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世南笑看着虞玓, “以你的脾气, 倒是也真能忍得下来。”
虞玓平静地看着摆在他面前的棋盘, 上面的棋路让他有些捉摸不透, “王老夫子对我有过教诲之恩。王修远能一下子叫破我与他的关系,至少确有其事。”
王修远之所以在诗会上突地停下那略显刺人的态度,无非是想起了虞玓的名字。
杜荷介绍的时候, 王修远犹觉得有些耳熟,再等虞玓说话, 那种性格与模样愈发让他想起记忆里流逝的片刻,好悬才扒拉出来笔力苍穹的“虞玓”二字。
是在他伯父的来信上。
其年纪相貌皆是吻合,故而才敢直接叫出伯父的名字试图相认。
虞世南笑道:“他们这些世家子弟虽然有些傲慢,但是旁的礼数却也是知道的。”不然王修远不可能在用家法责罚了王修林后,还带着他登门赔礼。
当然这其中多少也应当有那位经学博士的缘故。
他们两个人一边下棋一边聊天儿, 在这雨后的秋日里显得很是悠闲,只不过那棋盘上的战局却厮杀惨烈, 你来我往间,白子渐渐落了下风。
“你是说你所写的文章已经被太子殿下拿走了?”虞世南表现出了一定的诧异,毕竟就在刚才虞玓已经把他所写的内容重新复述了一遍。
那文章的煽动性可是极其强烈,一旦被用……
“你知道太子殿下会用这一份文章来做些什么吗?”虞世南的语气听起来有些沉重, 原本要落下的棋子也收在掌心, 抬头看着坐在他对面的虞玓。
虞玓沉稳地点点头。
“虽然太子殿下并没有说清楚,然他知我必定清楚他的意思。”虞玓这句话听起来有些拗口。
虞世南叹息说道,“你所写的文章煽动力很强,虽然有些偏颇, 可一旦使用便容易引起激愤。”虞世南重新落子,把虞玓的棋路逼入困境。
虞玓敛眉,叔祖所说的问题,他已然有所发觉。
“若能与助益,倒也无妨。”虞玓思索着棋盘的对弈,边漫不经心地说道,“文章所著,本就有其意义。所书所著,能为太子殿下增添些成算,也算是尽了责。只是……若殿下有所为,怕是要牵扯到虞家。”
这才是虞玓有些担忧的地方。
虞玓一人独身,纵然是死也是无谓。可若是牵扯到了虞家……
虞世南淡笑,“这有何惧?我一介糟老头子,你那大伯父又不是甚重要职务,便是攻讦又能如何?”
虞玓落子,“一旦起事,非落幕不得终止。”
“殿下若有意,早晚的事情。”
爷孙俩打着机锋。
虞玓微弯眉眼,“殿下,怕也是看重了我的身份。”
不然此事,何以定要虞玓来做?
虞世南颔首,“虽是临时起意,可若是换我来做,倒也想不出更合适的人选了。”
他且笑着同虞玓说道,“待洛阳事过,不出三日,或许就知晓了。”
虞玓的指尖敲了敲棋盘,“叔祖若是在执着于此事,怕是要被我翻盘了。”虞世南笑着摇头,看着没有半分阴霾畏惧的虞玓,纵是清楚将来事态如何,却还是依旧默许了他的做法。
今日这棋,下得倒是有趣。
九月二十八日,崇贤馆内,虞玓被东宫来人恭敬地请走了。
李翼挑眉看着杜荷,却没从他脸上看出来多少的表情。他抬脚踹了他一下,“你这些时日怎么回事?”怎么看起来比办诗会前还要懵逼?
