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处弼在数日前接到了京城来信。
与此同时, 他还接到一道口谕。
来自于当今圣人。
程处弼是个性急的, 在得了消息后, 回禀了自己的上级, 他兴高采烈地一人一马单刀走平州,疾驰了一天一夜后来到这石城县,不说这马换了两三匹, 可他却浑然看不出半点的疲倦。
果然是虎父无犬子。
县门开了后,程处弼就一路往虞宅来了, 门房刘叔是认得他的,忙不迭把这位青年将领给放了进来。
白霜领着程处弼往里面走,眉梢流露着温婉笑意,“您大清早怎亲自登门了?我家小郎君正在后院梳洗,您可莫要责怪。”
程处弼大大咧咧地说道:“这有何干系?我这也算是突如其来。”他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笑得不见眼,宽厚的模样有些憨憨。
白霜正笑着拐了个弯, 刚往前走了两步瞧见那后院的门落,那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她微愣住,有那么一瞬间不知作何反应。
就在他们愣住的瞬间,虞玓摇晃着站起身来, 只在庭院中定了一瞬, 便大步走到了墙壁下,昂头看着那些沐浴着寒意却依旧遍布深绿的满墙地锦。
近来,大猫最喜这里,大半时候常能在此附近见到猫的踪迹。
像是……刻意而为之。
在层层掩映下的地锦里, 有些底层的叶子像是被什么啃食掉般,细细微微的印记从头至尾,近乎蔓延了大半的墙壁。
虞玓窥见此幕猛地深呼吸,一口倒抽的冷意擦过胸腔的那瞬,尖锐得宛如一声抽噎。
顷刻,白霜反应过来抢着往里面跑,急急的脚步差点踩住了曳地的裙角,“小郎君,小郎君——”
程处弼的反应比她更快,如同虎豹般窜了出去,眼神锐利地扫射了一圈庭院的四处,这才看着单薄着身子站在庭院地锦下的虞玓,“出什么事了?”
程处弼不知要如何去形容虞玓的神情……那是极为淡漠的神采,哪怕是往日稍稍带着温润的眼眸,都如同凝结了永不能化开的白雪。
虞玓的肩头湿透了。
雪本不该会打湿衣裳。
可这是雨夹雪。
小小的雨,小小的雪,甚至分不出落下的是雨滴还是雪花。
虞玓的眉梢动了动。
他慢慢地、慢慢地抬头看了眼程处弼和白霜,那苍白的嘴唇动了动,“程大兄怎么过来了?”
那声量很轻,却不知怎地让程处弼遍体发凉。
虞玓说话的时候没有任何不对,可程处弼却敏锐地感觉……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白霜的感觉更甚。
她陪在虞玓的身边多年,他的情绪变化总是微妙至极,就算是白霜也往往难以察觉,可现在……已经不是能不能察觉的问题。
她带着深深的担忧,下意识扫了一圈庭院中的落雪,凌乱的脚步是方才她和程处弼踩出来的痕迹,这破坏了大部分的雪面平整。
只是在虞玓方才停留的位置,白霜看到了如同梅花印记的小脚印,唯有猫才能留下这样的印痕。
温婉的妇人微微一顿,站在庭院中的她不知为何突地一冷。
白霜再度看了一眼这不大不小的庭院。
她知道她遗漏了什么了。
……大山公子呢?
…
程处弼和虞玓对面而坐,他那热情外向的脾性让他忍不住再问:“你当真没事?”
方才他和白霜都问不出虞玓的答案,他只答没事,便请白霜去倒些茶水来。
程处弼得是个蠢货,才能真的以为虞玓当真无碍。
可要是虞玓不说,他也毫无办法。
虞玓慢吞吞抬头看着程处弼,那淡漠的眉梢甚至无半点动容,“有事。”他说得极为坦然,“然无可挽回。”
那清冷的嗓音没有任何波动,就好像在说着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他森长的睫毛微颤,那细碎的落雪覆盖住了漆黑,分明现在的虞玓没有任何的表情,他说话的嗓音也很是平静。
程处弼:……行。
这人坦率完了,怎他娘更不舒服了?!
