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小说:大唐养猫手札 作者:白孤生
    油灯摇曳的豆大光芒中, 虞玓的侧脸瞧来有些消瘦, 许是近来苦读的缘故, 急得这两日刘嫂与白霜变着法儿给他塞吃食的。

    虞玓正在挑灯夜战。

    经学博士布置的作业说难不难, 说《诗》的那一问,虞玓已经写完誊抄在一旁了。

    而问农的这一处,虞玓却是还未读透。

    一经落笔, 就好似有种种困惑缭绕在心头,还未解决就彻底动笔不是虞玓的习惯, 他在题完开头后便沉默起身,背着手在书架前踱步,来回走了两圈后,复出门去。

    团成一大团,并且被虞玓用软绵绵的毯子包起来的李承乾慢腾腾地抬起猫脑袋, 幽绿的猫瞳一眨不眨地看着门口,直到虞玓抱着一堆书走回来。

    “你这般看人, 瞧来有些可怖。”虞玓注意到了大猫的注视,淡淡地说了一句后,又看似不经意地蹭过软垫旁,确认了大山公子当真无忧后, 这才回到了书桌前。

    他搬来的书籍都由些陈旧如《四月民令》《齐民要术》《汜胜之书》等甚至有两卷竹简。

    虞玓把两盏油灯都挪到眼前来, 让昏暗的光芒更明亮些,这才继续埋头看下去。摊开的书卷犹如还残留着淡淡的墨香,读来虽有些苦涩,可虞玓一旦读进去却废寝忘食, 不知日夜。

    李承乾在舔完那条长得要命的蓬松大尾巴后,又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从暂时的猫窝里面迈步出来,悄无声息地借着阴影潜伏过去,如同黑夜里捕猎的野兽,丝毫没有引起任何的注意。

    李承乾轻巧地跳到虞玓背后的架子上,轻而易举地借着高地优势看到了虞玓在看的内容。

    他在看极为枯燥的农学书。

    那些枯黄古老的字迹沾着过往的印记,虞玓的手指按在书页上,认真而细致地一页页看下去。这不是往常他所喜欢阅读的有趣书籍,可一旦投入注意,便全然认真。

    李承乾微眯着猫瞳,胡须不经意间动了动,然后庞大的身躯就这么挤着挨着在狭小的架子上盘踞下来,蓬松柔软的大尾巴勾起一个半圈,白点在灯光下晃了晃,隐约看来闪着反光。

    虞玓不知不觉看到深夜,还是待大猫轻巧地跳到他的怀里后,这才回过神来。

    眼一眨,酸涩的泪水就跌落下来。

    虞玓微愣,抬手以袖口擦拭了两下,另一只手安抚着情绪有些浮躁的大猫,“我现在便去睡。”

    这还是头一回被大山公子催促着去休息。

    他乖乖在擦手净脸后,回去就躺下了。

    次日,县学。

    虞玓只交了一份作业,他拱手说道:“夫子所布置的务农,学生以为须得是亲身经历过才能知晓如何。倘若只是纸上谈兵,做出来的策文又能如何?岂不是脱离了根本,无以为继?”

    经学博士捋着胡子。

    屋舍里显得有些安静。

    从来没有人在布置完作业后,还敢和夫子争辩说时间不够经验不足,谁不是乖乖受罚了事?

    经学博士幽幽地看着他,“当真不是完不成的借口?”

    “学生不敢。”虞玓淡淡地说道。

    经学博士眯着眼,沉吟片刻后,道:“若你当真如此,也罢了。我再宽限你些时日,可题目却要稍微变动下,这几日你若是要请假出门,我自随你,可日后你却是要交给我一篇完整的策文。”

    何为完整?

