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一个生性冷淡的剑灵。
因常年在昆吾剑中修炼，虽在人世间看了那么改朝换代，却素来不问世事，更别说和“人”之间有过什么交往。
沐流云，也就是我的主人，是我唯一在乎的。
我喜欢他的直率开朗，喜欢他的愣头愣脑，喜欢他对我的那一份特殊。
从小他便爱黏着我，到哪里都带着我。
沐府有一条长廊，那条长廊的风景是最为好看的，围着一个风光无限的湖，湖水澄清明亮，垂柳依依。
每天主人都会带着我从那条长廊走过，闲来无事之际他会抱着我坐在长廊的栅栏上晃荡着双腿，一坐就是大半个下午。
春天下雨的时候，他会和我说，夫子先生又在念叨那么一句“天街小雨润如酥”，然后对他说春雨润万物，有多么珍贵，他却觉得下雨好烦人的，不能出去玩耍。
夏日朗朗中，他会带着我在走廊睡个午觉，那条走廊临湖，凉风习习，垂柳垂下来，遮挡了阳光，实属是烈日里的避暑圣地。
我时常看着那被吹拂的杨柳，看着主人趴在那里熟睡的样子，要是能够有手就好了。
说不定就可以伸出去抚摸一下主人的头，赠予他我的温柔。
秋日萧瑟，冬日白雪，都是他陪我，我陪他走过。
我很早在岁月流淌中便尝过了何为寂寞，可是遇到了主人后，我才发觉那些恒古不变的寂寞是多么让人无法忍耐。
我不知道当初的我是怎么熬过来的，但是我知道，再来一次，我怕是熬不过来的。
在黑暗待久了，便习惯了。
可是一朝见了光，再坠落回黑暗，习惯会变成绝望。
我本可在黑暗中长存，如果我没见过光。
我看着主人从刚刚出生的襁褓幼儿长大到一路跌跌撞撞，也想抱着我走过长廊的垂髫孩童，再到他身躯开始拔高，成长为一名风华正茂的少年，剑眉星眸里满是璀璨星光。
他手里握着我，倚靠在长廊的柱子下，带着傻里傻气的笑。
他本该一直这般，直到弱冠之年，便娶妻生子，儿孙满堂，一生喜乐安平。
可是，上天给不了一个人太多的圆满，少年也不会一直是少年。
沐府被仇家灭门后，只剩下主人一个活着，连带着我和主人记忆的长廊也被那场无声的大火给烧毁干净。
主人带着我，孤身踏上了复仇之路，最后成为了清明阁的刺客，亲手手刃仇人。
直到那时，他才带我回了故地。
站在一片被大火烧毁的断壁残垣中，他哭了，哭得当初看着自己爹娘死去的时候一样撕心裂肺。
他紧紧抱住了我，将一把剑当做了最后依托。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他对我说的话。
他说：“昆吾，你要永远陪着我。”
“陪着我一直走下去。”
“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只有你了。”
人们都喜欢说，过去的事情回想起来就好像是做了一个梦一样。
对我来说，也是如此。
往事如梦，然后，梦醒了。
什么都不是了。
【2】
谢听雪几乎不是询问，而是笃定。
我颇为震惊。
他怎么可能知道是我？
我可是附身在主人身上了啊！
我和主人相处这么久，主人的言行举止我都十分熟悉，我附身于他，没人会看得出来我和他之间的差别。
可是谢听雪的话却直接将我的自信满满打碎。
那时的我并不知道主人一向是夜色眼瞳，而我附身后，主人的眼瞳会因为我的存在转变成血色。
这是我的杀戮所带的嗜血本性，无法遮掩，我也从未在附身主人过后照过镜子，所以对此一无所知。
我猜想过，可能是是因为主人喜欢谢听雪，一个人喜欢一个人的本能反应就是做什么看什么眼里都会装着对方，且只有对方。
而我对谢听雪反应冷淡，所以他才会一下子就看穿了我的伪装，这也并不无道理。
但是这种变化还是没有眼瞳变色那么明显。
直到后来谢听雪提起此事，我才知道自己当初暴露得有多彻底。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震惊，我的反应无疑让他更加确认了我的身份，他眼中的笑意越发愉悦，声音也变得轻快不少。
“昆吾，好久不见。”
他可能太过于开心，以至于本来是扯着我的衣袖手一下子忘乎所以，连礼数都不顾，直接逾越过来，想要握住我的手。
