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霜端着糕点茶水过来的时候, 虞玓并不在屋中, 而是与大猫在墙边。
瘦削单薄的小郎君矮着身子, 趴在墙头的大猫卷着尾巴, 正一勾一勾逗弄着虞玓的头发,瞧来如同披了层温和的血肉皮毛,全然是一头懒散闲暇的猛兽。
对比刘家人的担忧, 白霜渐渐习惯了这头小猛兽跟在虞玓身边这个事实。
接触是相互的,虞玓亲近那猫, 那猫何尝不是?
只是白霜有种古怪的感觉,大山公子偶尔怎么给她一种,像是在哄小孩儿的错觉?
白霜进屋把东西放在书桌边,虞玓默完的纸张就放到边上,她无意间看了眼, 那最上头的墨渍还未干透。白霜略懂些字,只隐约看出来像是在讲述一个关于“王姓”将军的故事。
她抿唇笑着, 退出来带上了门,同郎君说了些话,这才又出了院子。
西北坊里头。
李连青正从留香楼垂头耷脑跟着老县丞出去。
王武赔着笑脸把一老一少送走后,旁的皂役奇怪地说道:“李哥怎地脸色这般难看?”要说往日做了出格的事情被老县丞逮住, 那也是曾有过的。
怎么这一次就看着不大一样了?
王武送走老县丞后, 那谦卑的模样登时就换了,懒散地倚靠在门上,用下巴扬了扬大堂中间还在讲着跌宕起伏故事的说书先生,“可不就是传到老县丞的耳朵里去了?我看李哥这次悬了。”
王武听着那满堂彩的喧闹声, 忍不住啧啧称奇,他还从未看到老县丞那么难看的脸色。
这一次李连青,怕是有难了。
…
西北坊相隔不远的一屋舍里,尹口郭和张三对坐着吃茶。
“张老板近来可好?”大胡子的尹口郭拖长着笑意说道,那屋里内外,尹口郭和张三的人都各自站了两三个。
张三脸色很是倦怠,看起来像是连夜没有休息好的模样,“家中出了些事。”之前他被县衙的人传唤,被审问了大半日才得以回来。然后他们那条街的里正连夜登门拜访,好一通商量直到天色拂晓才离去。而今日尹口郭的人在半下午的时候就守着他,等他露面就强把他给请了过来。
这连轴转如何能让张三脸色好看?
“尹老板有事直说吧。”张三不想再兜圈子了。
尹口郭拍手,“张老板果然爽快,我要的那批货呢?”
张三抬了抬眼皮看尹口郭,忽而嘿嘿冷笑起来,“尹口郭啊郭半边,您难道不知道最近我的状况吗?县衙的人查得紧,要是我但凡送货出去,尾随的差役还不得把您也给带进来啊!”
虽然张三看起来像是在奉承尹口郭,可光听他称呼尹口郭的模样,那定是饱含着怨气的。
石城县近来谣言纷纷皆是关于那只凶残的恶猫,有鼻子有眼的说法越来越多。
张三起初也怀疑过,但是他在石城县那么多年,于县衙还是有些门路的,起初是为了陈屠户那件事,却阴差阳错得了仵作关于西北坊死者的看法。当初尹口郭言辞凿凿凶手是那只凶猫,且传言越来越广……可事实分明与他的说法不符,这岂不是在糊弄张三?
当初在西北坊屋舍,除了他张三的人。
就只有尹口郭的人。
而如今和尹口郭合作过的人,如今竟只剩下他一个!
这如何能让张三不紧张后怕呢?
这所谓凶猫的消息,怕是尹口郭给放出去的吧!
尹口郭吃着酒,看似平静地说道,“你想贪了我的钱?”他捏着酒杯,望着张三的眼里满是恶意,“你可知上一个这么做的人,现在如何了?”
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张三不会拼得鱼死网破。
可尹口郭这明晃晃的杀意却让他胆战心惊,连忙说道:“你可别忘了,我的手中有大量关于你的消息,倘若你真的敢对我动手,明日我未归家,那些消息就会送往府衙!”
尹口郭哈哈大笑,丝毫不以为意,“光是县衙那些残兵败将,你以为能奈我何?老子当初上战场杀人的时候,你还在吃奶呢!”