    便是不再局限经学博士此前所限定的题目,而是根据虞玓所见所得写就的策文。

    相当于自拟题目,自述回答。

    虞玓欠身,领命而去,当日就去租了牛车,带着两件换洗的衣裳就直奔他当初所分得的田地而去。

    虞玓虽自己侍弄过菜园,粗略懂得如何种植与施水肥料,可更多的详情却是一窍不通。且种菜与耕种间虽有互通,可更多的却完全不同。

    租种田地的是一对王姓夫妇,他们当初是从外地逃难经过石城县,最后在这里落脚艰难过活。租种了虞家的田地后,因着虞家当初与他们签订的合约并不苛刻,故而他们的日子也渐渐好转,去岁刚生了个小胖闺女。

    他们对虞玓的来意很是诧异,却也没有拒绝,反而对虞玓态度极好,特地清扫了家中的客房,还说要去杀鸡做菜,赶忙被虞玓给拦了下来。

    农家人就是如此的热情,虞玓在再三阻止后,总算免去了大鱼大肉。

    而王朗更是直接拒绝了虞玓的钱财:“当初若不是郎君把田地租给我,如今这日子可不是现在这般,做人还是得知足。您可莫要如此!”

    虞玓抿唇,顺从其意。

    在这王家的茅草屋休整了一夜后,次日虞玓就开始跟着王朗去田地。

    说是田地,其实最近已经是深秋,田里大部分的作物都已经收成了,唯独少有的几种还较为晚些,比如荅。虞玓拿着王朗从邻居家借来的镰刀,开始深一脚浅一脚地学着如何收割。

    在不断弯腰与抱走答那些矮小植株的过程中,王朗在清楚了虞玓的来意后,在空闲的时间开始给虞玓讲解着田地里的趣事。

    种子的要求,水分,泥土的湿润程度,肥料如何配置,如何把收下来的小麦粟答去壳,如何保存,再如何售卖出去……这一系列的辛勤过程,花费了农夫农妇整整大半年的汗水。

    更别说还需缴纳各类的税。

    其时来看,有田就有租;有家则有调;有身就有庸。

    其中租乃田租,每年需纳粟二石;调是户调,需交纳绢两丈、绵三两或布两丈五尺、麻三斤;庸是力役,每年服役二十天,倘若官府不需服役,需每日纳绢三尺或布三尺七寸五分。

    此乃朝廷奉行之租庸调制。

    虞玓在头一天下田后,回来后腰酸背痛,就连手掌都直接磨出了血泡。

    要知虞玓在守孝的三年时期,这双手却也是时常长满茧子,可这样的一双手在下田后不到一日,压根抵不过这镰刀与收割的压力。

    王朗在吃晚饭后取了药膏来给虞玓按摩,使了大劲揉开他肩膀胳膊的酸痛后,还笑着说道:“当年我头回下地,回来直接在床板上睡着了。第二天起来浑身动不得,阿耶拿了药膏给我揉,疼得我和杀猪叫般,可没虞郎这么镇定。”

    虞玓其实酸疼得满头大汗,只小脸毫无表情,偏头看着王朗说道:“是我瘦弱了些。”

    王朗爽朗笑着:“头一回都是如此,郎君的毅力已经超过我的预料了。”本来还想着第一天或许虞玓就坚持不住了,谁曾想回来后都没听到他闷哼半句。

    王朗给虞玓揉开各处的酸痛后,就把药膏搁置在床头,欲要给虞玓的掌心上药。

    虞玓婉拒了他的好意,这还是能自己做到的。

    在浑浑噩噩的一夜后,次日清晨虞玓还是大清早跟着王朗起来了。

    说出口的话向来简单,可做出的事迹却能亲眼看到。

    原本王朗还保持着一种观望的态度,没想到虞玓真的连续几日都跟着他起早贪黑,这收拾着的时候,交谈出来的话就比往时还要多。

    虞玓这些时日的小脸都比往常还要黝黑,弯腰的时候带出泥土,看着那些灰不溜秋的小豆子,“今年的收成如何?”

    王朗把着锄头说道:“算是不错,至少比去岁好些。就是今年有点旱。”

    对于他们这些庄稼汉来说,最难的不过是如何凭据天时地利来耕种,倘若当年风调雨顺,那皆大欢喜。可要是水多了还是旱了,就需要求神拜佛了。

    虞玓把□□的带着泥泞的小豆归拢到一处,然后将就着喝完了放在田头上的水,“若是肥料好些,可能改变?”

