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在历法上于姻缘一事是大凶, 有人迎亲本就是件奇怪的事……倘若他们假借迎亲而进石城县, 是为了瞒过在外头有可能潜伏着的抢匪们?
大山公子沉默地待在角落里, 其漆黑油滑的毛发让几个来往的小兵看了蠢蠢欲动, 但在镖师的阻拦下不能成行。
生怕两边起了冲突,又有血光之灾。
直到青年将领一个个问过后,留到最后提审询问的才是虞玓。
虞玓揉了揉眼, 作息正常早睡早起的小郎君犹有些困意。
“小郎君是为何与这王君廓结仇的?”青年将领的态度温和。
他问话的时候是一齐站着的,这让何县令不得不陪着一起站着旁边说话, 这站了大半宿连腿都有些哆嗦的。若是往常,何县令定然是不会这么折腾。
可是这青年将领身份不凡,他都站在这当口一一问过去,那何县令也不敢摆谱,做些不应当的事情来。
虞玓淡淡说道:“与他接结仇的不是我, 或许是我的叔祖。”
王君廓是当初朝廷的叛将,与石城县一个小小读书郎的叔祖能有什么仇怨?青年将领一边腹诽王君廓可真是小肚鸡肠一边问道:“小郎君的叔祖姓氏名谁?你可知道事情的经过?”
虞玓抿唇说道:“我方才知道我的叔祖是谁, 据王君廓所说,乃是虞世南。”
青年将领点着头,笑着说道:“原来是虞世……虞世南?!”他瞪大了眼,细细打量着小郎君的眉眼, 自顾自嘀咕起来, “不是吧,没听说过虞公有这么大的侄孙啊?”
这位率直的性格倒是颇为有趣,虞玓摇头:“王君廓所说的或许也为假,某的父母从未提及过此事。”
青年将领抬手拍了拍虞玓的肩膀, “莫要害怕,此事就交给我,定会帮你证实此事。倘若虞公知道,定然也是高兴的。”
他浑然不把王君廓放在眼中,更无论那外面或许可能存在的几百抢匪。待问过了虞玓的情况口供后,便兴致勃勃地和虞玓聊了好一会儿,留意到他微红发困的眼眸后,又一股劲儿赶着他早些家去休息。
这位青年将军并无架子,说话做事很是率性,虞玓生活中难得遇到这样的性情。
虞玓往外走了两步后,发现大山公子并没有跟着追上来,两三步又走了回去,发现那将军正盯着角落里那一大团黑影看。虞玓迈步走过去,蹲在大猫的身前,清冷的嗓音流露出来,“大山公子?”
大猫紧紧地盯着这个自来熟的青年将领,他的耳朵紧紧地往后贴在毛绒绒的脑袋上,幽绿的猫瞳渗血般盯着他的脖颈,似是在衡量着哪里下手比较合适。
虞玓的到来打断了大猫的全神贯注,好半晌凛冽的视线才柔和下来。
天边擦亮,一两颗残留的星星在哀哀眨着眼,一人一猫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晨起的薄雾中。
“唔,我也想要养狸奴。”青年将领羡慕。
“您还是别了,军营不给。”副手冷酷无情地否决了。
虞玓回到家后,等候许久的刘家人一同迎了上来。
昨夜刘家的人都在客栈住了一宿,白霜却总感觉不对劲,天刚亮就带着人往回赶,只看到虞宅内空无一人,书房内却破落成一片满是血迹的悲惨模样。
虞玓失去了踪迹,刘家人着急得不行。在虞玓回来前,刘勇正打算去衙门报官。
白霜看到虞玓回来登时就哭了,刘嫂也忍不住担心看了几眼,连忙去烧了热水给虞玓擦拭手脸,而刘勇早就跑去县学给虞玓告假。
被众人哄着坐在胡椅里,手里还捧着一条暖暖的手帕擦着手脸,虞玓突然觉得连心都是暖暖的。
他偏头看着躺在桌案上的大猫,难得温声说道:“我很欢喜。”
虞玓把帕子放回去水盆里,望着天边擦亮的晨光,破晓后的日头让人喜欢,“亲手做一件事,猜中开头与结果,原是这般有趣。”
大猫淡淡瞥他一眼。
人小,心思却多。
难养活。
…
虞玓狠睡了一日,待暮色将临的时候才醒来。
许是听到了风声,他家门房堆满了同窗送来探望的礼物,还有几位平日与虞玓关系不错诸如刘思远的人更是亲自登门拜访,不过当时小郎君一直在昏睡,就没见到。