可我一想到这是主人的身体，打心底里就不想他和我主人接触，他才碰到了我的指尖，我反应有些大地直接拂开了他的手，还后退几步，拉开和他的距离。
我不悦地看着他，声音冰冷道：“今日出手相救，自当是偿还你救我主人之恩。”
他愣在了那里，那两只伸过来的手还保持着被我拍开的姿势。
那一瞬间，他温柔的皮相像是出现了裂痕一样，疯狂从里面汹涌着阴鸷的情绪，一向温柔的眼神里也控制不住，充满了尖锐的戾气。
我很敏锐地察觉到他身上传来一种让我很不舒服，感觉很不好的气息，可是回过头仔细打量谢听雪的时候却什么也没有发现。
他已经将自己空空如也的手收了回去，那双温柔眼眸依旧如初，没有任何变化。
还是那个温润如玉，济世救人的谢王爷。
唯独他看向我时，表现得像被我的冷言冷语给伤害到了，脸色有些发白。
他勉强维持着微笑：“原来你救我，就是为了这个？”
“……”
他这番询问让我沉默了。
我看着他垂下眼眸，一副黯然神伤的模样，不由觉得堂堂王爷竟然和像路边被人遗弃的狗崽子一样在人前露出如此难过伤心的样子，心底越发觉得自己刚刚是不是太过于冷漠无情。
可是，我性情一向如此啊。
谢听雪垂下眼眸，静静地站在那里，他身姿挺拔玉立，那做工精良的披风下是雪白的里衣，在夜里看起来太过于单薄。
明明谢听雪什么也没做，我却越发觉得他身上散发的气息越来越恐怖。
本来就有点内疚之余，我还觉得脊背发凉，有些毛骨悚然，只得稍微妥协下来。
我瞥了他一眼，握紧了昆吾剑，闷声道：“抱歉，我不会哄人。”
他似乎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有些惊讶得看着我。
真麻烦，死小孩。
毕竟谢听雪虽然看起来比主人沉稳一些，但是实际上年龄其实和我家主人差不多。
在我眼里都是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
他可能也发现我是在给他台阶下，刚刚那些阴郁的情绪也一扫而空，目光柔和，却继续期待地看着我。
我忍住了问候他祖宗和翻白眼的情绪。
我被他这样期待地盯着看，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却依旧闷声道：“你别不开心，我不怎么会说话……”
我觉得我说的就是事实，本来就是一命换一命，他救了我主人，我救了他，互相抵过，不是这样吗？
非要弄得我好像欺负了他一样。
其实如果有第三人在场的话，他会发现我其实并没有说出什么算的上哄人的话，但是谢听雪却已经被我那两句轻飘飘的话给哄住了。
他像是讨到了糖果一样，眼里嘴里都不自觉地带上笑意，看着我的眼神也柔和得一塌糊涂，带了点什么我也说不清的意味。
我老觉得他看我的眼神有点怪怪的，老觉得在哪里见过，又实在是想不起来，便不想再和他这样对峙下去，转身就走。
岂料他这一次准确无误地抓住了我的手腕，还好是隔着衣服，我也没有再甩冷脸给他看。
他却动了动唇，低声呢喃了一句什么。
“你还是这般单纯可爱……”
声音太小，我没听清。
不悦地挑眉后，他却并没回应我的反应，只是抬起头对着我淡淡一笑，他像恢复了正常，理智一下子就上了线。
“昆吾，沐流云中的可是必死无疑的毒，而刚刚你抵挡的那一剑，最多只能够让我躺个十天半个月。”
他的笑容越发温柔，融入了微凉的夜风中，他笑得极其好看，对着我说道：“这两者怎么可以相提并论？”
“……”
妈的……
我在心里咬牙切齿，但是谢听雪说的都是对的，我没办法反驳。
我虽然脾气不好，但是为人正直，也知道违背承诺不是君子所为。
主人能活下来就是最好的。
“你想要我做什么？”
我看着谢听雪说道。
我曾经想过谢听雪要是要求很过分，比如要我离开主人认他为主啊，或者要我做违背天理的事情，我是不会答应的。
那还不如让主人死了，我陪他殉葬算了。
但是我知，主人被谢听雪救活，现在又受谢王府的恩惠，我其实没有任何立场去指定谢听雪要求我所做的事情。
我只能够祈祷，谢听雪和他表现的那样，是个好人。
而谢听雪也并没有说清现在他要我做什么，他只是打量了一下我，指出了一点。