    昨日王朗刚教了他如何施肥的法子。

    王朗点头,却是摇头:“可以,但这施肥再好,若是日头暴晒或者雨水太多,也是没法子。”他皱着眉,帮着小郎君擦了擦眉头的灰黑,然后说道:“要是窄乡的话,分到的田地分明不够,却还是要交一样的赋税,那才是倒霉些。”

    王朗说话做事看得出还是有些学问,据他所说年少的时候家父曾经读过书,他虽然没什么天赋,但是阿耶还是教过不少。

    “宽与窄是何意?”虞玓蹙眉。

    王朗比划着说道:“譬如这石城县算是偏僻的,人比那些繁华的州县少了许多,这里的田地也足够按着成男百亩的规矩分,叫做宽乡。那些人口众多又极其繁华的地盘,有时候分不到足够的田地,我们叫他做窄乡。”不论宽窄田亩数,到了征收的时候收的税却是一同的。

    “这不大合理。”虞玓认真思索了片刻,平静地说道。

    眼下虽石城县米价稍贵,可放眼各地依旧是谷贱绢贵,一匹绢可得粟十余石,两匹绢少说得粟二十余石,记入其他户税纳钱,一年约莫二十五石。

    丰年北方一亩约一石,南方则不止,可南北需要交纳的税收却丝毫不减。因为朝廷律法收租调庸,从来只看人丁不看其授田多少。

    如今口分田一共二十亩,其实纳税后也只余下粟十余石。好在还有二十亩永业田上有桑蚕等栽种,每亩饲蚕三箔,少说一年能得五六匹布帛,再加上榆枣树鸡鸭鹅的养殖,在交了虞家的租金外,勉强够王朗一家过活。

    王朗哂笑了一下,“我们这些小民也不懂,哪里会去想那么多。”这农家出生,依仗的还是田地里头这点东西,旁的当是没有过多的精力去关注。

    虞玓若有所思,弯腰跟着王朗继续忙活。

    虞玓在田里待了七天,直到帮着王朗把所有余下的答收成都收完了后,这才重新回到了县城。

    回到县城里的虞玓可比他前些日子要狼狈许多,那张面无表情的小脸黑了不少,并且两只原本被白霜将养得差不离的掌心重新恢复粗糙,还有些凹凸不平的擦伤还没恢复,碰到水就极疼。

    白霜拉着郎君去换衣裳清洗,再仔仔细细给各处的伤口都上了药。

    说是各处,便是连脚底都磨破了。

    白霜出去拿东西的间隙,虞玓小郎君被她强迫着要坐在胡椅上不许动弹。他稍微活动着指尖和手掌,那丝丝的痛感刺激着虞玓的思绪,而他还在想着要如何把落下来的七百张大字给补回来。

    可不能被白霜知道了。

    有一光滑亮丽的皮毛蹭到了柜顶,庞大的身躯占据了柜子顶端所有的位置,带着白点的漆黑蓬松尾巴搭在顶边,时而轻巧地拍了拍,猫脑袋只露出一个边边,像是在悄无声息地关注着虞玓。

    “大山公子。”虞玓轻轻叫道。

    大山公子不理会他。

    虞玓顿了顿,旋即低头。

    大猫的蓬松大尾巴拍打的频率高了不少。

    虞玓抿着嘴,欲要站起身来,恰好白霜走了进来,看到虞玓的动作顿时叫出声来,“郎君莫要动弹。”然后抢了几步走过去,把虞玓重新按下来后,取着一双新的柔软鞋子说道:“好在前些天比照着郎君往日的鞋子做了柔软的鞋底,这些天还是注意着些。”

    等白霜姐姐总算满意,把虞玓塞回去被窝休息后,才不太放心一步三回头离开了。

    白霜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口后,虞玓小郎君瞬间就掀开了被褥,踮着脚走到了方才大山公子在的地方。虽然现在从下面往上看不到大猫的踪迹,但是虞玓知道大猫还待在上面。

    隐隐有种……闹别扭的感觉?