李翼到底是宗室子弟,那种场合他懒得掺和,那日诗会就没有去。
杜荷幽幽地看了眼李翼,若非太子殿下下了禁言,不然他倒是很想和李翼畅所欲言。眼下他已经把杜家别院的侍女家奴清理了一遍,确保不可能走漏任何的消息。
他有种预感,风雨欲来。
宫墙屋檐下,流淌的雨水卷过厚实的石板来,蜿蜒的水渍被逐渐冲刷干净,难得秋日连绵的雨势依旧不停,不过午后时节,昏暗的宫殿内就需要燃起明亮的蜡烛来。
靠窗的位置摆着一张坐具。
精致低调的纹路被软绵的毯子所覆盖,其上摆着一条狭长的桌案,绿红两色的棋子分搁两处,厮杀的士卒在棋盘上卷成绿红两股势力,虽红色分明占据了上风,可绿色生意勃勃,丝毫不肯相让。
其路数诡谲,却透着一种不肯退却的凶狠。
太子殿下悠悠地说道:“虞玓的棋路倒是有趣,与虞公别有不同。”
虞世南曾是他的老师,李承乾自当是与他对弈过的。
虞玓一板一眼,在落棋后,平静地说道:“苦熬出来的。”
太子俊秀的脸色浮现出淡淡的诧异来,随即是沉沉的闷笑声,“果然有趣。”
虞玓敛眉,他所说的当是实话。
他眼下的棋路,那可是与虞陟一日一日苦熬出来的。在那日日夜夜的磨炼中,为了让虞陟能一直陪练,虞玓可付出了好大的代价。
虞陟:我呸!
这棋面已成定局,绿色纵然反扑狠咬,终究还是渐渐败亡在红色包围中。
虞玓待细看,没再落子,“是我输了。”
他平和地说道。
太子殿下随意地捡起来几颗圆润的玉石棋子,浅笑着看向虞玓,“你已知前途漫漫?”
“殿下难道不知?”
虞玓若无其事捡着棋子,把那红绿两色重新分拣回归棋盒里。
“善哉!善哉!”
李承乾朗声大笑,舒畅至极。
…
《贞观杂报》是大唐唯一的报纸。
虽然说是报纸,实则从未印刷过,全部的消息内容尽数都是手抄,每日一轮公布在大兴宫皇城外,每日仅有几十份的数量。
面向的受众往往是长安内的官吏。
其手抄上往往是近日朝堂内外的要闻,如某官受封,某官被废,某王爷将要入京……这些零碎繁杂的消息每日会有十几至几十条,不牢辛苦地抄写在纸张上。
能知道这份手抄报纸的人不算多,能排到位置去拿到的更在少数。分发的人并不会在乎究竟是哪位身份贵重,亦或是家奴背后的主人尊贵,只看其先来后到的位置派发。
若是有家奴狗仗人势,却也会直接丢出院子,不肯再给进入。
谁都不清楚这宅子背后究竟是何人,但是敢在这长安城下做这举动,却从未被官府查封,想来还是有点背景身家的。
孙伏伽府上常会派一名家奴准时来这院子外等候。
孙伏伽为人忠直敢言,乃是为数不多敢直言不讳的官员,其府上的家奴也颇有其风。每日往来排队,从不仗着侍郎府的威严,若能排到自然是好事,若是排不到那就从容离去。
左不过主家也不会因此苛责。
今日这孙府家奴来得极早,往前再数他也排在第三位。
心知今日必定是取得到这《贞观杂报》,家奴心中有些底气。在他前后皆是眼熟的人了,乃是常日总是能打照面的其他府上家奴侍从。
在还未开门的时候,宅院外只余下他们窃窃私语对话的声音。
不多时这间朴素的宅子开门了,排在外面的人鱼贯而入,那院子的中间就摆着张简单的长条桌子。正放在桌面上的几十份《杂报》,看起来犹有墨香。
孙府家奴拿到今日的《杂报》往外走时,正听到隔壁郑国公府上的侍从嘟哝着说道:“今日怎捏起来这般厚?”
