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沈绿绮不禁想起了卫楚昭。

    去岁的时候,卫楚昭曾专程来洛安拜见卫氏,在平阳侯府小住了半月,他颜如冠玉,性子温润,有朗朗君子之风,更是文武双全的英才。沈绿绮心中早已经认定了良人,再无旁念。

    谁知一转眼却是阴阳两隔,空许佳期如梦。沈绿绮心中大恸,身子摇摇欲坠,樱桃连忙扶住了她。

    卫氏也呆了一下,论起来,卫楚晏年方十岁,比沈绿绮还小了四岁,似乎有些不妥的样子。但是,她旋即想起,这应当是兄长能为幼子所寻到的最后凭仗了吧,毕竟,卫家覆灭,卫楚晏年幼,他需要一个可靠的妻族依附,才能度过最艰难无助的时期。

    在卫氏的心目中,庐州卫家乃是百年望族、驷马高门,如今纵然是败落了,卫家子弟也依旧是清贵无比的,来日未必不能重振门楣,何况,这是兄长临终嘱托,断不可辜负。

    故而,卫氏只是略一沉吟便做出了决断,她一边虚弱地喘着气,一边语气坚定地道:“你放心,你父亲既有此言,姑母自会为你做主。”

    她看向沈绿绮,语气中带着不可察觉的哀求之意:“阿绮,你的意下如何?”

    卫氏若风中残烛,再受不得半点刺激,她这般哀婉相询,沈绿绮如何敢不从。

    沈绿绮垂下眼帘:“女儿但听母亲吩咐。”

    “既如此,阿绮,去把你父亲叫过来。”

    平阳候沈牧,与夫人卫氏向来不睦,独独宠爱他的贵妾淳于氏,卫氏病重数月,他却连一面都不曾探视过,情意凉薄,可见一斑。

    沈绿绮强忍着悲伤,劝道:“母亲还是先休息,待过几日身体好些了,再和父亲说这个也不迟,表弟今天才来,如此大事,也不急于一时。”

    卫氏自知来日无多,再不能庇护那可怜的侄儿,她主意已定,也难得果断了一回:“阿绮,你听母亲的话,快去,我现在就要见你父亲。”

    卫氏说着,又伏在床上痛苦地咳了起来,嘴角沁出一丝鲜红的血。

    沈绿绮含泪,亲自去请沈牧了。

    过了半天,沈牧方才姗姗来迟。

    平阳候沈牧如今已有了一些岁数,依旧丰神如玉,华采不逊年轻儿郎,可想见他旧时风姿。正是因为这个,当年沈牧随着老侯爷去庐州求亲时,卫氏一眼就相中了他。

    可谁知道,沈牧却早已与中书侍郎淳于家的女儿两情相悦,他迫于父母之命娶了卫氏,却依旧与淳于氏暗通款曲,卫氏过门不到三个月,沈牧就抬了淳于氏进门为贵妾,更是在半年后生下了庶长子沈安知。

    卫氏气极,与沈牧吵得不可开交,庐州卫家的父兄闻讯,亲至洛安,狠狠地训斥了沈牧一顿,令沈牧大为狼狈。彼时卫家势大,沈牧只能忍气吞声,从此更是与卫氏离心。

    及至嫡女沈绿绮出生后,沈牧连卫氏的兰溪院都甚少踏足了,终日沉溺于淳于氏的温柔乡中,借口卫氏体弱多病,连平阳侯府的中馈都交由淳于氏打理。

    今日听得女儿的传话,他这才勉强过来了一趟。

    及至进了屋子,见了卫氏枯槁如灰的模样,沈牧心中既是嫌弃,也有些不忍,毕竟少年时美貌娇柔的卫氏也曾令他怜惜过,如今物是人非,颇有几分唏嘘。

    卫氏的身上带着浓浓的药味,沈牧不太愿意靠近,站得远远的,尽量用温和的声音道:“云娘,你唤我过来,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吗?依我之见,你如今这样,还是保养身体为重,其他的事情暂且不要挂心了。”

    卫氏对沈牧早已绝望,不欲多说,巍巍颤颤地指着顾明熹,直接了当地道:“这是我娘家的侄儿楚晏,我兄长临终前嘱咐,楚昭既然不在了,就由楚晏代为履约,来日可将阿绮许配给他。”

    沈牧闻言变了脸色。

    卫氏闺中妇人,不知道陇西王的厉害,他却是再清楚不过。

    陇西王顾弘韬是当今顾太后的弟弟,权势滔天,重兵在握,在他的一手扶持下,顾太后所生的儿子硬生生地压过了亲叔叔肃王,登上了大宝之位,是为建元皇帝。这朝堂之中,谁人不知,顾弘韬的威势,犹在皇族之上。