程处弼郁闷着郁闷着,郁闷了好一会才想起来自己过来的原因。
只是经此一事,他那兴奋的情绪也如同被冷水浇灭,程处弼有点恹恹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虞玓。
“这是京中传来的消息,你且看看吧。”
虞玓抬手接过书信,低头揭开了红色的印泥,拆开了这份薄薄的信件。
信件抬头。
——虞玓亲启。
他顿住。
再没有任何人比虞玓清楚这些字迹了。
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那些勾勒的比划,扭转的笔锋,用笔的力道……清晰得宛如在虞玓的心中留下重重的刻痕……这是,当初虞晦拿给虞玓练习的字帖之一。
虞玓的字迹,多多少少有几分是脱骨于其中。
这在他年幼时练习许多的字迹,他又怎会认不出来!
虞玓合眼,轻轻吐息着。
屋舍内很安静,程处弼没有说话,就像是在给虞玓冷静的时间。
待他看完书信后,程处弼才轻声地说道:“虞公希望你能上京。”他在说完这句话后,踌躇了片刻,随即说道:“送信的是宫里的人,也送来了宫中的口谕。”
程处弼不必看,都知道虞公的书信只可能是请求。但多了圣人口谕后,这请求就变了些味道。
程处弼像是害怕虞玓多想那般,急急又解释着:“虞公不是那等强迫的性子,这圣人的口谕,怕是我那老爹带着一群老将军给胡闹强求来的……”
“多谢。”
程处弼的话还未说完,虞玓忽而起身,对着青年长身一礼。惊得程处弼猛地站起窜了过来,连连把虞玓给扶了起来,“这是干嘛?差点没把我吓死!”
虞玓平静地说道:“若不是你忙前忙后,怕是我就彻底淡了此事。”
他低头定定地看着虞公的书信,眼神不经意间落在“长安”二字,随即连唯有波澜的眼眸都彻底淡漠了下来。
滴答。
窗外的雨夹雪,像是彻底地变幻作了冷彻的雨势。
敲打着屋檐的雨水快速地冲刷着庭院墙角,那些被踩出来的脚印迅速消融,伴随着水的痕迹消失在光滑的石板路上,褪去银装素裹的庭院恢复了原本的模样。
也彻底消去了大猫在世间留下来的最后一点痕迹。
虞玓安静听着雨声,然后把书信收起,慢慢折叠回信封内,这轻柔的动作,他做起来很慢,像是在这简单的步骤中,他也在整理着莫名古怪的情绪。
然后他说:“好。”
虞玓敛眉,淡淡地说道:“我去长安。”
…
事情一旦开头,要做起来似乎是一件极为简单的事情。
对石城县来说,程处弼的身份很好用。
其他的事情尚且还说,县学与经学博士那里,却是必须得虞玓亲自走一趟的。
经学博士对虞玓的来意并不奇怪,他甚至还带着淡淡的笑意。
在下课的时候,经学博士对这些来访的生徒总是带着宽厚的态度,王家的宅子很小,但是很温馨,他们在交谈的时候,老夫人甚至还过来看了一眼,还给了虞玓见面礼。
当虞玓收着老夫人强塞给他的玉佩时,那有些镇静中稍显懵懂的小模样,让经学博士好笑之余,又有些莫名的怜惜。
经学博士的声音有些沧桑,慢慢地说道:“你已经做好了决定?”