“昆吾，是你当初求我救沐流云的，你总不能待在沐流云的身体里来偿还我的恩情吧。”
……好像也是。
我才想起我还附身在主人身上。
认知到这个事情后，我便往带着昆吾剑，主人住的地方回去，谢听雪则静静地跟在我身后，我们一前一后，回了主人住的地方。
推门的时候，谢听雪站在我身后询问了一句：“你现在能化为人形吗？”
“嗯。”
“能维持多久？”
我想了想，还是如实告诉了谢听雪。
“我一化人形，除非损失修为或者受重伤才会回到剑中。”
他看了看我手中的昆吾剑，眼里的笑意更盛：“那真是太好了。”
我没明白那里好了。
化为人形，感觉没有化为虚影那么舒服，被限制得太多了，要不是为了主人……
想到主人还没见过我人形，反而被谢听雪见了去，我心里顿时不畅快起来。
推门进去我就把谢听雪关在门外了。
“昆吾？”
谢听雪站在门口，立马喊了我的名字，想问我这是什么意思。
我哪能和谢听雪说，说我化人形是不着一丝出现，我可不想光秃秃地出现，上一次还是披了件主人的衣袍，下面空荡荡的，跟没穿一样。
但是谢听雪的动静听起来像是我不回答，他就要破门而入，好确认我没有逃走。
我只得压低声音：“你在外面等我。”
他动静便小了很多，人影立在那里，一动不动，专注地等着我出来。
我见他听话，把昆吾剑放置在了床边，人躺在床榻，默念口诀，从主人身上退了出来。
光着脚踩在地上有些冷，我为了让主人好好休息，伸手就点了他的睡穴，免得让他听到我和谢听雪的对话。
正要翻找主人的衣物给自己穿上，原本关好的门却打开了。
“昆吾，怎么这么久？我有些担心……”
谢听雪推门而入，我根本就来不及反应，整个人背对着他，僵在了那里。
他看到了我也一下子静住了。
我才惊恐地发现，我只是把门关了，没有上锁！
也就是说，我现在赤着身，被谢听雪看到了！
比第一次更惨。
太过于寂静的空气让我连指责谢听雪怎么不在外面等我的话都说不出来，我还能跑了不成？！
我的指尖有些颤抖，不知道是被气得，还是觉得羞耻。
直到谢听雪将他的披风披在了我的身上。
我才仿佛得到了解脱，整个身子都是瘫软的。
谢听雪扶住了摇摇欲坠的我，附在我耳边叹了口气道：“昆吾，原来如此……”
我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他继续道：“我第一次见你时，你只穿了一件白色染血的衣袍，衣不遮体……”
他似乎不知道该不该说：“我还以为，还以为……”
“你在说什么？”
谢听雪笑了笑，呼出的热气洒在了我敏感的耳边，将披风将我裹得紧紧的。
“没什么，小心着凉。”
【3】
谢听雪说，他要我做三件事，期限为三个月，然后我欠他的恩情就一笔勾销。
我当时想着不过才三件事，很轻松很容易，再简单不过，却没想到，这是让我无比后悔，无地自容的三件事。
他尽数折毁了我的高傲，让我再也没办法，堂堂正正地出现在主人面前。
我以为他不过就和主人一样大，怎么会有那么多高明的手段，而那么高明的手段，干嘛非要用在我身上。
当时的我太傻了……傻到自己将自己送给了谢听雪。
我不想在主人房间谈话，一是不方便，二是我不想惊扰主人，于是我和谢听雪便去了偏房谈条件，我化为人身也受昆吾剑的限制，离不得一里路远，比虚影要好太多。
他一开始说要我答应三个条件，我挑了挑眉，觉得谢听雪贪心。毕竟我不知道他要提什么条件，当他说只需要三个月的时候，我便没什么好说的。
有期限，那么谢听雪意思很明白，三个月他会放我和主人走，再好不过了。
我化了人形，自会保我主人安危。
他先是从腰间取了一个小瓷瓶给我，像是他早就准备了许久。
我接过来打开看了看，里面是一个红色的小药丸，我不懂药理，也不知道这是什么药。
“第一个条件，吃下它。”
他坐在一边的茶桌上，指尖一直摩挲着茶杯的边缘，似乎在想着什么。
“……”
我不知道我要不要告诉他，他想拿我试毒的确是个好方法，不过我作为一个剑灵，百毒不侵。
“你可能会浪费你一个条件。”
我觉得我已经说得很明显了，但是谢听雪置若罔闻。
他道：“没关系，浪费了，就浪费了。”