虞玓洗漱后吃了些清粥,就慢吞吞坐在窗边。
庭院里淡淡的香味扑鼻而来,白霜侍弄的花草留有余香,尚未落尽,这让虞玓的心情不禁好了起来。他伸手摘了一朵红色的小野花插在鬓间,迎着那暮色西下的残阳闭目养神,远远看来犹如半睡半醒。
大猫溜进来庭院,在那些暮色中踩着匍匐躺倒的草丛走来,蓬松柔软的长尾巴甩着靠近的嫩芽,迈着轻巧没有声响的步伐潜入了屋里。
虞玓自言自语着,“那青年将领的父辈或许是与虞公有些亲近,清晨他的反应看来应当是见过虞公。倘若他确定了此事,未免会有想把我带到长安的念头。”他垂眸,残阳打在他的小脸,“只不知道他究竟是何身份。”
何县令看过令牌后,倒是对他毕恭毕敬的。
有折冲府的府兵接管,诸事便容易些了,虞玓也不去管其他的事,温习了昨日没看完的书后就重新睡下,倒还真的又睡了一觉。
翌日,县学。
同窗里欲要八卦的人许多,只有着经学博士在上压制,他那笑眯眯的老脸不是常人能扛得住的,便是好几个年长郎君都不敢在课堂上走神。一群鹌鹑学生乖乖听从指示,让经学博士还算满意。
“虞玓,你且上来。”
经学博士考校过其他生徒的功课后,这才把虞玓给叫上前来。
“昨日回去让你做的两类诗可都写好了?”经学博士问道,丝毫不在意这个“昨日”其实应当是前日了。
虞玓把带上来的作业交给王老先生核查,他细细看了他所作的两类各四首诗,忍不住颔首说道:“这一道上有天赋者众,你虽未有那般显著,但这脉络要点确实是掌握了。接下来本需教你如何做文章,但是或许你需要家去了。”
经学博士说话的时候很是温和,浑浊的眼看着虞玓却也是蛮带笑意。
底下的鹌鹑学生们有些聒噪,看起来是好奇为什么现在夫子就让虞玓回家去。但是虞玓站在老先生的面前,却是看懂了他的意思。
虞玓抿唇,片刻后低声问道:“夫子知道那位是何人吗?”
经学博士捋着胡子说道;“只知道是营州折冲府的人,其他的倒是不清楚,没想到他追着抢匪一路越过数州。”越过诸州可不是件简单的事,敢做这样的事情必定不是普通的出身。
底下有大胆的生徒忍不住冒头:“夫子说的可是昨日的事情,有劫匪在县城里被抓住了?”
难得经学博士没训斥那说话的生徒,颔首说道:“此事不假。”他在这石城县内的门生不少,有些消息老先生比常人还要知道得多。
昨日那青年将领就直接带着人出县城去,像是要一网打尽那些抢匪。对于此事,经学博士自然是十分赞同,要是靠着那怕死的何县令,怕不是得何年何月了。
堂下顿时就爆发了一小阵议论的声音,最后在助教的咳嗽声下,学生们重归鹌鹑状,认真聆听着经学博士的教导:“往日县学只教读书,做人却是需要自行体悟,只不许拿自己去冒险,你们可听明白了?”
众生徒齐齐应是。
只有虞玓知道,这话也是特地说给他听的。
屋舍里安静下来,经学博士这才继续对虞玓说道:“这些瞒不住的,你需要早做准备。”
虞玓长身一礼,谢过他这番隐晦的告诫。
变数来得很快,县学刚放,同窗刚围着虞玓一圈,那问话还没有轮番上就听到县学外的门房进来说,门外有军爷在等着。
正当诸位郎君面面相觑惊讶着,有年长郎君站出来说道:“虞玓,这当是寻你的,你莫等我们,且先去吧。”在他的解围下虞玓得以脱离了包围,带着书袋离开了。
身后屋舍如何纷杂,虞玓亦不会知晓,等他来到门外时,候着的军爷竟然就是那青年将领。
只见他朗声笑道:“今日刚杀回城,惦记着你的事情就早些过来了,虞小郎君可否与我商谈一二?”
虞玓挑眉,这一来一回不过十几个时辰,那些劫匪当真潜伏在左近?
而这位青年将领倒也真的是果敢英勇。
不过他说话爽快,虞玓应得也痛快,“不然去某家中?”
青年将领大喜,“自当是可以的。”
待他们在虞宅偏厅落座的时候,青年将领看着白霜送来的茶盏颇为畏惧,“吃茶便算了,那些茶饼的味道我都不知如何形容。”
白霜笑道:“虞宅的茶水却不是那样的,有些清苦与回甘,不若您试试?”