虞玓微微顿了顿,他不知这一刻停顿的原因是为何,但是在停滞后他平静地说道:“他或许,真是学生的亲人。”
经学博士点了点头,平静地说着:“既如此,那也是好事一桩。若是能得亲人庇护一二,总好过一人拼搏要来得好些。”他或许不知道虞玓所指远亲到底是谁,可老夫子却是知道程处弼的身份。能让他奔波前后,而虞玓的姓氏……这其中的因果,其实也不难猜测。
“只要是你愿意,那也没什么大事。”他宽厚地说道。
虞玓的神色有些淡漠,他低垂着眉眼,似是在看着地毯上的纹路,说话的时候不紧不慢,像是在说着其他人的事情:“有……人,希望我去长安。”他无意识间在掐着食指指腹,“既如此,去便去了。”
经学博士吃茶的动作顿了顿,他那双浑浊的眼球看了眼虞玓。
半晌后,他没有再说些什么,只是和虞玓交代着些寻常的事情,而后把虞玓此前做的文章还给了他。
“时间太紧了些,若是能再给你半个月的事情,你能写出更好的文章。但是此事不着急,这是我的举荐。倘若你进长安后,需要人帮忙的时候,可带着这封信去安仁坊。”
这是做夫子的私心,虽然他在这里才有几月,却是最得经学博士喜欢的学生。
就是那县衙的老东西,盼着望着,十个李连青也比不得一个虞玓。前儿听说那厮已经被老东西赶出石城县,就不知是压哪儿蹉跎去了。
虞玓接过这两份东西,对着经学博士行了三礼后,这才从王家离开。
县学里的消息总是穿得飞快,先是刘思远找上门来,而后是陈向阳,其他几个平日里和虞玓的关系还算可以的同窗都登门拜访。
一连串应酬的事情在接下来的几日连轴转,直到虞玓收拾细软把东西都搬上马车后,那种即将要离开的感觉才尘埃落定。
瘦弱的郎君站在门口,他这些日子看起来更消瘦了些。
白霜隐约猜出了虞玓最近沉默的缘由。
大山公子消失了。
任凭她们找遍了偌大的虞宅,都再也寻不到他的踪迹,哪怕是每日须得跟在郎君身边的时辰,都再不见猫的痕迹。那日虞玓淡漠如冰封的模样犹在她的眼前,白霜不敢去问此事,同时按下了家中其他人的猜测。
可虞玓日常行为一应正常,没有任何波动,这让白霜愈发担忧,却无从劝起。
近日来虞玓常会站在窗前眺望着墙外的绿意,那遍布墙壁的地锦是这冬日唯一的绿色,挤挤挨挨的藤叶爬满了虞宅,在落雪中依旧顽强生长着。
有一日,白霜忍不住敲边问了:“郎君为何一直看着这地锦?”
虞玓慢吞吞拢着袖子,平静地说:“白霜姐姐,以后家中不要养地锦,可以吗?”
白霜顿了顿,隐隐约约像是感受到了什么般。
思索再三后,她心里电光火石间闪过一些碎片,猛地抬头看着依旧一脸平静的小郎君,一瞬间眼底的热意就浮了上来。
她不敢眨眼,生怕一眨,那泪就落了下来,“好,当然好,依着小郎君便是。”白霜红着眼,微笑着说道。
刘叔一家也会跟着虞玓去长安。
虞玓给了刘家思考的时间,最后是白霜拍板决定了这件事。
“当初我们是跟着虞家来到了石城县,如今小郎君要去长安,说是帮忙也好,追随也罢,难不成我等留在这石城县,就能有长足的发展?”
白霜平日里在刘家是安静的,可她的意见,往往是最值得听从的。
不过一夜,刘家就做出了决定。
刘勇正卖着力气,把最后一箱子书搬上马车,旁边是白霜正拿着账本一件件对着东西,大件的东西自然是不搬的,除了常备必须的东西,最多的就是那些书了。
程处弼幽幽地说道:“这些书,怕是我十辈子都读不完。”
白霜笑着说道:“这才不到五分之一的书。”
虞玓准备带走的书籍全部都是珍本孤本,以及还未看过的书籍,那些已经看完了的书全部都被他送给了其他的同窗。其他的同窗得到虞玓这临别赠礼的时候还满脸高兴,唯独刘思远却有些郁闷,他可真的不喜欢读书。
程处弼在送信来的那一天在虞宅狠狠睡了大半天,第二天又精龙活虎给虞玓帮忙,跑通了县衙的门路后,当天下午程处弼就回去了,约好七日后来接虞玓。
程处弼本来就差不多要回京,遇到虞玓这事后,也不知道武人的思维究竟是如何,大概是趁热打铁生怕虞玓又要跑了。