    虞玓轻轻叫了几声,但是大猫没有冒头。

    看来是真的生气了。

    虞玓站在屋里沉默了半晌,不再去骚扰大猫,而是偷偷去书房取了笔墨纸砚过来。

    半下午的日头还能看到空气中漂浮着的尘埃,虞玓微眯着眼思忖着此前的所见所闻,这些时日里思忖的杂乱思绪开始渐渐成型。

    宽窄乡,土地,肥料,天时,征收,劳作,工具……此中出现的种种皆是农田事的中心,可总有些是值得、也应当大书特书的内容。虞玓慢吞吞研磨着墨条,掺了一点点水后慢慢磨出来的墨香有些熟悉,那是以往阿娘阿耶就用惯了的,库房那里还剩着好些。

    虞玓喜欢这墨香的味道。

    就好像掺杂着文字本身独特的美丽。

    他在停下动作后,弯腰在书桌上铺开一张白纸,提笔而就。

    无需思考。

    因为他已经在心里思考了许久,久到当他落笔的时候,再不需要其他的润色。

    如泼墨而成。

    日暮转为夜色深沉,残月爬上树梢,墙头跨过的枝丫幽幽掉了片顽强弥留的枯叶,打着旋儿落在石板路上。屋舍内,虞小郎君的剪影落在窗纱上,如同一片茫茫朦胧的画卷。

    时有如“筒车”之流的农具,亦有辛勤劳作的农民百姓,虽夏日旱情,可雨势骤下,终稍稍挽回局面。劳作数月之艰苦,奈何在王朗这等农夫口中,纳税补租后余下的钱财,却不足弥补岁末生活,还需做工补足家用?

    虞玓微微停笔,而柜子顶上的大山公子不知何时已经盘踞在了虞玓的身后,那窄小的架子窝着一大窝漆黑油滑的皮毛,幽绿猫瞳却紧紧盯着虞小郎君正在书写的篇章。

    入神时,那蓬松柔软的大尾巴自然垂落,搭在架子边上。

    “……通州实有计丁给田、犹有不足之困,以丁口纳税,实有缺漏。曾魏、齐、周、隋、兵革不息,农民少儿旷土多,故均田制存。

    “若唐承平日久,丁口滋重,宙无闲田,不复给授,久之,易使均田为空文……赋税故农为政本,两汉举力田之勤;财用聚人,九市列惟金之利……”①

    落笔不断,一书未知日夜。

    等虞玓写完的时候,桌案边不知道什么时候放着点亮的油灯,两盘糕点与热腾腾的茶盏正放在他的左手边。窗台半开,留着些许地方淋撒着狡黠的月光,那两盆独得白霜宠爱的素色小花只余下最后一朵,在月色下摇曳着,许是风动。

    “吱呀——”

    门后悄悄探出来一个圆润扎着辫子的小脑袋。

    正是那日虞玓带回来的女童,她与其哥哥现在都算是在虞宅帮忙,包吃包住。少年清楚所说的做事其实也就是些普通的杂事,根本来说是他们占便宜了。对虞玓更是忠心耿耿,近日里连带着那女孩,这虞宅总算有了些人气。

    “三花,进来。”

    三花是女童的名字,是他哥哥给起的,少年自己则叫阿牛。都是些朴素的农家名。

    三花举着盘切好摆盘的果子进来,她费力地递给虞玓,然后带着奶气高高兴兴地说道:“白霜姐姐说,郎君要多吃些。”在虞宅呆了些时日,三花腼腆的性格好多了,说起话来也利索。

    虞玓把果盘放在桌面上,“你们吃过了吗?”

    三花点了点小脑袋,身上穿着淡红色的崭新衣裳,显得整个小人精气神很足。

    虞玓摸了摸她的脑袋,就让她出去玩了。

    三花恋恋不舍地往外走,一边走小脑袋一边还往回望,就好像在看什么奇特的东西。

    奇特的东西……虞玓就像是心有所感般回过头看了一眼。

    庞大的身躯挡住了他的视线,漆黑大猫正悠哉悠哉地躺在身后那窄小架子上,溢出来的蓬松皮毛让人忍不住伸手的冲动,看起来极其柔软好摸。

    猫不知什么时候就已经悄然潜入了虞玓的背后。

    这种突如其来的柔软感觉让虞玓平静的眼波中一瞬间泛起了波澜。

    大山公子慢条斯理地舔着毛,丝毫没有在意虞玓看向他的眼神。

    虞玓想了想。

    他还是在闹脾气。

    可大猫为什么会闹脾气呢?