    如同这次,顾弘韬恣意灭了卫氏一族,朝廷知晓了,也不过是下了一道圣旨,不关痒痛地随意训诫了两句,庐州数万军民、卫家十几条人命,就这样轻描淡写地揭过了。

    说句诛心的话语,沈牧暗地里还庆幸着,卫氏病重,估计熬不了多久了,他正好与卫家完全脱了干系,不至于得罪陇西王。

    如此这般,他哪里肯再将女儿许给卫家的人。

    何况,沈绿绮容貌艳绝,当世无双,将来定能得贵人垂青,他还指望靠着这个女儿一步登天呢,至于那个卫楚晏,乳臭未干的落魄小儿,居然也敢肖想他的女儿,简直做梦。

    沈牧前面早就听了淳于氏添油加醋地和他说卫家小儿上门乞讨,他方才进门的时候已经看见了顾明熹,只当作未见,此时听了卫氏这般说话,他忍不住又瞥了顾明熹一眼。

    那孩子头发蓬乱,脸上黑一块白一块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破烂的衣裳上还带着干涸的血迹,那副模样基本和街头的乞儿也没甚区别。沈牧觉得自己的眼睛都污了,恨不得当即叫人把他打出去。

    他强忍着鄙夷厌恶之意,对卫氏道:“云娘,可见是你病糊涂了,你侄儿这般岁数,和阿绮怎么匹配?若说你心疼他,横竖将来我们家管他一口饭吃就好,至于阿绮,我会再为她寻一门好亲事的,你放心。”

    顾明熹心中大怒,前世时,他给了平阳候无尽的荣华富贵,即便是在沈绿绮去后,他依旧对沈家照拂有加,沈牧往昔对他简直是卑躬屈膝,谁能想到眼下是这般嘴脸。

    蛮不讲理的顾明熹自然不会考虑到如今自己的身份不同,一门心思认定沈牧亏欠了他的,心中已经盘算着该怎么讨回债来。

    卫氏捂着嘴,一边咳着,一边断断续续地道:“侯爷,我嫁给你这么多年,从来没有求过你什么,好歹夫妻一场,如今我快要走了,就求你这一件事情,你不能应允我吗?”

    沈牧皱着眉头:“卫家为陇西王所恶,幸而卫楚昭已经死了,阿绮不必再与卫家有什么关联,怎么还要凑上去?云娘,你好歹也要为阿绮着想,她这般人才,将来定要许给位高权重的尊贵人家,岂能胡来?”

    卫氏目眦欲裂,口中鲜血狂吐:“原来你这样嫌弃我们卫家,想来我若死了,也正中你下怀,侯爷,你好狠的心肠。”

    沈绿绮见卫氏这样,简直心碎,朝沈牧跪了下来,凄声叫道:“父亲!”

    顾明熹牙根痒痒的,几乎想冲过去把沈牧按倒暴打一顿,旁边站的樱桃见他神色不对,赶紧过去死死地按住了他,拼命摇头。

    沈牧被卫氏吓了一跳,倒退了两步,掩面不敢再看,他生性薄情,却又胆小懦弱,当下一叠声道:“好、好,云娘,什么都依你,你别着急,好生将养,我、我先出去了,回头再来看你。”

    他说完,不管不顾,径直出去了。

    沈绿绮噙着眼泪,从地上起身,追了出去:“父亲。”

    沈牧在门外停住了步子,回过身来,对于沈绿绮,他还是有几分怜爱的:“阿绮,你母亲向来不明事理,我见她病重,不与她争辩,今日之言,不过暂且安她的心,你放宽心,你的婚事,将来父亲会为你做主,定能为你觅得如意郎君。”

    沈绿绮凄楚地望着沈牧:“父亲,母亲这个样子,大夫前几日便说她有些不太好,您就不能留下来多陪陪她吗?”

    沈牧叹气:“不是父亲狠心,你看看,我和你母亲在一起就要吵闹,或许是前世冤孽吧,如今她病着,我也不想惹她生气,还是及早避开为好,你好好照顾她,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和你淳于姨娘说,她会安排好一切的。”

    沈牧一径拂袖去了,沈绿绮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半晌才拭了拭眼泪,回屋去了。

    卫氏今日情绪大起大落,居然还没有晕过去,此刻的脸上有一种不太正常的红晕,她见了沈绿绮回来,挣扎着要方嬷嬷扶她坐好。

    方嬷嬷心惊胆战地扶住了卫氏。

    卫氏道:“阿绮,楚晏,你们两个过来。”

    顾明熹看了沈绿绮一眼,乖乖地走到卫氏面前。

    沈绿绮坐到卫氏的身边,靠着卫氏,眼泪默默地流了下来。

    卫氏想要摸一摸女儿的手,可惜已经没有力气了,她柔声道:“阿绮,把你身上那块翡翠玉佩拿出来,给你表弟。”

    沈绿绮贴身有一块翡翠雕琢而成的凤凰玉佩,是她三岁生辰的时候,卫氏送给她的礼物。那翡翠水润明澈,清澄无暇,是难得的珍品,沈绿绮自幼佩戴,从不离身。

    听得卫氏这般说,沈绿绮摘下了腰间的玉佩,递给了顾明熹。

    她的神态自然,丝毫不见忸怩,于她而言,卫楚晏只是年幼的表弟而已,她的心中没有半分旖旎之意,眼下种种,不过是为了宽慰卫氏之心而已。

    顾明熹接过了那方玉佩,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沈绿绮身上的气息,冷玉生香。他握在了掌心里,抓得紧紧的。

    卫氏用微弱的声音对女儿和侄儿道:“方才侯爷已经亲口应允了,将阿绮许配给楚晏,以此玉佩为信物,不负两家旧约,你们两个……将来要好好的。”

    沈绿绮和顾明熹一道跪了下来,俯首于地。

    卫氏嘴角终于泛起了一丝笑容,再也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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