他径直把回长安的时间提前了半个月,当他带着一小队人马抵达石城县的时候,接走虞玓就直接往长安走了。
这冬日赶路确实比较难,尤其是虞玓这边还带着两辆马车,但是这时而下雪的天气本来就不能跑快马,车队走得极为淡定。
虞玓偶尔还会出去松活松活筋骨。
程处弼带着虞玓跑了两次,笑得开朗,“这般还是正道,一直呆在马车中可不成。”
虞玓淡淡地说道:“我身子弱,再冷些怕是得龟缩在马车里了。”骑马倒是不惧的,只是纵马狂奔那寒意就不止是现在这点微末了。
程处弼哈哈大笑,“我还从未见过像你这般畏寒怕冷说得坦然淡定的,不过再冷些能缩在马车里自然是好的。”他耸着肩,开始把虞玓一些不正确的姿势都给慢慢纠正过来。
在一路骑行的过程中,程处弼也提及了那王君廓的下场。
“我那上头一听到是王君廓,直接派人过来折冲府把人接走了。我估摸着命肯定是没了,但是不知京中可有别的想法。”程处弼在提起这些事的时候,总带着与憨厚外表不大一样的敏锐。
这或许是因为他家世的缘故。
虞玓呼吸间扑出了一大团白雾,昨夜下了大雪,官道很不好走。
经过的县城门口有武卒铲了小半日的雪,才清出了勉强能走的路来。若是最近雪势都这么大的话,程处弼他们预备着歇几日再走。
“他当死。”虞玓敛眉,拽着缰绳的手指微微发僵。
每日白霜都会督促虞玓要涂些膏霜,就是生怕他在外头给冻伤了。
程处弼摸了摸脑袋,“我也希望,只希望贵人都如此。”他瞥了眼还在下着雪的阴沉天色,“真是倒霉,今年的雪势真大。”
虞玓偏头接了朵雪花,平静自如地说道:“瑞雪兆丰年,只要不过量,能比往年要好上许多。”
程处弼挑眉,“你们这些文人文绉绉的,我也不懂你们的说法。不过是好事就算了,生熬着呗。”他笑得露出洁白的牙齿,看起来是个憨厚的傻大哥。
后面跟着的骑马者拽了拽缰绳,带动着马匹往前跑动了两下,“三郎,后面感觉有人在跟着。”
程处弼在折冲府的官职是偏将,不大不小的一个官职。他现在身边跟着的人大多数是随着程知节送信时派来的队伍。就跟程处弼担心虞玓会跑的一般,程知节这做老子的也怕儿子继续头脑发热不愿意回来了。这派来的人是护送,却也是某种程度的督促。
程处弼回京,只带走了折冲府一个与他特别相性的副手。
他蹙着眉看着前头的白雪皑皑,嘀咕着:“怎这些土匪光天化日都来劫道,这不是把国法当做空谈吗?”
虞玓看着这周围的地势,这里虽然是官道,可他们已经离开了相州,正绕着太行山在走。这沿途还是山路居多,若是要特地绕开则太过麻烦。程处弼带着的这一批都是程家的人,虽只有二十余人,却都是骁勇善战的家丁,端的是艺高人胆大,甚至在听得这话的时候,虞玓还能感觉到他们多少是有些兴奋的。
这一路走来,程处弼顺手挑破的山寨可有三四个。
“这附近有个村镇叫科斗店,再往前走会经过一处天井关的羊肠坂道,只容得下一队车马勉强通过。”这队伍打头的是一位三十多岁的精悍男人,名叫程一丁,他留着大把的胡须,说起话来中气十足,“三郎,若是他们要歼灭我们,在这里或许能动些手脚。”
程处弼摸了摸下巴,“这附近最好的伏击地点就是天井关。只待我们进去,前后堵住就是一番突刺。不若从山壁顶端丢些石头火把燃油,却也是一个好主意。”
这几个聚在一起,思忖着针对自己队伍的主意倒是一个比一个更狠。
虞玓在旁边听着,默不作声地演习着他们的思维方式。
作为武人,他们对地形与敌我双方的力量异常敏锐,队伍后面发现的探子估计是派来侦查的。如果光从地形来看,他们初来乍到自然是比不过常年驻扎在这里的强盗。
“如果从这里下手的话,我们几乎是避无可避。难道要先引他们出来?”程一丁皱眉。
思及此处,这里确实是有些麻烦。
路已经走到这里,若是为了避免争端折返绕道,自然是徒劳时间;可要一直往前走的话,就不得不碰上这一伙占据地势的土匪。哪怕程处弼清楚自家人再如何骁勇善战,但是占据地势便能以少胜多,哪怕是再愚笨的蠢贼都能做出合适的决断。
就在他们几个凑在马车边的商谈时候,虞玓抬眸看着方才说话的中年男人,“你说这附近有村镇?”