    片刻后,虞玓恍然大悟,慢吞吞走到大猫的面前半蹲下来,从下往上看着大猫,还正好能够看到大猫垂落下来的带着白点的尾巴。

    “对不起。”

    虞玓这么一走就是七天,因行事匆忙了些,只和大猫讲了要出门去,却忘了讲到底需要花费几日。

    “以后我出门,定会告知你。”

    虞玓偏头低低说道:“我错了。”

    他连续三句,认错的态度可谓是非常诚恳。

    虞玓的再三道歉后,那庞大阴影矜贵地斜睨了眼虞玓,慢吞吞地把蓬松柔软的大尾巴递到了虞玓的手里,倨傲的姿态带着凛冽的凶性,却被那些油滑松软的毛发所柔和了。

    这便算是和解了。

    翌日。

    一无所知的虞玓身后尾随着一只潜行的大猫。

    李承乾晨起在虞小郎君离开后,慢悠悠悄咪咪跟在后头去的。这一回他没打算现身让虞玓知道,这对李承乾来说,是一次突发奇想。

    也或许别有用意。

    然做猫时,他多数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比如昨个儿与虞玓生气,本就只是一瞬间一闪而过的微弱情绪。可出现在猫的身体中,那便是轩然大波,难以控制。

    活生生让他发了一次本不会出现的脾气。

    以猫的潜行能耐,寻常的人压根就没发现梁顶那黑压压的一片。他冷静地趴俯在横梁上,垂落的尾巴摇晃了两下,又卷在了身侧。

    虞玓的身量小,却是坐在最后头。夫子还未来,生徒们都在各自温习。

    经学博士与陈助教进来时,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后头的虞玓,瞧着那他那黑了些的小脸,老夫子笑着与陈助教说了些什么后,这才慢悠悠走到台前去。

    经学博士开始上课了。

    虞玓在下头弯了弯手指,那些还未愈合的疤痕泛着嫩红。

    上了课后,便是博士开始一个一个叫上去检查功课,针对性教学的时间了。

    往常这个时候,大多是先由年长的郎君开始,但是这一回老夫子却是反其道而行之,幽幽把虞玓给点了上去,“历经七日,功课可曾完成了?”

    县学的假期向来苛刻,虽说经学博士给了虞玓自由假期的时间,可他确实没想到虞玓会一去七日不复返。待这虞小郎君再回来后,原本光滑白皙的脸蛋黑了些,连带着手掌的伤痕也在上前时被经学博士看在眼里。

    他心里忍不住点了点头,不论如何,虞玓确实是做足了功夫。

    虞玓声音平静:“已经完成。”

    他双手递上了策文,经学博士翻了翻那厚厚的一沓,挑眉看了眼虞玓,慢悠悠说道:“先下去吧。”

    而后被点上去的人,多是被陈寿路所指点,而经学博士则是悠哉悠哉地捡着虞玓的策文在读,那津津有味的模样让底下的那群生徒也看不出究竟是好还是坏。

    虞玓一走就是七日,这般的事情如何能不感兴趣呢?在外头瞧来一个两个都人模狗样的生徒们,其实在同窗中也多是肆意八卦着的。

    待陈助教把背诵磕巴的刘思远训了一顿后,经学博士正巧清了清喉咙,“虞玓,你且上来。”正在底下读书的虞玓闻言,便把书签夹在页面里,继而起身往台上走去。

    经学博士眯着眼,视线依旧停留在文章上头,“下完田后,感觉如何?”

    “苦。”虞玓敛眉。

    经学博士呵呵笑起来,把厚厚的一沓纸张放下来,稍显浑浊的眼眸这才看着虞玓,“这些都是你所思所想?”