“哈,那虞玓已经知道那乱葬岗的事同你有关,且就算县衙挡不住你能奈何,这平州附近可是……唔唔唔……”张三那飞沫怒言还未说完,就被站在他后面的人用力踢了一脚膝盖,疼得弯了腰。
“嘴巴堵上丢到后面去。你带个人拿着他的牌子去张三米铺领粮,能拿多少拿多少。明日出城!”尹口郭眯着眼说道。
他的目的已经达到,如今再继续逗留下去没有意义。若不是还留着张三以防万一,他现在就能把那怂货给砍了!
尹口郭在屋舍里慢慢吃茶,思忖着方才张三的话头。
那虞玓……是个祸害。
当除!
还未思忖完全,尹口郭耳边听着外面越来越热闹的声响,顿时皱了皱眉。
他在这县城内有些嚣张,可行事到底是隐蔽的,除开张三他们外,从来不曾接触过外面的。但凡进了这屋里的人,就没能出去过,那日吃酒的歌姬现在还在后头养着。
“怎么回事?”尹口郭有些怒意。
外面守着的人猫着腰进来,“老大,外头有人在成亲,迎亲的队伍堵住了门前的道。”
尹口郭蹙眉,听着那些喇叭唢呐的声响头都大了,“滚滚滚!”
那人麻溜滚出去。
尹口郭现在手底就剩下四个人,这一趟进县城虽然折损了三个,可对尹口郭来说还是一趟值得的买卖,不然他上哪儿去找能养活那一堆牲口的钱,百来张嘴总还是得花点功夫。
他训完人后,又悠哉吃着最后一杯香醇浓郁的酒。
这还是张三最初为了生意牵线送来的,据说是这县城里最得意的酒水。
果然还是有些滋味儿。
尹口郭把酒杯重重摔在地面,盘算着等出去后再抢掠几个村庄,带些美娇娥,这过冬时节就能舒舒服服度过了,总好过给皇帝拼死拼活数年,连恣意放纵都不允许一二!
那过得是什么苦日子哟!
…
夜晚秋风飒爽,宵禁后坊外的街道除了巡逻的队伍脚步声外,寂静无声。有一道阴影快速略过坊墙,如入无人之境般踩着瓦片踏过屋舍,迅速地翻到了虞宅门外。
虞宅日间只有老刘叔一人守着,夜间刘勇偶尔会去陪着他一块值班,只后来虞玓说不许日夜操劳,就改成了在门房的小间睡觉。刘嫂也不理会自家丈夫的倔脾气,自己一人睡得更踏实。
那黑衣人快速翻过虞家的墙壁,贴着墙根阴影往后院深处去,在安静的后院中听到了朗朗读书声。正屋里还是漆黑一片,左近的书屋亮着豆大昏暗的光芒,窗户剪影上印着那站得板正的小郎君。
“……民亦劳止,汔可小息。惠此京师,以绥四国。无纵诡随,以谨罔极。”虞宅的人气确实淡薄了些,偌大一个宅子里,似乎只剩下这缕人烟味,在幽幽诵读着诗书。
那黑衣人艺高人胆大,粗鲁地推开了门。
初入书房,夜行人就看到虞玓背对着门口,立于书架前的模样。
他根骨分明的手指搭在书的脊背,正抽出一本极厚的书籍。那大门被推开的声音吸引了虞玓,那背诵的声音暂且停下,他回头看着肆无忌惮站在门口的黑衣人。
他身形粗壮高大,赫然挡住了门口的出路,蒙面后露出来的眼睛冒着精光,一看就来者不善。
虞玓把拿下来的书籍搁在桌案上,森长的睫毛如蝶翼般颤动了两下:“王君廓。”
他漆黑如墨的眼眸看着来者,清冷地说道:“别来无恙。”
尹口郭,不,王君廓黑布后的脸登时就冷了几分,“谁告诉你的?张三?”他还未露出半分狰狞,就全被虞玓的这句话堵回来!
张三那家伙猜出来了?
不可能!!
王君廓思忖着,以张三的性格,哪怕是再爱钱,知道他是谁之后都不可能与他做生意。张三顶多就猜测到他是土匪强盗的身份。
虞玓岁数小,身量矮,与王君廓粗壮的身材相比,远远不够看,眼下一人在外一人在内彼此对峙,不知为何小郎君的气势却与王君廓相当,丝毫没有被压下去。
虞玓眉眼淡淡,清透的眼眸径直看着王君廓。
王君廓,实乃大唐初期的开国将士之一。
他于行军打仗上颇有能为,协助李渊父子大胜不少战役,虽然不比秦将军那些出名,却依旧是战功赫赫。然王君廓的性情一贯嚣张跋扈,做事全凭自己喜好,在驻军当地惹来不少的怨念。在贞观元年的时候,因为猜忌朝廷要对他动手,王君廓索性杀了守卫叛出朝廷,在路上被乡民所杀。
当然,这是官方的记载。
倘若王君廓当真死了,眼下站在虞玓身前的人又是谁?