程一丁点头,“科斗店很小,就在这附近。”
他曾跟着程知节打过战,解甲归田后还是跟从着卢老国公。他对这天井关和附近的情况还是如数家珍,莫说是天井关,各地的要塞关卡他也铭记在心。
“那不若今夜暂且在科斗店休息。”虞玓慢吞吞地说道,他边说着边勾了勾手指,冷风吹拂得手指有些弯不下来了。
程处弼起先一愣,继而哈哈大笑,狠狠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主意!好主意!”
科斗店就在天井关的附近,现下他们仅仅是猜测,还不如先去那村镇歇歇脚。如果这附近真的有埋伏的劫匪强盗,科斗店那里不可能没有任何的眼线。
一旦有所埋伏,以土匪的特性,或者会急着直接在村镇里动手呢?
虽然这可能性比较小。
除非科斗店被渗透极深。
不论如何,拍板总比现在犹豫不决好得多。
虞玓抬眸看了他一眼,低声说道:“若去了,也要提防村镇里的人。”
程处弼明了他的意思,收回手示意打头的程一丁,他自清楚往后开始吩咐下去了。车队暂时休整后调换方向,在程一丁的带领下往科斗店的方向走。
虞玓在商议结束后退回了马车。
虞家的两辆马车都是刘勇和刘叔在驾着,刘嫂与白霜都一起坐在后头。程家的人自有程处弼吩咐,但是虞玓这边的,他为了以防万一,还是轻声再把事情给说了一遍。
科斗店里的任何东西都不能碰。
好在车队在上一个县城补充了干粮,还是能暂时撑一撑。
马车行经半个多时辰后,才算是停了下来。
科斗店是一处很是破落的村镇,虽然面积不算特别小,但是来往的行人真不算多,程处弼虞玓他们这一外来的车队足以吸引科斗店里大多数人的注意。
毕竟这里地处偏远,除非是经途的商队,还真的少有人来。
车队有人打头去问了科斗店的客栈,在当地人的指点下到了唯一的一间客栈,店小二极其清闲地躲在后院偷懒,还是程一丁叫了好几声才把人给叫出来。
客栈莫说是上中下房,一概是一般的价格。
程一丁按着两人一间订满了客栈的房间,这才叫着人慢慢把后头的马车牵到后面去停着了。哪怕是夜间的时候,三辆马车都是有人轮班在守着的。
待他们在休整的时候,停马车回来的家丁同程处弼说道:“三郎,那店小二贼眉鼠眼的,盯着虞郎君的马车看了许久。”
这三辆马车里,就属虞玓的那两辆最是沉重,车轮滚动的时候都能压下沉沉的车辙。
程处弼挑眉,“那就让他们以为是吧。对外面一概称呼我们是来做买卖生意的,你去问店家要些水和食物。但是该怎么做不用我说吧?”