青年将领挑眉,看着对面虞玓自然吃茶的模样,再痛定思痛发觉好似没那种甜腻的味道,这才半信半疑开始尝试吃了两口。
这清爽的茶香味是极其难得的口感,比其他地方少去了奇怪的味道,却口齿留香。
青年将领惊讶说道:“这是为何?”
虞玓淡淡说道:“阿娘不喜各类添加的物品,家中的茶向来是不加的。”
青年将领不禁颔首,“很好,大好,便该如此,长安那些茶楼都是甚捞子奇怪味道?”他吃过一盅茶后,这才说道,“昨日县衙彻查了关于虞家一户在石城县落户前后的事情,因着武德到贞观初年的落户没有严查,故而无法确证小郎君与虞公的关系。”
虞玓平静地说道:“这本不是要紧事,您可不必忙活。”
青年将领蹙眉:“可我已经书信一封告知了我父亲。”
他说话的时候丝毫没有察觉到在他的背后沉沉落下一团庞大阴影,虞玓也不知道为甚大山公子总有这个偏好,总是爱蹲守在来客的背后,这要是人猛一回头大概会被吓出个好歹。
“您的父亲是?”虞玓问道。
青年将领朗声笑道:“虞郎君失礼了,至今还未介绍自己,我乃程知节之子程处弼。”程知节的名头,却是如雷贯耳,比那王君廓还要世人皆知。程处弼为其子,颇有其父之风。
虞玓挑眉,看着程处弼说道:“如此倒是某怠慢了。”
程处弼哈哈大笑,摆着手说道:“去岁年少不禁事,与老爹闹着出远门,被他丢来营州历练,说是不告诉任何人身份熬一年,就答应日后天高海阔任我飞,现在一年的期限已至,正好碰到此事,正当是帮忙的道理。”他话里话外都透着武人的率真亲厚。
虞玓清楚这程处弼的意思。
眼下程处弼还未确定虞玓究竟是不是与虞公有关系,可他不愿意放弃这个可能。
想来当年开国的那群将领谋士的关系都极为不错,便是小辈的关系也比寻常要好些,这等事情自当是放在心上。程处弼是希望虞玓能跟他一同回营州,他就在那里的折冲府锤炼,等年后他将要回长安,到时候正好能带着虞玓他们上京。
虞玓淡淡地说道:“可你却是忘了一件事。如今只是假定某是虞公的侄孙,倘若不是,岂不是让虞公白高兴一场?”
程处弼冲着虞玓眨了眨眼,“其实你和虞公的相貌有几分相似,当初不觉尚可,如今却是觉得越来越像。当然这是我的感觉,还得再加上王君廓的供词。”
说到王君廓这个叛将兼劫匪首领时,程处弼的眼神犀利了些,那种宽厚的感觉被肃杀冲淡了些。
“据他所说,隋末他曾经在当今圣人的兵营外看到你父母,当时他们曾面见圣人。王君廓与虞公的关系一向不佳,在发觉你阿耶面善后,便派人尾随,于夜间偷听到他们二人的对话。那探子回转禀报消息后,就失去了他们的踪迹。”程处弼说着,眼神微眯想着昨夜刑讯王君廓时得到的反应。
王君廓许是真的恨透了虞世南,在程处弼问的时候倒也没多坚韧,反倒是什么都吐露了干净,包括他窃听了消息后就一刀砍了探子,包括当时他就得知虞世南其兄或许有亲人在世,却数十年不曾告诉过虞世南之类的怨恨。
只上一辈的事情程处弼懒得理会,王君廓本就是恣意妄为的性格,纵死不足为惜!
虞玓沉默,半晌后他方才开口,“我阿耶对外名为虞日,不过他藏有画卷,其上落款为晦。”
虞晦……虞世基有四子,幼子唤晦。
这还是当初徐娘子所说……虞玓的眼神幽深了些,且面见圣人此事倒是出乎虞玓的意料。
原本虞玓以为虞晦与徐芙蓉频繁搬家是为了躲避官府的追踪,可如今看来,至少大面上的原因定然不是这个了。
程处弼闻言大喜,狠狠地拍了大腿,那掌声之大甚至还惊到了漠然蹲在他后面的大山公子。
那根根炸起的发毛与擦过唇瓣的獠牙都是蠢蠢欲动的标志,那蓬松的大尾巴警惕地勾起,许久后才缓缓落下。
“果真如此!当真如此!”程处弼极为惊喜,哈哈大笑:“郎君还是与我同行吧,这已经是铁证如山。”
程处弼在得知此事后,对虞玓劝了又劝。
当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可虞玓始终没有答应程处弼,倒是送了他许多茶叶,在他带着王君廓并数百抢匪走后还摸不着头脑。
程处弼丧丧地牵着马,对左近的人说道:“我问你,遇得一个亲人难道不是高兴的事情吗?为何会百般拒绝?”