他们都看不懂这《杂报》上的内容,只觉得今日的纸张数量比往日多了不少。
孙府家奴只觉得有理,出了门去看着今日的天色,匆匆就往朱雀门而去。等在外头打点好了后,这份被包起来的《杂报》会被送到尚书省的户部去。
孙伏伽眼下正是户部侍郎,正三品的职务。
孙伏伽拿到《贞观杂报》的时候,已经是半下午的事情了。处理完今日手头的政事,他略松动了筋骨,听到了脖子发出来的啪嗒声。正从对面站起来的户部尚书笑道:“伏伽啊,身体可也是重要得紧,莫要太拼了。”
孙伏伽的岁数不算小,面容有些瘦长冷峻,但是在头发花白的户部尚书面前,却也算是小辈。
送走方来商议财务的尚书,孙伏伽回了自己的屋舍,他的桌案上正摆着熟悉的纸包。
孙伏伽坐下来随手解开纸包上的麻绳,手边摆着小吏方才冲泡好的茶水,他正一边端着茶盏吃茶,一边看向那些熟悉的手抄文字。
“……原判决今日已经处决了,倒是合适。”孙伏伽原本是做过大理少卿的,对刑罚判决比旁人要敏锐些。待看过这条,他继续往下浏览,直至看完这页时,孙伏伽愣住。
原本《贞观杂报》算是薄薄的一两张纸,可今日他已然读完了往日会有的篇幅,手里捏着的感觉少说还有两张。
他单手拿开第二张纸,再往下读。
孙伏伽渐渐蹙眉。
半晌后,他把右手端着的茶盏放下,身子不自觉往前倾斜,认认真真地看着那些字句。
不知多久后,孙伏伽叹息着说了声,“如此煽动……”
纵使他清楚这篇文章剑指何意,却也不禁把那几句再读两遍,“……附骨之疽,百足之虫,至死不僵……时日渐久,终成大祸……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他不由得起身在这屋舍内踱步,那两张纸被他背在身后,斜斜照进来的日头打在白纸墨字上,透出那不起眼的落款来。
——虞玓!
在那平康坊内,一位留着胡髯的商人在歌姬的嬉笑声中坐下,在他的身旁的乃是一个面容怯懦的少年。他们不过略一碰头,少年把一件东西交给商人后,就取了他的报酬尽快离开。
商人揭开布包仔细看起来,少顷他行色匆匆地离开,骑马往那东市去。
东市一间低调的书铺重新不过两月。
年前这间书铺的主人无以为继,卖掉了前铺后院,就举家搬迁离开了长安。接手的主家没有贸然开店,而是在准备了小半年后才重新开了书铺,如今那掌柜的是一个老成的中年男人,带着几个活计在干活。
那商人一路往东,寻到这家新开没多久的书铺,“你们大掌柜呢?”
活计站在二楼推开窗户,往后院叫道:“掌柜的,有贵客来——”
“没大没小。”
没多久,那中年掌柜从后院上了二楼,先是不轻不重地训了一句方才叫人的活计,这才悠悠看向寻来的胡髯商人,“您可是有要事?”
那胡髯商人笑道:“我听说你这后头有那熟练的雕版工,做一新的雕版只需要一日的功夫,这可是真的?”
掌柜但笑不语。
说是熟练的雕版工,那确实也是真的。然纵然是再熟悉的雕版工,要做出一版来,还是得有三四日的功夫,怎可能在一日内就做完一版?
这还不是前头主家撒钱让匠人去钻研,不拘材料花工,若是得用的思路想法都能有奖励,更别说是真的做出来了……这小半年撒出去的钱可当真不少。
可还真的给这群匠人给钻研出了那活字来,虽说还有花费捡字的功夫,可换做识字的人来,再熟悉了排版固定之类的工作,这所谓的“雕刻”速度自然是突飞猛进。
商人再道:“我也不问你们是怎么做的,只我现在有一份东西,赶工要得紧,你帮我印刷五百份来。我多添三层与你如何?”
掌柜的眼亮了亮,“我需得问过主家。”
“好!”