    “是。”

    虞玓回答得言简意赅。

    经学博士捋着胡子,感慨地说道:“这通篇击中的痛脚,怕是能让某些人暴怒连连,无以为继啊。”虞玓其思路渗透之远,确实超乎了经学博士打一开始的念头。

    虞玓这篇策文从实际入手,先是书写农业之根本重要,再谈及农民日常艰苦劳作,此处一看不咸不淡,但笔锋一转,却开始详谈起了租庸调制之弊端,远望制度之未来,提出以田亩数而非人丁摊税;并着其后洋洋洒洒农商相结合的阐述,其思绪文路之老道,若非经学博士肯定虞玓身边再无这般厉害的人物,他实在是不能相信这是一个未经世事、年仅十三的孩子所能写出来的。

    这其中有些问题,便是涉事已久的老手都不敢轻易触碰。

    如那赋税。

    经学博士正感慨着,忽而视线触及虞玓手掌那斑驳的伤痕,猛地想起虞玓原本的出身家世。

    停顿的片刻后,经学博士摇了摇头。

    有因必有果,虞玓的出身是他的拖累,却也塑造了虞玓这般性子与思路才学。

    一阵一啄自有天定。

    经学博士不再多想,而是取着虞玓的策文,一项一项开始同虞玓讲解这其中之好坏。

    有问,有答,有解释,有阐述,更有应对的措施,虽有些天真,却已经足够了。虞玓的思路与文笔并没有问题,甚至可以说远远超出了经学博士的想象,不管是切入要害与阐述观点时皆是不错。若要挑瑕疵的话,那便是这偏策文不像是策,更像是一篇详细阐述农商的文章;且因着年纪尚小的关系,一些决策与意见都稍显稚嫩,不成正统。

    经学博士所挑出来的问题都是直至要害,虞玓一边听着,一边快速地把这些问题给记录下来。

    他微弯着腰,是为了不高于老夫子,纸笔挨在边上记录着,不知不觉中掌心的伤口又撕裂了。还是老夫子叫住了他,让陈助教帮着给他处理了下伤口,这才止住了血丝。

    经学博士蹙眉,“这两日暂停练字,等你的伤势愈合后再说。”

    他知以虞玓的脾性,怕不是得把那些落下的大字再重新给捡起来,这般无视身体却是不行的。

    经学博士略带呵责的关心让虞玓抿了抿唇,虚心接受,继而带着记得满满的两大张纸下去了。而虞玓的那篇文章却是被经学博士给收起来了,那略带笑意的模样看得出老夫子的心情确实不错。

    直到这天下午,虞玓要回去的时候,才知道大猫一直都趴在横梁上,那轻巧的姿态完全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虞玓感觉有些好笑,“你难道不饿吗?”站在县学的门口,他无可奈何地看着庞大猫团。

    大猫从容不迫昂着脑袋,迈着猫步悠哉离开了。

    虞玓跟在后面,看着前面漆黑的身影,忍不住叹了口气。看来从前他能够发现大猫的踪迹,都是大猫心软给他发现的,而不是他当真敏锐至极。

    虞玓归家的时候,正是日暮落下,深秋时分,刮起的风都带着难以忍受的冷意,虞宅早早就换上晒得暖暖蓬松的被褥,这些天大猫爬窝的次数也比以前要多了。

    连续好几日降温后,冬日来临了。

    而虞玓的手掌在将将养着五六日,在舒展不会撕裂伤口后,虞玓又自顾自恢复了以往的情况,开始悬腕练大字。

    练习的字数从一百悄然蜕变成了两百。

    而初冬的第一场雪,就是在这种悄无声息的情况下降临。

    那日虞玓将醒,思绪稍显朦胧,就被肉垫给踩醒了,蓬松柔软的大尾巴擦过虞玓的耳朵,他偏头就看到了一大团漆黑的毛绒绒挡住了他的视线。

    虞玓闷哼了声,“不睡了吗?”