那人是程处弼在折冲府的副手,闻言便说道:“您得看是什么情况,远亲?”
程处弼想了想,“算是叔祖吧,但他自己年岁又小,也没别的亲人了。”
副手坦然说道:“您的身份不同,或许不能体会年幼失孤后只余下一人的彷徨,哪怕表面浑然无感,可暗里定是遭受了许多挫折。祖隔的辈分远,当真是真心庇护?这些顾虑多了,自然就没趣了些。”
程处弼蹙眉。
他在营州附近的折冲府历练虽然艰辛,可这已经是程处弼这一生中最辛苦的时候了……他不能想象若是自己失去了阿耶阿娘会如何……程处弼想起这半月在石城县内的听闻。他比划着自己的手腕,嘟囔着说道:“那胳膊都没我腕口粗,真他娘的瘦。”
程处弼回到营州后,趴在桌前挑灯夜战又写了一篇倾尽他浑身文学之力的书信,借着粟末靺鞨各部摩擦的邸报直送长安,那跑的速度反倒是比他寄的第一封信还要快。
…
京城长安,东宫是大兴宫内最为安静的一处。
殿内。
孙思邈施针完毕,对旁的医官说道:“两刻钟后方能起针。”
医官连忙欠身:“谨记在心。”
虽然花费的时日长,可这两月不到的时间内,昏迷不醒的太子从毫无反应到开始会挣动,这已经是莫大的进步。倘若顶在前面的人不是孙神医,连这医官都不知道要如何处置。
“孙神医,这离魂之说,实在是稀奇啊。”那医官忍不住问道。
其实这疑问许多人都有,可因着孙神医的做法着实有效,也没什么敢提出疑问。施针后的孙思邈浑身大汗,宫娥连忙递来温热的帕子,他接过来擦了擦后笑着说道:“这种病症极其罕见,常是有离奇的经历,少有能救得回来的。医家来说,病人高烧不退,神志不清,高热已经伤及他身体他处,故而不能清醒,降温是首要,而后再恢复其他。而用道家的说法,那散去的魂魄未能凝聚,便常有溃散之险,或许当是有人凝聚看护住了太子的魂魄,此乃吉人自有天相。”
孙思邈前两句话差点没把医官惊得魂飞魄散,直到后面孙思邈以“吉人自有天相”结尾后,这才讪讪擦了擦汗,苦笑着说道:“孙神医,您方才那话,在这皇宫大内,还是少说为妙。”他这告诫是出于好意,仙风道骨的老神医笑着颔首。
门外长孙皇后止步,抬手让身后跟着的宫娥禁声,这才慢慢地牵着小公主进去。
懵懂年幼的小公主睁着圆润可爱的大眼睛,软软地说道:“阿娘,太子大哥在这里吗?兕子想。”兕子是如今大唐皇室年龄最小的公主之一,大名李明达。其性情娇弱内敛,温柔可爱,最是得圣人的宠爱。
她的声音小而轻弱,要不是仔细听着都听不清楚。
长孙皇后温和地说道:“大哥正在休息,等他休息好了,便能醒过来了。兕子会乖乖等大哥吗?”晋阳乖乖点头,略显苍白的小嘴抿着,小身子亦步亦趋地跟着长孙皇后。
孙思邈与众医官一齐起身,还未行礼就被长孙皇后阻止了,她温和笑道:“诸位皆是在为救治太子而辛劳,不必如此多礼。”
在长孙皇后与小公主的身影消失在殿内后,站着守门的两个宫侍谨慎地看着那些巡逻的侍卫。
自打太子昏迷后,东宫的戒备不知提高了几倍,出入更为森严不说,东宫里悄无声息消失了不少人,偶尔晨起看着那些被拖出去的宫娥侍从,瞧来极为提心吊胆,可东宫的肃然依旧,秩序井然不曾变动。
东宫外的动荡如何,东宫内的侍从向来是不管的。
毕竟任何背弃太子的人,都当死。
作者有话要说:第三更五千六g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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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万七更新完毕,祝大家观看愉快。
感觉我还是比较习惯合在一起更新,明天的更新开始会是三合一orz,最近会试图日万(大概,或者日九?)
【试探地伸出求评的小jioji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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