两个时辰后,掌柜的与商人签了文书,这间普通书铺的后院开始吱呀吱呀忙活起来。
在两日内,他们要印刷出五百份来,其实换算成原稿才两张,那也只是一千张来。多少算是个简单的活计,只是来人要得紧,故而他们才需要通宵达旦地干活。
但也不亏,主家是个宽厚人,这做完一单说明月底的工钱还会再涨,匠人也做得心甘情愿。
五百份的东西送了出去,在那坊间不过一转手,就如同流水般散没了。
再三日,虞玓请了个长长的病假。
是直学士杜正伦特批的。
…
大兴坊内,卢文贺匆匆至门外归。
正值天气阴沉的时候,门房目送着卢文贺匆忙进门,心里还正盘算着今日的时辰,怕是要先得把衣裳给收起来,免得待会被突如其来的雨势浇透。
他的脚步匆匆,看得出来他的心情有些激昂澎湃,他自闯入几个友人的屋内,把他们尽数拖出来,少说屋里得有四五个人,皆是奇怪地看着他。
何光远蹙眉说道:“卢知节,你莫名其妙发什么疯?”
卢文贺从怀里掏出一份东西来,转手递给离他最近的陆林,“你们且看看这个。”
陆林这位年长郎君接过来看了几眼,先是诧异,继而看得入神,待到最后忍不住叫道:“竟是如此大义!”何光远看不得他们在打哑谜一般,抢过来陆林手中的文章自己看下去。
卢文贺搓了搓手,“写得太好,写得太妙!”
针砭时弊矣!
文章在屋内传阅,看过后的学子神色都有些艰涩。
“当如是!”
待屋里最后一个郎君看完后,他轻轻发出了这样的感慨。
文字并不如何繁丽,只简简单单平铺道来,待到最后那寥寥数语,如同刺入骨髓般酸软,让人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你从哪里得来的文章?”何光远忍不住问道。
卢文贺脸色有些奇怪,“我去东市买墨,在那店家门口就在派送。我问了那掌柜的,听说是有人让他们大量印刷,有出入购买者就随着派发。”
就他早上在那里待着的短短一刻钟来看,少说已经派出去几十份。
何光远听完,不知为何有种从骨髓爬升的寒意,他攥紧了手里的袖子,蹙眉说道:“这是要借势?”
卢文贺不轻不缓地说道:“难道你不愿?”
何光远语塞。
都是聪明人。
即便他出身官家,可父辈乃是普通的小官,从他上月接到家中的来信,阿耶的官职已经免去重新变为白身。需得再过三年后才能来京铨选。
已经没有他恣意的余地。
不管这如同檄文般的文章是为何,在前有柳州张如是,后有这篇极有煽动的文章时,其时有嗅觉敏锐者,早就察觉到其中的暗流!
不愿?
失却了这机会,甚时候才能再等来第二回?!
思及此处,何光远已然握紧了拳头。
那文章不知何时已经重新回到了卢文贺的手中来,他轻声叹息了片刻,淡淡地说道:“你们方才全被这文章所吸引,却是没注意到落款。”
他轻轻摩挲着那两个字眼,念起来有种熟悉的陌生感,“虞玓啊……”
雷声乍响,阴沉了两日的大雨总算瓢泼落下,浇得长安上下遍体发凉。
虞家自十月起,开始闭门谢客,房夫人去了佛寺礼佛,说是要小三月至年前才回。
虞玓踏实地读着书,叔祖给他布置的作业可不再少数,偶有让他写判文时,确实让虞玓有些苦恼。
虞陟下学归来,神色有异地闯入了虞玓的院子。还未说话就被虞玓给恭敬请来坐下。
虞玓:打了个哆嗦。
他警惕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知道尊敬友爱的虞玓,“你要作甚?”
虞玓:“……大郎也不必这般谨慎。”
虞陟震声:“你敢说?你倒是说说你坑了我多少次?!”
虞玓充耳不闻,一本正经地说道:“弟弟特来请教哥哥,这判文一贯是如何写来的?”
判文是指着官府宣判时所书写的判罚内容,乃是公牍文字,具有刑法意义的文书。可虞玓这里所指的乃是拟判,指的是以虚拟事实的内容为依据所写的判文,没有任何的律法功效,只做一种考问。
虞陟撸了撸自己的头发,看着虞玓递过来的题目嘀咕,“祖父都给你出判题了,但是这未免也太快了些吧。我记得你前些日子还在学破题,不会太繁杂了吗?”
