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内部的事情, 怎可能会寻虞玓一个外人来做说客, 除非他们当真是疯了。
“他们寻我, 只是想借由学生的口请您回去一趟。”虞玓平静地说道。这里说的回去, 自然不是回长安坊市的那处,而是回太原王家之郡望所属。
“多管闲事。”王老夫子瞪了他一眼,“你若是今日不过来, 这事不就了了吗?”
虞玓道:“那您能保证不会有旁的法子?”不达目的不罢休,这是虞玓能从王家上门中所体会到的。
王老夫子叹了口气, 把拓好的东西放到一旁去,“说说吧,你猜到了多少?”
虞玓蹙眉,“学生猜到的不多,不过您在太原王氏的身份或许并不如您之前所说的那么普通, 或许是与嫡系有关。又或者是现在嫡系出了事情,需要您回去坐镇……诸如种种的可能都有, 不过都不足以说明为何这般着急。”拐弯抹角找到虞玓,这可算是废多了好几道功夫。
王老夫子平静地说道:“都是些陈年旧事,也没到非我不可的地步。这些迂腐陈旧的规矩多得数不胜数。”他随口呵责了几句,“此事莫要掺和, 他们不敢对我作甚。若是在别处就算了, 天下脚下,他们敢强撸我回去,我就叫他明日赫赫事迹洒遍长安城!”
虞玓微顿。
这想法倒也是绝妙。
世家最好脸面,而没有什么比同根同族的王老夫子更清楚的了。而绵延几百年的世家里头到底有多少龌龊事情, 或许就连扎根其中的子弟都不一定清楚。
“旁的不说,我让你做的文章写完了?”王老夫子不欲多说,转而给他这半个学生挑刺来。虞玓闻言有些为难,“夫子所出的题目未免有些……”
“刻薄?”
王老夫子含笑说道。
虞玓摇头:“却不是为此,只您所要求的摒弃辞藻华丽,不以古韵为美,单以词句简洁扼要标注,再以上官仪之文章作对比,是有何意?”这里说的上官仪的文章,实则是贞观初年考取到功名的这位进士的策文。
贞观初年的科举以辞藻文采为要,而上官仪本就涉猎经书,尤精三论,用典用词恰当准确,辞藻华美优雅,实在是让人不住赞叹。
此乃时文典范。
时人虽开始渐渐转变态度,以实际为要,然辞藻文采之重,仍是考校的要点。前头王老夫子给虞玓的要求却是用最简便的字句构造出篇章来,凡能用一字表达,切不可用二字。
虽是正常,却有些偏激了。
虞玓以为,这不是王老夫子的本意。
王老夫子淡淡说道:“科举多次变动,可以看得出来陛下与太子对其选拔的看重。门荫入仕虽也补充了大量的人才,可多数是先为家再为国。利益不一致,便是制度崩溃的开始。你看均田制如何?”
“会崩溃。”虞玓漠然说道,“照现在这样的吞并趋势,再过百年或许就会沦入无田可封的境地。以人头来换算税收,而不是亩数,完全便宜了拥有大量亩地的富家。”
王老夫子颔首,“均田的存在,与世家门第的富裕强壮是分不开的。朝廷必然是要打压世家,可对世家来说,地位声望是不可放弃的坚守。这种磨合被陛下牢牢地捏住了首尾两段,所有的摩擦都暂时未过界,然太子不同……”他的声音渐渐停住,片刻后才说道,“太子殿下是储君,可毕竟不是君王。若他行事出格,顶上必然有陛下给他兜着,故而太子的行事恣意,屡屡试探着世家的底线,可是人都有三分泥性,纵然山东士族的人眼下都不在高官,可与其交好的有谁?”
魏征,房玄龄……这朝堂中个个数来愿意和山东士族主动搭上关系的门第可不在少数。
虞玓冷漠地抬头,“故而陛下把他们都按在了东宫辅臣的位置上。”不管是太子自请来的,还是陛下早就有所打算,现在这个局面自然而然牵连到这些个朝廷重臣。
身为东宫辅臣,与太子自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没有置身之外的道理!
王老夫子轻笑着说道:“若是这件事是太子属意的,那这位储君的心思可真的深沉难以看透。我听说三年一期的改制要成了?”
虞玓颔首,“省试今年照旧,而后停办两年。”也即是说,科举的三年一期已成定论。
王老夫子摇头,“看来铨选的期限也要稍稍变动了。”
虞玓默认此事。
只不过现在还在争辩中,如何改动暂且还不清楚。科举考试定为三年一次,这只是单单省试而论,州县每年的考试还是照常进行。
王老夫子笑着看虞玓,“是不是觉得南辕北辙,说了半天还没说到点子上?”