“尹口郭,郭半边,其实你一直在张扬着自己的身份不是吗?”虞玓淡淡地说道。
王君廓扯下黑巾,大步走进书房内。
这如入无人之境,走得比虞玓这个主人还要自在。
他在宽背椅坐下来,与站在书架前的虞玓正好相对。以王君廓的能力,想要杀一个瘦弱的小郎君不过是易如反掌,甚至能用杀鸡焉用牛刀来形容。
昏黄的油灯亮照在虞玓的小脸上,那种冷漠到精致的脆弱感让王君廓不禁有些手痒,他向来不喜欢虞玓这等文绉绉的瘦弱郎君,不管是鲜血还是伴随着的尖叫声都能让他发自内心的喟叹。
王君廓把玩着手里的匕首,斜睨着一脸无惧的虞玓,“你是怎么猜到我的身份的?”
“县衙外的宣化坊常年贴着剿匪的榜文,虽然向来少有人看,但是某确实留意到了。这伙劫匪向来喜欢不定位的游走劫掠,数量在百余人左右。领头的人看来极为彪悍,有作战意识,从不贪恋来去自如。根据县衙连续替换的三张榜文的地点,可以看得出来这伙劫匪正在不断往石城县迁移,如果速度足够的话,在两三月前抵达石城县不是难事。”虞玓不知为何先不说回答,反而说起了其他的事情。
“平州临近的几个州遭灾,大量减产后粮食的价格在攀升,劫掠附近的村庄不足以得到足够的粮食,如果劫掠的数量太大,必定会引起附近大州的注意,有足够钱财的前提下,还不如大量购买粮食,甚至还能得到一个不错的价格。这样不禁能扛过冬季,甚至还能养足人马在来年开春再战。”虞玓缓缓道来,眉头微挑。
大量买货时,单价往往会减低,这是经商习惯用的手段。
“你说某说得对吗?王首领?”虞玓轻描淡写戳破了王君廓另一层身份。
他能猜到王君廓的两种身份,确实与张三有关。
张三与王君廓合作了三个月,许多不为人知的细节也偶尔会透露出来。
他告知了虞玓关于尹口郭本姓为“王”的事情,可其余的……当然是得感谢喜欢讲故事的徐娘子了,大唐至今的开国将领谋士脾性,她近乎如数家珍,幼年可全都是虞玓的睡前故事。
尹口为君,郭半边为廓,本姓为王……把名字拆解开来再成为名字,确实足以看得出王君廓此人的性格桀骜。
如同拆字谜般的姓名出现在虞玓面前时,就已经被他快速联系到了一起,只不过太过奇特,如同天方夜谭。做过将士,对朝廷不满,落草为寇,行事恣意,姓氏奇特……虞玓只有六成把握,只能当场喝破以窥其真相。
他赌对了而已。
王君廓朗声大笑,丝毫不在意会引来虞宅其他人,又或者是说,这虞宅里的三瓜两枣完全不被他放在眼里,“小郎君思考之缜密,确实出乎我的意料。”他饶有趣味地看着虞玓,“不过你看破了我的身份,我倒也不差。”
匕首在他的指尖跳舞,刀锋如同他的臂膀般听话。
“虞玓……你可知你的身世如何?”王君廓微眯着眼,眼里的精光如同紧盯着猎物的虎豹。
虞玓微蹙眉头,“这与你无关。”
“这同我的关系可就大了。”王君廓的眼里尽是无法掩盖的阴毒恶意,“你那叔祖与我有仇!你说我找上你,是不是应该的?”
“哼!”王君廓猛地一掌掀翻了桌几,看起来像是越说越气般,右手的匕首也猛地插入了椅子扶手,看他盯着小郎君的模样更像是要生吞了他,“你当真以为老子愿意和你兜圈子?”他的眼神如刀,宛如要把虞玓给片成肉块。
虞玓看似淡漠平静,可行事却率性果敢,说话直接坦然,毫不留情!