虞玓淡淡地说道:“省去了学诗的时间,多出来的再学这判文倒也无妨。”
这所谓的省略不是说真的不学习了,而是虞玓把这原本的时间给拆解出来。他在这诗句上的天赋虽有,却也一般,多少能做出来得用的诗句便是足矣,再往上一层的却是与他无关。每日虞世南还是会给他出题让他作诗来的。
虞陟埋头看着这判题,忍不住蹙眉,“祖父这真的是刁钻的角度,怎出了这种题……”他话音刚落,突地发现他已经是被虞玓给带偏了。
他来寻虞玓本来是有事。
今日虞陟去国子学,歇息的时间前后有两三位同窗偷摸着来寻他,“你家中那新来的堂弟可叫虞玓?”
虞陟眯着桃花眼,笑着看来人,话没说全,“是如何,不是又如何?怎么突然对这件事感兴趣?”
同窗就跟做贼似从怀里掏出来一份手抄的纸张来,“你还不知道?这可是近日在长安内流传甚广的《辩虚实》!”
虞陟蹙眉,这是个甚么名字?听起来奇奇怪怪。他粗鲁地接过来看,下意识忽略了同窗那哀哀叫唤的心疼声。
虞陟微愣,这文章……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虞陟再去打听,方知这街头巷尾不知何时都在议论此事。
时常有人当街辩论,更有激烈者聚在官府前,就当着那日张如是“自缢”身亡的雍州府前大声朗诵着一字一句!
自缢啊……当他们是蠢材吗?!
虽然手抄的文字别有不同,但文字的内容大同小异,全是一般有着激昂文字的篇章。纵是虞陟再读了三四遍后,重新回想起那些文字,都有种勃然而生的激愤与冲动。
试问旁人又怎不会如此?
文字是有情感的,书写的人赋予了它们澎湃如潮涌般的力量,那么它们便会是如此。如同咆哮的海水般涌入诸多人的眼里心里,焕发着无法抹去的烙印色彩。
长安里外,学子的情绪已然被接连的事情煽得膨胀如同球体,一旦爆破将会是如何庞大的力量!
虞陟停了停笔,抬眸看着虞玓,“为何不告诉我?”
他不是愚钝之人。
虞玓这小半月不再去崇贤馆,房夫人避去清净地礼佛,虞昶被指派出京,怕也是得年前才能回来。这些动作如果不是经过了虞世南的默许,怕是不能成行。
虞玓显然是清楚的。
虞玓指间拿着一支没有沾墨的毛笔,正在勾转来回,“大郎看过文章了?”
虞陟颔首。
虞玓淡淡地说道:“那你觉得如何?”
虞陟微愣,他敛眉想了想,“虽然所指责的话过于偏激,可不过是把实话给说出来罢了。若真要较真怨恨,说文章是在侮辱抹黑……可所言乃是实际,重复了实在发生的内容,倒也算不得是拉偏架。”
他这番话,算是难得公正了。
因虞家乃是南朝士族,隐隐也在攻讦的范畴内。
可这话换做是虞玓来说,却也是神奇。
从某种程度来说,这篇文章所抨击的,同样也是虞玓自身。故而哪怕虞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他还是有些难以想象竟然会是虞玓写出来这样的激扬文字来。
他可知道他来长安后所结交如杜荷、李翼、程处弼等人,尽数是在其攻讦的范围内?他又可知这世家究竟有如何雄厚的力量?
怒其臂以当车辙,不知其不胜任也。
这无疑是在以卵击石!
虞陟如何能不担忧?!
虞玓道:“我与人讨了个恩情。”
虞陟微愣,不知虞玓为何突然提起这个。
“若此事了了,不能成行。他会帮我与虞家拆解,必不会让此事累及虞家一分。我的身份特殊,若是深挖总有可以翻篇彻底抹杀的地方,且虞家本身也是南朝士族出身……故而虞家脱身并不算难。”虞玓神色淡淡,说起这话来极为冷漠,丝毫不认为把自身作为筹码摆在面上有任何的问题。
“你、你……”
虞陟气急,真恨不得把他暴打一顿。他难道关切的是这虞家的声名吗?!