    猫的天性是大半夜清醒,白日睡觉,不过清晨的时候又失去了活力昏昏欲睡。李承乾懒洋洋地斜靠在床沿,庞大的身躯挤出一条肉肉的边,肉垫蹬了蹬,又踩到了虞玓的胳膊。

    他最近经常有的头痛一觉醒来彻底消失了,就好像从前那些动静都不复存在般,这种松懈后的虚软感让李承乾有种飘飘然的感觉,整只猫都懒洋洋地没法控制。

    虞玓往里面挪了挪,呼吸间满是凛冽的寒意。

    “下雪了?”

    他还未起身,就听到了外头飒飒安静的落雪声。

    是初雪。

    虞玓漆黑的眼眸有些不清醒的湿漉漉,掀开被褥起身,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面上,刺痛刺痛的凉意擦过,虞玓只着中衣走到了窗前,缝隙透出的些许光芒印出了他单薄的身子,虞玓伸手把那紧阖的窗给推开。

    那满庭院通透的白,便骤然出现在了眼前。

    洋洋洒洒的小雪从天空落下,没有任何的阻力,飘洒的雪白覆盖住了庭院的路径。院子里温养着的花早就落尽了,那最后一朵素色的野花也在虞玓归来后的某日深夜悄然坠落,落泥无声。

    虞玓伸出手去接住一朵冰凉凉的雪花。

    很快就融化在微凉的手指尖。

    “嗷呜——”

    大猫突地咆哮了两声,把虞玓赶去穿衣服了。

    他乖乖照办。

    白霜过来虞玓屋舍的时候,只见他正在漱口洗脸,身边门口蹲坐着一大团漆黑的影子。

    那已经成为虞宅熟悉的画卷。

    大山公子虽然总是看起来凶残阴郁,可素日里懒洋洋的姿态总是看着温和,若是不去招惹他,便是与寻常家养的猫并无二致;可倘若惹他生气,怕是顷刻间便能夺去一条生命,其凶残的名头在县内常有耳闻,便是白霜都深以为然,不敢惹怒。

    便是如此,若虞小郎君的身边缺少了一只漆黑的身影,就好像是缺失了一块碎片,虽不足以抹除其他的色彩,却总感觉有些怅然。

    “白霜——”

    前院似乎传来了刘勇的叫声,好像是出了些什么事、

    白霜还未同小郎君说些话,就只得先同他点了点头,随即提着裙角出了院门去。

    虞玓拧干了帕子后,看着还未停的雪,站在门口看了片刻,终究是忍不住走了出去,站在那院落的中央。凛冽的寒意伴随着那步步绽开的雪痕,落下了细细碎碎的脚印。

    李承乾觉得肉垫痒痒。

    他忍。

    还痒痒。

    再忍。

    一步,两步,三步……在虞玓走开的距离足够宽远的时候,扑哧扑哧的声响接连传来,是一团漆黑的团子迅猛地加入了雪白的战场。

    大猫的弹跳力不是开玩笑的,两三下就踩到了站定的虞玓身侧。

    而身后梅花印痕般的小小脚印正蜿蜿蜒蜒地伴随在虞玓落下的脚步旁边。

    虞玓的小脸神色淡淡,眼眸很是清透。

    暖意升腾着。

    虞玓还在往前走,踩出一串的脚印,像是有难得童趣,要把那满庭院的银装踩出朵朵印记来。

    李承乾停在原地,突地觉得小腹往上一股热劲在冲。

    虞玓抬手,捻来又一朵雪花,回眸看着那雪地中的一抹黑色,漆黑透亮的眼眸眨了眨,波澜微动,便是极浅极浅的笑意,让他整个人都鲜活了起来,如同眉梢都染着生意。

    眼中的小郎君不知怎的开始朦胧起来,就好像水汽与薄雾相交织般隐隐绰绰,宛如窗边的剪影摇曳不清。那剧烈的痛感彻底蒸腾起来,在短短一瞬间席卷了整只猫身。

    深绿猫瞳开始透出一点红,那尖利的爪子不可控地伸出,剧烈的痛苦从四肢开始涌动,胸腹蔓延开来的热胀席卷了全身。

    有那么一刻,李承乾的猫瞳完全幽深。

    呵。

    总算、总算等到了这个结局。

    只是真不巧。

    有那细碎的温暖,是极其、极其柔软的触碰。

    温热的身体,颤抖的身躯,单薄的骨架,那温柔又紧锢住他的力道……没想到还是被虞玓给撞上了。

    啪嗒。

    啪嗒,啪嗒。

    哭了吗?