这模样……
“这模样偏偏像极虞世南那个老东西!”王君廓异常厌恶地开口。
虞世南身形羸弱,弱不胜衣,却有刚烈敢言的名声,全然与外表不相符合,从来都是犯言直谏,毫不退缩。果然虞家,都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虞玓微愣,其袖手背在身后的手紧握成拳,却没有流露出半点异样,“虞公大义,必定是有你之过。”
“想激我?”王君廓翘着二郎腿,恣意地看着虞玓:“这般淡定,难道你从一开始就猜到了?”
虞玓倒是坦率,“猜到了一半。”
有关,也无关。
那满满一箱子的空白册子,总归有些隐藏在岁月里的痕迹。
虞玓猜到了那长安有故人,只是他没想到是虞世南。
虞世南的名头,哪怕是在这小小的石城县内,都是极有威名。
王君廓与虞世南做过一段时间的同僚,一个是文官一个是武官,若说彼此间起了龌龊,那确实是在情理之中。只是愤恨到王君廓偷摸着要上门都要击杀了虞玓的程度……那可能不是一般的怨恨。
只不过,王君廓要猜到虞世南与他的关系,到底还是需要些佐证。
“之前县衙那把火,是你放的?”虞玓若有所思。
如是这般,倒是能猜测到一些消息是怎么泄露出去的。
王君廓微眯着眼,“没错。”
他倒是没想到虞玓居然猜到了那么多的东西。
真他娘的晦气,这小子和虞老头还真操蛋的相似。
王君廓看着虞玓那清清朗朗的小模样,那眼神就好像是在思考着要从哪里下手的样子。
虞玓往后走了两步靠在书架上,看起来就像是害怕了那般,只是王君廓对上他那张面无表情的小脸,可完全感觉不到他害怕的情绪。
正当王君廓想要讥讽他两句的时候,虞玓袖子一挥,桌边的砚台猛地摔破在地。
哐当!!
王君廓的反应速度算不上慢,甚至可以说极快,他立刻弹离胡椅,手往下摸着腰间的刀往虞玓那冲去,可不知为何房间四角突刺出来四个彪形大汉把他硬生生拦下。
操他娘的这屋里一开始分明没人!
这始料不及让王君廓一时间陷入了四个人的缠斗中。
他的功夫不是虚假,一对四可几乎不落下风,甚至还有余地冲虞玓怒骂:“你他娘的在算计我?”
虞玓眼眸越发幽深,“你不也是在算计某?”
他甚至还想着,倒是把当初阿娘讲古时用的江湖手段给派上用场了。
砚台,讯号,镖师。
有趣。
王君廓之所以没立刻把虞玓剁了,是因为方才虞玓在他初进门就一口叫破他的身份,这让王君廓无论如何都得先确定这件事是否只有虞玓一人知道。
眼下朝廷虽然一直在发剿匪的榜文,但因王君廓向来都是搞游击战,从不会在一个据点多留,因此想要把王君廓的人马及时拦杀很难。
可这前提是他真的仅仅是一个普通的劫匪首领。
一旦被朝廷知道王君廓还没有死,届时来的就不是零散的驻军,而是由朝廷大将带领的人马了。
王君廓可不乐见他那些旧同僚!
虞玓并不会武,但是看得出这四个镖师与王君廓不相上下,这足以看得出来王君廓的厉害。这也是他不得不以自己为诱饵,把王君廓给引出来的原因!
那日在张三米铺,张三那语焉不详的对话在他自己看来或许什么都没有说,可却给了虞玓足够的信息推测出王君廓的身份,以及他带来的威胁。
不单单是对大山公子的威胁。
更有对虞家那奇怪的态度,就好像是他清楚与虞家有关的秘密。
虞玓不得不防。
刀剑相交的声音在屋内回响着,虞玓请来的四个镖师仍然死死地把王君廓压制在屋里,虽然书房内混乱得桌椅倾倒,可一旦让王君廓这样的人冲出屋门,要寻到机会逃脱出去可就是一瞬间的事情!
“虞家小儿,你且等着,待我逃出去,任何与你亲近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王君廓怒吼着。
直到现在他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
虞宅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仍然没有一个下人跑出来查看情况,而虞玓喝声之下,屋里凭空就出现了四个镖师来缠住他……这分明是早有预谋!
就连他自己也仅是个诱饵。
这小小年纪,对自己可真狠!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更五千六g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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