那家丁笑得眉不见眼,点着头就出去办事了。他们向来习惯把干粮带在身上,要偷天换日可不难。
虞玓转过头来看着程处弼,“程大兄莫要顽脱了。”
程处弼耸着肩靠在墙上,粗粗的眉头微动,硬生生给一宽厚的长相挤出奸诈的感觉,“这主意可是你开的头。”他微眯着眼,“若是他们真有担,今夜还能送你一出大戏。”
虞玓面无表情地看着已经在搓手的程处弼,片刻后冷静地说道:“你的衣服蹭到灰了。”
“蹭什么?”程处弼反应不过来,扭头看了一眼,方才惨叫出声。
他的衣裳原是深色,那墙壁不知多少年没清洗过了,程处弼这么一蹭直接就扑得灰白。他们这一路走来,程处弼与那些家丁都是同吃同住,衣服啥的也都是自己洗的。
程处弼的手劲真大,衣服若是干净点还能活着;这要是脏污了一使劲搓,那衣服基本都没了。粗粗统计,程处弼这一遭大约得洗掉十来件衣服,差不多要把带出门的衣服给消灭干净了。
程处弼苦着脸,“我还是去拜托你家白霜姐姐帮忙吧。”
自打程处弼知道刘家人并非虞玓的家奴而是雇佣的下人后,他对这其中微妙的斟酌把握得挺好。只不过他本来就不看重这些,与刘勇相处起来也极为自然。
冬夜来得极快。
客栈燃着最劣质的油灯,灯光晃得人的眼睛疼,那黑色的烟雾缭绕不去,便是虞玓还想继续读些书,却也给程处弼给拉开。
直至深夜,客栈寂静了。
月色如水,白雪并着银色莹光遍布了狭小的庭院,把些许能藏避的地盘都照得极为透亮。后院那几辆马车的车辕都靠坐着一个家丁,迷迷糊糊的模样像是睡着了。
“你确定都下药了?”说话的人声音浑浊咕咚,说着当地的乡音。
后院的厢房内传来压得极地的对话。
店小二操着一口粗劣的雅音,还没说两句又变回了当地的乡土话,“我亲手下的,老板给我哄去睡觉了。盘子是我一个一个收回来的。”
他确定都吃得一干二净。
“二十几个人,这里的兄弟估计都够算了。”说话浑浊的人点了点头,从怀里掏出来一只火折子吹亮,微弱的光芒隐约照亮了方寸大的地盘。
原是这后院厢房内竟无声无息藏着几十号人!
“操他娘的巴子,还以为他们要上天井关,在那处截人可简单多了。”躲在暗处有人嘀咕着,那操着浑浊乡音的人也没去打断,那正是他的想法。
踩盘子的人分明看着往天井关去了,偏生路上又调头来科斗店歇脚。
这批人要是在天井关那里直接杀掉,可比在科斗店截杀简单得多。这科斗店的人多少都清楚这黑店的情况,可要处理这二十几号人的尸体,还是麻烦了些。
“行了,别废话了。赶明那女人归你,快活完了再轮到弟兄们成了吧?赶紧给我收心干活!”
打头的人一声令下,这有细碎动静的厢房重归寂静。
悄然推开的房门,顺着暗道上头的脚印,踩着脚尖逼近的刀光,衣角窸窸窣窣擦过栏杆……寂静透亮的月色下注视着这一切。
漆黑一片的屋舍里,借着窗外那稀薄的月光,程处弼冲着虞玓比划了两下,握着刀站在了门边上。
“咔哒”的推门声与程处弼的手起刀落近乎是同时,飚射出来的血迹沾满了桌面,油灯里劣质的油液摇动了两下,褐黄融入了鲜红的血液。
程处弼跨出门槛外,抬手把身后的屋门给掩上。
虞玓坐在窗边,淡薄柔和的月色打在他的侧脸上,投射到漆黑眼眸中的波澜平静,两手垂下来搭在膝盖上。他略一偏头看过去,正好看到后院马车附近一场无声的厮杀。
那速度与狠厉,同程处弼一般无二。
他们在白日里是嬉笑怒骂的寻常人,可在夜色的覆盖中,车队的家丁如同割稻草一般轻松地屠杀,带走一条条袭击的人影。
虞玓冷静地看完了整个过程。
土匪有心算无心,可他们,也是有心算无心。
螳螂捕蝉,黄雀犹在后。
虞玓的手指搭在膝盖上,轻轻地打着拍子,在寂静无声的漆黑中,安静地诵念着诗书经典,宛如不闻窗外声。
哒。
哒哒。
程处弼提着的刀滴落着血,染红了他的鞋底。他瞥头看了眼身后漆黑的屋门,咧嘴笑起来。这小郎君看起来还真的是有些胆量,这浓郁的腥臭血味中还能如此自然。
程处弼抬头看了眼走廊尽头踩着尸体过来的程一丁,“人都杀干净了?”