    他想。

    胸腹撕裂的痛感蔓延到了他的喉咙,止不住的抽搐与剧烈的灼烧感席卷而来。

    这是怎样的一种痛苦!

    真可惜,眼睛已经疼到看不清了,不然他真想看看虞玓泪水湿透后的眼眸。

    那该多清澈透亮。

    只是还有最后一件事。

    长。

    安。

    爪子抽搐着在雪地刻下了划痕。

    倘若他就此死去,自无后话。

    可若如他所料……那终有见面之日。

    “小郎君——”

    片刻后,院门外的白霜话还未出口,人便愣在院门口,久久不敢进门。登门拜访的程处弼站在她身后一瞧,脸色也严肃起来。

    那清瘦的少年佝偻着腰,保持着怀抱着某物的姿势,长久、沉默地半跪在庭院中。

    怀中空无一物。

    …

    李承乾醒来的时候,天光大亮。

    正是雪后初晴的好时节。

    床榻有一面容姣好的太监诚惶诚恐跪了下来,“太子殿下?”他心里有些有着些许惊恐彷徨,更多却是莫大的狂喜!

    紧接着是整个殿内的人都匍匐跪下。

    太子醒了!

    太子殿下终于醒了!

    在孙思邈断定近日会醒来的时候,偌大个东宫已经等待太久太久了。

    “什么日子了?”寂静了许久的宫殿,头一次响起了主人极其沙哑的嗓音。

    内侍一五一十说了。

    他听了回答后,半晌又沉寂了下来。

    便是殿内的内侍也不敢擅自起身,去通知医者或告知圣人皇后。

    太子殿下一贯是温柔的,有礼的,哪怕是发脾气都温和不已,可他们这些东宫伺候的,对太子殿下总有抹除不掉的畏惧,不敢对他的命令有任何的忽视。

    李承乾合眼。

    他赌赢了。

    “孤要沐浴。”

    无人敢对太子殿下大白日要沐浴有任何的看法,哪怕是在大病初醒的现在,内侍很快吩咐下去。

    直到李承乾褪去衣裳,着中衣浸在温热中,剧烈的疼痛才散去几分。哪怕是近在咫尺,正在舀着热水替换的小太监浑然不觉自己一脚踩在鬼门关,丝毫看不出来正一脸平静、闭目养神的太子正头在忍受疼欲裂带来作呕的眩晕。

    “出去。”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退出去,门外站着一排静若寒蝉的东宫侍人。偌大个宫殿内外鸦雀无声,似是畏惧着惊扰到里头的主子。

    他待屋里彻底安静下来后,方才睁开眼眸,漆黑幽暗的眼里死死盯着微弯的手指,“猫……”他想起后宫里的那只白白胖胖的雪球儿,娇俏的叫声与松软的毛发似乎是这种生物示弱的利器。

    可梦里那却是傲慢的、矜持的、极具力量的凶残模样。

    他记得某种触感。

    那双手的主人,总是冷淡的,看不出表情的样子。但是那双手很温暖,很稳。

    一个偏执而古怪的小孩。

    “……是暖的。”

    尾音很快消散在淡薄的日头里,他苍白俊秀的脸色浮现出一丝古怪的情绪,卧榻在床的病弱让他整个人看起来苍白消沉,可眉宇自然流露的威严却不许任何人质疑。

    不多时,一个温和有礼的太子殿下重又出现在众人的面前,左右武伯中大夫,即拱卫东宫的六率首领恭候多时。太子敛眉,温柔倦怠地说道:“药藏局轮换了吗?”

    “拖延之罪,已彻底清除干净。”其肃杀之意呼之欲出。

    太子温和笑了笑,眼底一片冰凉。

    作者有话要说:一万更新g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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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引用自骆宾王、北宋刘恕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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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顶锅盖(我走),猫后面还是会出现的orz,只是太子的性格手段狠了些,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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