“大郎。”虞玓压下他的火气,沉稳淡漠地说道,“士族长久盘踞在上层,若是有德才兼备者,那也无碍。可若是自身无所为,却堵死了所有寒门的出路,这从不是一件好事。若不能撒手疏通此门路,便需花百年的时间来渐渐梳理,更难者,或需经一番战役才能有所改进……我性急,等不了那么久。”
虞陟深呼吸了两下,重新在虞玓的面前坐下,“就没有更稳妥的法子?”
虞玓偏头看着虞陟,眼里带着淡淡的笑意,“若有这样的法子,圣人早就施行了,何至于此?今日有人有这般魄力,欲要皆此推动顽石,若我以身碎骨能作由,便是好事一桩。”
虞陟手握成拳,眼有湿热,却犹有不解,“为何偏要落你的名?换做他人,难道便不成?”
虞玓叹息,“我起于微末,于石城县而出,至长安繁华地,落于县公家。对寒门而言,我是异类。可于世家而言,我同为异类。可相反来看,若能引导得当,于寒门,我便是在替他们发声,于世家,我是身处其中却有异言者……这样的双重身份,总归是好用的。”
他敛神淡漠,宛如在说一件不相干的事来。
…
贞观十一年秋,先后三件大事。
其一有那柳州学子张如是击鼓鸣冤,哭科举之不公!
其二洛阳漂数百家,城内百姓苦不堪言!
其三有那不是檄文甚似檄文的《辩虚实》广为流传,致使士子学生辩论不已,常有街头引经据典者!
其文,终上达天听。
十一月朔日,大兴殿内。
圣人手里捏着一份当是最原始的手抄《贞观杂报》,在朝上仍在辩着高昌之事时,却有些心不在焉。
魏征敏锐地察觉到圣人的走神,“陛下——”
他还未说完,就足以让圣人心里打了个激灵,猛地回过神来。毕竟魏征这老匹夫日日在他面前劝谏着无数事来,纵然是圣人对着声音还是有些发憷。
李世民沉沉咳嗽了两声,抢在魏征整理思绪要说话前开口,“诸位卿家,可知近日来坊间流传《辨虚实》一文?”
圣人突然谈及此事,一时间朝堂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片刻后,长孙无忌步出队列,“陛下,臣确实有所耳闻。不过是小儿胡言,倒也不值一提。”他的言辞极为诚恳平静,若是不看真相与否,听来确实极为妥帖。
有长孙无忌开口,继而陆陆续续有朝臣出来说话。
或是训斥此文如何流传如刑部侍郎等,又或是怒骂撰文者有狼子野心如大理寺卿等,又或是赞美世家底蕴而贬斥寒门的数位大臣等;倒也有辩驳者如给事中马周等人,却力有不逮。
圣人神色平静地看着这番画面,却留意到坐在下首的太子勾唇轻笑,那模样显然是颇有乐趣在内。圣人挑眉来,出声打断了这番辩论,再问,“太子以为如何?”
李承乾被圣人点了名,含笑起身,“陛下此问,儿臣以为,此应当问当事人才是。”
圣人道:“如何问这当事人?”
莫看今日朝臣议论纷纷,实际上大体看得出来两派的不同。如长孙无忌等人皆是世家出身,哪怕其文章剑指乃是靡靡奢侈之士族,却也犹然被触动逆鳞般激烈反对;而赞同其行文篇章者,如马周等多是贫寒出身,虽少有经科举得官,却深知此事不易,先有张如是后有此文,其科举门路广开迫在眉睫!
只不过这说来说去,还是少有人点到这文章攥写之人。
圣人对虞玓这小郎君很有印象,那日虞世南所提交而来的篇章句句切实,虽有天真稚嫩之处,却全然实际而不虚妄。圣人对这样脚踏实地,深知民间实情的人才颇为看重,若非年纪小了些,或许就直接点了为官。
这朝上左右两派都少提虞玓,怕是都清楚虞玓的出身如何。
说他是世家士族,偏生他起于微末,尝过贫寒疾苦;若说他不是世家士族,可人明晃晃地归了虞家,那家谱上可载着虞玓的姓名,如何能说不是?