他看起来有些口干，不知道是说话说多了还是怎么的，从进来到现在已经喝了好几口茶水了。
我仰头将红色的小药丸吞了下来。
“第二个条件，这三个月内，你可以出现在沐流云面前，但是必须以我安排给你的身份，不得与他相认。”
“嗯？”
谢听雪给我安排的身份？不能够和主人相认？他想干嘛？
“别担心，我明天就会让你见你的主人。”
“哦……”
我站在一边，双手抱在怀里，想着谢听雪这一下子就用了两个条件，不知道第三个条件是什么？
然后我看到谢听雪朝我走了过来，我皱了皱眉。
我觉得那红色的药丸药性会不会有点快，它发作得让我有点呼吸急促，身体开始冒汗，连带着头晕晕的，连带着我的思考都开始模糊了。
人的身体还真是脆弱。
谢听雪和我靠得极近，我明明觉得他的存在让我周围的气氛更热了，我很不舒服，想要推开他，可是伸出的手却没有一点力气，反而软绵绵搭在了他手臂上
我整个人都站不稳，直接跪坐在了地上。
他居高临下地抬起了我的下巴，彻彻底底变了个人，变得阴冷而歹毒。
他道：“昆吾，你还是这般单纯可爱。”
“……”
我气息沉重，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
“剑灵之体，百毒不侵，可是这可不是什么毒药。”
给我裹上披风的是他，扯下来的也是他。
“是让你感到快乐的药。你看，药性发作了。”
我被他抵在墙壁上，恨得双眼通红：“无、耻！”
隔壁房间的主人睡得安稳，我怎么也想不到事情会这样发展……
深夜漫长，我任由谢听雪摆布，他餍足不已，贪得无厌。
漫长的夜过去，我趴在墙上，浑身无力，谢听雪搂着我没动，他总算放过我，在我耳边轻声道：“昆吾，第三个条件便是这三个月内你要随叫随到。”
“……滚！”
我声音嘶哑，却冰冷无比，恨不能够将谢听雪碎尸万段！
他摸着我的脸，仿佛很是沉迷：“昆吾，乖，才三个月而已……”
他而后笑了笑，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之前那个谢听雪消失得干干净净。
“我从小生在帝王家，被我那懦弱的母妃告知，不是我的，注定不是我的。我本老老实实听信她的，不争不抢……”
“可是为什么我拥有的只有那么点，还有人要和我争，跟我抢？母妃死了，我也差点死了。从那以后，这天下就没什么是我谢听雪得不到的……”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嫉妒沐流云，他凭什么能够得到你这样的剑灵？”
他依旧温润如玉，连笑起来也让人觉得如沐春风。
只是说出来的话，却无比狠毒。
“不过，没关系，你是我的人了，我很少对一件事物感兴趣超过三个月左右，三个月后想必我失去了兴致，到时候我便会放你和沐流云离开。”
我抬起手，无力地掴了他一巴掌，冷冷道：“……滚。”
他也不恼，反亲吻着我的后颈，我厌恶地想要避开，却避无可避，饱受欺凌。
天将亮，他让下人送来热水，带我去浴桶清理，待我之好仿若我是他心上人。
我只冷笑不已。
他并不在乎我是什么态度，只是搂着我为我穿上他早已经准备好的衣物，沐浴穿衣后他又一身干净，变回了那个温润如玉的谢听雪，待着歉意地贴在我耳边说：“要委屈你了，昆吾。”
他说：“从现在起你的身份就是我送给沐流云的下人，去吧，你不是很喜欢你的主人吗？好好伺候他。”
他虽然说得极其大方，却迟迟不愿意松开手，放开我。
“我是你第一个男人，昆吾，我好开心。”
反反复复在我唇上啃咬亲吻，最后狠狠在我耳垂上咬了口，鲜血渗了些出来，他吸吮干净后才放过我。
他道：“对了，忘记和你说了，沐流云身上的毒，并没有完全根治，记得听话，昆吾。”
“……”
我张开嘴，还想要说些什么，现在都没有意义了。
这样的谢听雪，我根本就没有招架之力。
他暴露本性后，我以为他是一只狐狸。
却没想到，他其实是条毒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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