人的，等我出沐流云的识海后，一定要好好报答花折枝救了我的主人。
我一定会的，我现在只求他快点出现，早点出现，救救我可怜的主人……
正在我垂泪之际，我却发现沐流云的眼睫颤了那么一下，如果不是因为我凑得这么近，根本就发现不了他的异常。
我不由又惊又喜，看着眼前的沐流云皱着眉，苏醒了过来。
我想起来了，我做过些什么，哈哈哈哈哈主人还死不了，他死不了！
沐流云也颇为惊诧地看自己又醒了过来，眼神里皆是不可思议。
我暗暗庆幸自己当初虽然和主人恩断义绝，最后还是为他做了一些事情。
他的身躯已经被我的上古神力改造成为了不死之身，虽然并不是真正意味上的不死之身，但是，哪怕是他身受重伤，躯壳没有被人损毁严重，他依旧是不死的。
他依旧会死，只是要么老死，要么他的头颅被斩了下来，或者是被五马分尸一些残酷手段破坏了他承载魂魄的身体，他才会死。
哪怕他自绝心脉，但是因为不死之身会自我恢复，而且他的魂魄被锁在里面，依旧很快会恢复。
所以，他才会醒了过来。
相比之下我的喜悦，主人的脸色却越发难看。
他昨夜在雨夜中已经试过把自己埋在泥水中都没有窒息而死，现下自绝心脉又苏醒了过来，他又回忆起我断剑时，耗尽一身内力，逼自己满头青丝都化为白发，给他传输的那些力量。
他隐隐约约猜到了什么，只见他的神情越发惨淡，竟是活生生又吐了一口血出来。
我见他受如此重创，目光里掩不住的担心，却在瞥见他那万分痛苦，甚至是狰狞的神情后，整个人呆愣了那么一下，嘴角喜悦的弧度一点点落了下去。
在他明白一切真相后，我为他做的是用来保住他命的举措，在此时此刻，对他而言却显得格外讽刺。
在其他人眼里几乎是可遇不可求的恩惠，现在却化为利刃，一刀刀无声地凌迟着他。
我几乎是惨白着脸，看着沐流云发了疯般捂着他的头，他面目狰狞，换了个一样。
“为什么？为什么我死不了？为什么！！”
他站起身，似乎想要寻什么自裁，却因为身体太过于虚弱，走了几步便又跌倒在地上。
我不敢动，也不敢去看他，整个人僵硬着身体。
他状若疯癫，明明已经好了，却又像是疯了一样，整个人自暴自弃地躺在那泥泞的地上狂笑不已。
他如此痛苦，心脉受损还未恢复，本该好生休养，可他却比之前还要疯，整个人身上都散发着一种浓烈的绝望气息。
我苍白着脸，愣愣地看着他那神情狠绝的模样，只见他抬起另外一只完好的手，重重朝他的天灵盖拍去。
轰——
这一掌如同拍在了我脑袋上，让我整个脑洞嗡嗡作响。
沐流云又一次失去生息……
如此反复好几次……他竟是不信他自己会不死……
直到他再也没有折损自己的力气……
而我已然觉得身子骨尽是被寒气包围。
太绝望了，绝望到骨子里都是冷的，冷到整个人都是颤抖的。
我害怕他摸索出破不死之身的办法，又只得看着他一次次寻死，最终，嘴唇颤了颤，看着沐流云失魂落魄道：“停下，停下吧……”
我从未听过我如此软弱的声音，每个字都是颤抖的。
而躺在地上的主人像是听到我的声音，他精疲力竭地停下所有的动作，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最终是抬起手遮住脸，苍凉地笑了起来。
可是，他的眼泪却从眼角滑落，融入在他身下那泥泞的土地里。
我满目悲凉地看着他，竟是看到他放下手，一双本该灿若星辰的双眸就此失去所有的光泽，变得后面我所见那般，空洞无神。
我隐约看见，有什么从他身上飘散了出去。
那是两团一大一小，如同幽灵一般的白雾，它们先是飘荡在沐流云周围，带着些许不舍，随后才化为两道光，朝不同方向飞去。
我猛地想起什么，一双手用力握紧，尽是刺破了自己的掌心。
那两团白雾，便是主人遗失的一魂一魄。
沐流云竟是活生生把自己的七魂六魄给散了。
……
………
后来，花折枝带着清明阁一众人赶过来。
失去一魂一魄的沐流云一心求死，和那些杀手刺客死斗，连杀几人后，他竟是夺了别人的剑才将自己的残肢斩断……
我看着主人用剑撑着身体，疯疯癫癫的，竟是要拔剑自刎……
花折枝出手，将剑震断。
跌落在地的主人已经不成人样，他目光无神，整个人像傻了一样，却依稀说着不着调的胡话。