“留了两个人头。”他握着刀柄说道。
程处弼轻哼了声,这场激烈无声的斗争就在片刻中就消弭了,与他们而言只能算是简单的热身。
他随手把刀插在走廊上,然后推开了身后的大门,“虞玓,你可安好?”
轻微的脚步声传来,从屋舍的窗边渐渐显露出一个清瘦的轮廓,淡薄的月色染了些柔和的光晕,只听得虞玓淡淡地说道:“程大兄果然厉害。”
程处弼哈哈大笑,随手在身上擦去了手心的血迹,他抬手狠狠拍了拍虞玓的肩膀,搂着他大步往外走,“我果然没看错,就得是有这样的胆量才是!”
滋溜——
那是鞋底踩在血泊中的声音。
虞玓掩在袖子中的手指微微抽搐了两下,继而蜷起手指,安静地靠在身体边,“留下活口了?”
“当然。”
程处弼带着虞玓走到了一楼,客栈的屋舍外多多少少都倒着尸体,毕竟最开始土匪就是打着分点屠杀的念头。在他们眼里这群肥羊都已经被小二的药给迷倒,要折腾不过是眨眼间的事情。
客栈的大堂灰不隆冬,四角已经点着豆大的油灯,勉强能够看清楚强压着跪下的两人都脸色青紫,看来是挨了不少拳头。
虞玓认出来一个是这客栈里的小二。
程处弼开始审问起这两个剩下来的倒霉蛋。
这时候的程处弼就没外表看起来那么憨厚了,他本来就是在兵营里混出来的,更别说程知节就是最大的兵痞子之一,对于软硬兼施的手段那是手到擒来。
不声不响就卸掉了两个倒霉蛋的胳膊,紧接着是手指。
关节的疼痛哪怕是再硬汉的人都强忍不住痛苦的嘶吼,那明显就是土匪头目的人就不说了,店小二很快就熬不住程处弼一边笑着一边卸骨头的做法,疼得鼻涕眼泪齐流,时不时还抽噎着口气,“我……啊啊啊啊……我说,啊啊别掰了疼疼我说我说我说……天井关后,天井关后面有他们的寨子,寨子里约莫有八.九十个土匪,呜呜呜呜呜我只是拿了他们的钱而已……”
程处弼松开已经断指的胳膊,挑眉看了眼守在门外的两个伙计,立刻就有人出门去看去了。
顷刻,他回来说道:“这客栈大概有四十余名土匪。”
也就是说寨子里少说还有一半的人马。
程处弼摸了摸后脑勺,“这要是再过去,多少还是有点问题的。”
毕竟在天井关那样的地势,就算只有四五十个人,要歼灭他们这二十几个人还是比较简单的。车队里的人都是能以一当三的壮士,可是在这样的天险面前,却还是有些风险的。
当此时,坐在边上一直冷眼旁观着刑讯过程的虞玓默默开口:“除了店小二外,这村镇内必定还有其他的探子。他没说明白。”
程处弼一顿,复慢慢低头看着那正小声哀嚎着的店小二,嘴角扯起一个古怪的笑容,“唔,说得极是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虞玓低垂着眉眼,那冷然的模样宛如半睡半醒,全然没听见那响彻的尖叫声般。
站在角落里的程家家丁忍不住咽了咽口水,他想起虞玓从见血直到现在,都没有半分动容。
按理说……作为一个正常人,这应当是他第一次看到这般惨状才是。
怎会如此漠然?
半晌后,程处弼漫不经心地走到虞玓的身边,抬手擦去了额头溅到的血点,笑着说道:“东北角楼一个,几个村镇口各一个,对面一个。”
看来消息是早就走漏了。
如果是土匪成事了的话,现在按理说那些探子就会收到客栈发出来的讯息。
程处弼接过家丁递来的巾子擦拭着脸,亲自动手后他看起来面目都有些森然。
莫要看程处弼这一副憨厚可亲的模样,他的身后站着的是程知节,是这大唐的国公后代,哪怕是在京城长安都近乎是横着走的角色,没有点隐藏的傲骨与疯狂怎么可能?