虞玓轻声说道:“学生明白夫子的意思了,您要的并不是真的要学生去写这样的文章,毕竟简至于极反而过繁,您只是要学生去思考。”王老夫子是猜到虞玓在今年就要下场考试的,而在这诸多改动频繁的一年里,太子意欲为何呢?
这点他相信虞玓能看透。
王老夫子笑道:“其实不必再多此一举,你也当是知道如何应对的。只不过终究是我这做夫子习惯了折腾,总爱给学生布置多一道功课。你就当做是我这老头子在唠叨吧。”
虞玓摇头,沉默片刻后,他行礼说道:“多谢夫子的教诲。”
王老夫子哈哈大笑,“罢了罢了,你还是早些家去吧。过些时候再来,我与族中人也有些旧事要处置,就日后再言吧。”
虞玓蹙眉,到底是王家的事情,他没有插手,而是顺从王老夫子的意见告辞离开。
他出门看到正在庭院跺脚的红鬃马,其实心里还是有些困惑,是对方才王老夫子那题目的解答……只先生既然有所回避,那虞玓也不追究。
红菩提快要把缰绳给咬断了,溜出来的麻边让虞玓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大脑袋,无奈说道:“怨不得马厩里的人对你敬而远之,就是个混性子。”他边说着边带着红鬃马离开了王家,门房送走了虞玓后,回身望着小门小院的宅子,攥着袖子的手有些颤抖。
…
大山公子出现的时间各种紊乱,或许会在凌晨时分突地从床头扑下,猛地让虞玓从梦中惊醒,又或者是在休息的下午漫步从院外走来,庞大的身躯把院中的几个小姑娘吓得够呛……这让虞家也知晓了这只大猫的存在。
虽然各有惊奇,可早在虞陟大笑着进门的时候,就代表了家中人的意思。不过是一只稍显奇异的大猫,难不成虞家还养不起不成?
虞昶在亲见这只雍容华贵的大猫后,还兴致勃勃地写了一篇《戏猫》。虞玓在拜读完这篇文章后,只觉得能天马行空的文豪如叔祖等实在是有才。
后人再看其文章内容,如那“娇憨”“扑戏”这般的词语……虞玓默默回头看着那只懒散恣意的大黑猫,无论如何都对不上号。
这频繁的出现倒也会让虞玓有时候薅着大山公子的毛毛自言自语,“没受伤,也没生病,难道从前的推演是错的?”大猫的出现难道与之前猜测的这些无关?
只是不知究竟是从何而来的揣测一直在虞玓的心里盘踞,哪怕是此情此景,他最终也只是把猜测给藏在心中,并未点破。
这日庭院,阳光正好,庭院中的花卉舒展着腰身,散发着淡淡的香味。白霜踱步而出,正好瞧见了小桃红远远地站在墙角,那瑟缩的模样让白霜看了忍不住笑,“你不是很喜欢煤球吗?大山公子只不过是大了一点。”
这院子里的小姑娘,就数小桃红最害怕大山公子,若是看一贯爽朗泼辣的她颤巍巍的模样,那定然是大猫又溜达回来了。
白霜四处瞧瞧,果不然能看到大山公子趴在墙头上,垂落的大尾巴毛绒蓬松,在微风的吹拂下绒毛飘落,漆黑油亮的皮毛晒得松软温暖,看起来就像是正在休憩的兽。
小桃红颤巍巍地冲着白霜和扶柳比划,“好姐姐,这真的只是大了一点吗?这分明是大了很多点吧!”她夸张地用手指比划了个半圆,有些气馁地说道:“大山公子看起来凶巴巴的。”
白霜挑眉,笑眯眯地说道:“大山公子很通人性。”
小桃红奇怪地偏着头,那困惑的模样看起来像是没有感觉到白霜的提示。扶柳在旁边无奈地说道:“白霜姐姐的意思是,这只猫大概能听得懂简单的人话。”
小桃红一僵,下意识回头一望,只见一双幽绿的兽瞳正睁开,刚好直勾勾地对上小桃红的眼。她突然尖叫一声,一下子窜到了白霜的后面,带着哭腔说道:“呜呜白霜姐姐我错了,不对呜呜呜大山公子我错了我没骂你……”
白霜无奈地瞪了眼扶柳,“好端端地吓唬她作甚?”又自转身去安慰小桃红不提。