他道：“杀了我吧，让我死。”
“我比他还要恨我自己……为什么死的人不是我？”
花折枝觉得不对劲，于是他走过来伸出手探了探沐流云的脉搏，最终是脸色一变。
有人问他道：“阁主，这沐流云到底要怎么处置？”
花折枝：“这沐流云竟是沦落到七魂六魄尽数散了，在遗失了一魂一魄的情况下，连连斩杀我座下几名得力手下。”
“将他带回去，清明阁需要一件杀器，我要将他炼成活死人——”
我听到这话后，浑身一震。
主人……竟是活死人。
却又见那只被主人砸得血肉模糊的断臂正好落在我的身侧。
我缓缓笑了笑，伸出手，轻轻抚摸了一下那断臂。
笑着笑着，泪流不止。
……
…………
直到第三声铃铛声响起，我从识海中清醒过来睁开眼，便看见笼子外焦急等待的花折枝，身子微微一动，低头却发现沐流云正沉沉睡在我怀中。
他竟是还未苏醒，只是睡梦中依旧是紧皱着眉头，像极了知晓我要去他识海担忧的那份模样。
我俯身将他小心搂进怀中几分，目光绻缱。
一边焦急等待的花折枝连忙问道：“昆吾，你可算是醒了，有何发现？”
我的声音有些低沉，却坚定道：“我已经知晓他一魂一魄的去向了，在此之前，我还需着手准备一些事情。”
我伸出手为沐流云抚平紧皱的眉头，淡淡问了花折枝一句：“你为何要将他制成活死人？”
“啊？”
花折枝没想到我会问这个问题，先是微微惊讶了一下，他踌躇道：“你竟是连此事都知晓了，好吧，沐流云不让我同你说的。”
“他自被我带回来后，七魂六魄皆散，我当时为了做成活死人杀器，用摄魂铃聚拢了他的六魂五魄，却怎么也寻不到他剩下的一魂一魄，不过，他虽然受制于我，我对他也没做什么，昆吾你可别恩将仇报啊！大不了我把摄魂铃借给你成不！”
花折枝倒是担心我为了他把沐流云制成活死人而对他不利，我心中苦笑不已，是我该谢他的。
我该谢他救了沐流云，才有了我和他的现在。
“若有需要，我会和你要的……还有谢谢你，花阁主。”
我郑重地看着花折枝，缓缓开口道：“我还有一事求你，可否尽快安排，为我解了‘情种’？”
梦境中，“情种”频频挑动我思绪，令我对谢听雪余情未了，现在我已经知晓主人的一魂一魄去了何处，醒来第一件事便是要解决这祸害。
花折枝满脸的莫名其妙，他十分不解地看着我道：“等等啊，情种’是什么？为什么你会觉得我能解？这东西我根本就不知道啊……”
我微微一愣，不由低头看了怀中沐流云一眼，目光深沉起来。
不对……
主人明明说过，他的“情种”是让花折枝解的，可是根据花折枝的反应，他并不知道此事。
唯一的可能就是主人说了谎。
他的“情种”不是花折枝解的。
花折枝是个明白人，他见我如此反应便是知道自己不小心说漏了什么，他连忙掩护道：“咳咳，那什么，你还是等沐流云醒过来，问他吧。”
说完，花折枝便是摇响了铃铛，将沉睡的沐流云唤醒了过来。
沐流云的眉头松了开来，那长长的睫毛先是动了动，随后睁开来。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第一眼便是看见了我。
我朝他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他半响后，眼瞳晃动片刻，才抬起一只手，抚摸上了我的脸颊，停留在我的眼角处，像是为我擦去眼泪。
他呢喃道：“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到我们没有遇到谢听雪，然后我们在一起了。”
“最后，我们白头偕老，生死与共。”
他的声音特别轻柔，像是生怕惊扰了那个梦一样。
我抓住了他的手，凑到唇边轻轻亲了一口：“不止梦里会这样，梦外也会是这样。”
沐流云在听到我的话后，眼眸闪了闪，他重重点了点头。
随后，他抬起茫然的眼眸，落魄道：“我还梦到你哭了。”
“我从未见过你哭得那么伤心。”
我贴着他的掌心 ，哄骗道：“我没哭，我那是……万分庆幸。”
庆幸我们都还活着，庆幸我们还有往后的日子。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