“要么等,要么强攻。”
程处弼冷下声来。
从他们开始动手到现在询问完毕,对比探子他们现在顶多是浪费了多一刻钟的时间。
虞玓偏头看了眼大堂中昏暗的模样,“程大兄心里早已经有了成算。”
以程处弼的性格,短暂的回避已经是极致,怎可能一退再退?
程处弼朗声大笑,“知我者,虞玓也——”
他是个果断的性格,立刻喝道:“丁叔,你带着四个人留下来护着贤弟他们。其余人等,与我同往,可敢?”
“是!”
阖屋的人齐齐应是,颇有种森然之感。
虞玓握了握手指,清楚这种战局他不当去凑热闹,只是在程处弼带人离开前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然后就目送着程处弼率众离开。
天还未亮。
马蹄声先起。
哪怕是宵禁都不可能阻止得了程处弼的恣意。
虞玓听着那纵马离开的马蹄声,抬首看着从楼梯上被请下来的白霜他们,只温和地说道:“我等在这里等候便是。”他的眼神平静,“很快就有结果了。”
刘嫂与刘叔在屋里的时候就吐过几回了,就连刘勇的脸色也极为难看,唯独白霜虽然神色苍白,但是神态动作都极为自然,“小郎君可要看些书?”
虞玓有些愕然地看了眼白霜,只见她温柔地笑着,虽然脸色惨白,眼里却没有半分的怯懦。
他眨了眨眼,清透的眼眸看不出神采来,“劳烦姐姐了。”虞玓念出他想要看的书籍名称,白霜就在一个家丁的护送去了马车。
虞玓的应肯其实是为了分散白霜的注意,再是胆大的人,经此一回确实是有些遭受不住,做些事或许能缓解下那种情绪。
待虞玓拿到已经通篇背诵完的《孝经》后,便知道白霜虽然看着冷静,实则还是有些恍惚,不然不会拿错了书籍。可他也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就着那些昏暗的灯光看书。
一页、两页、三页……
虞玓敛眉看书,就好似这满大堂的血污腥臭不存在般。
渐渐地、就连家丁他们也稍稍放缓了紧绷的情绪。
在不知不觉中,虞玓这种冷静漠然的态度,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大堂的每一个人。
晨光微熹,星辰的残影还在天际悬挂着,科斗店的早晨就已经复苏了。
大大小小破旧的街道上,宛如从漆黑中复活般,开始有了人烟。
黑夜里的科斗店,似乎与白日里是完全不一样的存在。
黑夜就好像沉默着某种封印般让人不敢肆意妄动,哪怕听到了任何动静,整个科斗店都不会在黑夜里面活动。
绝对异样的沉默。
客栈的老板颤巍巍地打开了禁闭了一晚上的房门。只见那屋子里面还藏着一家老小羸弱的身影,客栈老板在后院探头探脑,闻到了熟悉的腥臭味。
他遍体发凉,清楚他的客栈又一次成为了屠宰场。
客栈老板脸皮抖动了两下,回头对屋里的老媳说道:“莫要出来,我去探探。”
深一脚浅一脚,他踩着血泊往大堂走。按照经验来说,现在大堂里面应该横七竖八地倒着那一群土匪,摆满的酒坛是他们彻夜狂欢的证据,若是有女子,那盛宴的标准还会再多加几层。
客栈老板拖扯着一具颤巍巍的身体,躲在门槛外犹豫着,“军爷,可要些酒菜?”
这是科斗店里对天井关那群土匪的称呼。
咔哒。
弥漫着血腥味的大堂内,缓缓走出来一位瘦削的小郎君,眉眼极淡雅,“备些菜就好。”
客栈老板咽了咽口水。
为甚出来的,居然是昨夜车队里的人物?
他们没死!
小郎君敛眉,抬眸望向客栈老板那瞬间极冷,让他背后发寒,彻骨冰凉。
他幽幽说道:“可莫再加料。”
作者有话要说:一万更新g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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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馨提示:地锦,爬山虎,百合类等这一类的植物,猫猫最好远离。
吃了很大可能会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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