索性以撰文者代指,也不去提其姓名如何。
李承乾笑吟吟地说道:“若要人上朝来,未免有些缓慢。儿臣这里倒是有些数,劳烦陛下与诸位且听听。”
太子这话一出,底下长孙无忌就微微蹙眉。
他不由得看了眼太子殿下,那日在张如是此案后窜出来的不祥预感再度爬上心头。
难不成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长身而立,举手投足间很是中正大气,“以范阳卢氏为例,卢氏大房道亮支里头,卢复娶陇西李氏,卢绶娶王氏王遂女,皆婚资百万数……此诸位皆如是。
“皇室少有与士族尚婚,其旧士族无法入仕,如此来,其一借由婚姻敛财,确保门第不落;其二借与婚者权势,为自家子嗣谋官。呵,倒是一条好门路。”
他轻笑两声,却无人敢附和。
太子殿下这话一出,如魏征、房玄龄之流一时间屏息敛神,不能开口。
陇西李氏出了李渊后,一跃成为诸姓之首。不过皇室与陇西李氏到底不完全一致,故而卢氏与陇西李氏联姻倒也不算做与皇室结亲。
朝中有不少大臣,可算作第二种。
长孙无忌蹙眉,“太子殿下难道是去清查了诸世家的情况?”
太子悠悠说道:“如何算是清查?”他袖手在后,抬眸望向长孙无忌,“摆在明面上的东西,摊开来说,在赵国公眼中便算作是清查?”
清查?
李承乾俊秀的面容带着淡淡笑意,眼底却透着些许幽深来。
这词用得倒是妙。
长孙无忌惶恐,欠身说道:“臣不敢。”
太子殿幽幽再念,如太原王氏、博陵崔氏、赵郡李氏等等名望士族的婚姻详情,再有其族内仕宦情况之对比,端得是信手拈来,听得人两股战战,不知究竟还有多少内情来。
最终他淡淡问道:“诸位卿家不如同陛下说说,这些人未经科举,不由圣人提拔,未有举荐之名,究竟是如何为官?如何入仕?
“未经科举,未经提拔,未经举荐而至官位者,单以出身门第而论,难不成诸位还想着重回魏晋不成?”
太子这话说得清淡普通,却骇得朝臣皆是满头汗津,不得不齐声道:“臣不敢——”
圣人重关陇贵族而轻山东诸姓,其诸大姓士族难以入仕,为避免地位滑落,开始接受出身山东的普通士族,这一批新兴士族如魏征房玄龄等有名望权势,又得儒学礼数之名,与其相交既能不堕出身,又能换取权势仕宦,可真是两全其美啊!
这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的做法,从来都是心知肚明,不必摆在明路上来说。
如今被太子殿下这一揭开,便成了朝日消融的白雪,其将化不化的模样如鲠在喉;更让人背后发凉,不知太子究竟是从何查起?
太子殿下所罗列的详情甚至缜密到了一士族内有几人为婚,几人仕宦,这一一对比之下,一目了然。这般谋算,竟是不知太子殿下查了多久,又不知他究竟收罗了什么证据来。
今日太子借此《论虚实》来攻讦世家,难不成当真是要动这根扎数百年之长久的士族?
须知任何世家看似繁华大树,生机磅礴,可底下根茎谁能容得住深挖?
难不成太子,当真不怕世家反扑其身?
圣人淡笑,丝毫不为这剑拔弩张的场面动容,“那高明以为如何?”同样的一句问话,前乃太子,后为高明,微妙间流露出了圣人对此默许的态度。
太子欠身,敛神沉声:“儿臣以为,当改科举之制,以其为仕宦入途之首!禁任何法外之途,凡有逾越者,当诛!”
作者有话要说:九千更新g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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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杂报》的灵感来自《开元杂报》,据说唐开元有这类的报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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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早了一点(虽然也没早多少),其实太子这属于先狮子大开口威胁一波,等不愿接受的时候再来折中的中庸之道……
太子(猫):嗷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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