扶柳耸肩,无奈地说道:“我说的哪一个不是实话?”小桃红好不容易稍微冷静下来的哭腔又抽噎了一下,忍不住又飚出了泪。
庭院内顿时热闹非凡,待虞玓踏进来时,还能听到那吵闹而生动的对话声。
“嗷呜——”
大山公子低沉地叫出声来。
虞玓抬手,自然地捉住了那条肆意摇摆的白点尾巴,轻声说道:“怎又来了?”大猫懒洋洋地站起身来,轻巧地在墙头漫步,纵意地跳到虞玓的怀里。
最近接猫的次数接多了,虞玓也熟练了许多,至少不会再发生被撞得倒退的事情。他抱着沉甸甸肥嘟嘟的大团子往回走,经过白霜扶柳她们几个的时候还顺口打了个招呼,这才默然带着大山公子进了门去。
小桃红此前从未真的看过虞玓和凶残大猫的接触,刚刚看到整个人都诧异了。
“郎君,郎君似乎很喜欢这只猫?”小桃红有点困惑地说道。
虽然是那猫主动扑下来的,但是郎君那手臂摆开的姿势,那也当是下意识要接猫的动作……他是欢喜的,也是渴望的。
小桃红不知怎的,突然从心里冒出这两个词语来。
白霜眉眼弯弯,轻笑着说道:“为什么不呢?那可算是郎君的朋友,而且是只果断勇敢的猫。”她曾害怕过大山公子的凶性难以抑制,可最终是大山公子出手救了虞玓,那不管这只猫的来路多么奇怪,白霜都只会帮忙遮掩不会有任何的疑问。
虞玓带着猫进屋后,他就从容自若地从怀里挣脱出来,毛绒绒的漆黑毛发蹭在虞玓的袖口,留下点点星星的黑色。他昂首阔步在屋舍里走着,优雅矜傲的模样一如当初,蓬松柔软的长尾巴不经意地擦过虞玓的衣襟下摆,撩动了些摇曳的弧度。
虞玓轻声叹息道:“今日太子的脾气可当真是坏。”
大猫的动作不着痕迹,轻巧地跳到案首蹲坐着,幽绿的猫瞳直直地看着虞玓。
虞玓这个自言自语的小习惯是猫最喜欢的毛病。
虞玓面上从来都是个冷冰冰的模样,轻微的情绪动容都全部被冰封在面无表情之下。虽然勉力能看透,可怎么都比不上私下无人的时候自然的吐露。
毫无负担听着虞玓冰凉的碎碎念,猫的肉垫交错在一处,悠然地靠着猫脑袋。
今日的太子自当还是那往日的温柔淡定,处事却严厉毒辣地把前些日子因身体不适而暂且堆着的事务一概扫完。这或许应当说是太子的魄力,可在底下做事的人自然战战兢兢。当太子殿下带着那完美温柔的笑容询问为何没有完成的时候,就连一贯高傲的贺兰楚石都忍不住低下头来。
谁都知道,数日前东宫的內侍总管被换掉了。
肃杀的冷意环绕着东宫,直到今日清晨长孙皇后带着两位小公主驾临东宫,才拂去了那样紧张冰凉的气氛。
往日东宫往来熟悉的面孔悉数被换掉,再能看到都是一张张陌生的脸,宫人们谨言慎行地来往着,仿佛数年前的场景再显。
谁都没想到內侍总管会是那么个人。
那可是……侍奉了太子十几年的老人了。
东宫的愤怒可想而知,陛下亦然如是。
虞玓不过是旁观,就已经感觉到了那种温和下的狂风暴雨,更别说是在这当口直面太子的人了。
不过这风暴自打不到他身上,虞玓也没有多想。
东宫的事情,有的能掺和,有的不能掺和。这条界限虞玓清楚得很,宫闱的事情……不是他能涉及的范畴。
他站在书桌前……不是坐具上的桌案,而是特地摆在窗台前的一张书桌,那是虞玓每日练习大字的地方。没有设置座位,站着悬腕练习的习惯他已经坚持了许多年。
今日与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仅仅是在窗台的边边与书桌的缝隙中还挤着一只肥坨坨。猫懒洋洋地看着虞玓的练习,肉垫无聊地拨弄着放在窗台上的小花盆。
虞玓的窗台外一直摆放着各式各样的花卉,正因为白霜清楚他辣手摧花的坏习惯,这几个院子里就数虞玓的各类花卉置换得最快。
毕竟他要么不掐,要掐就掐最好看的。
花:委屈。
斜阳落下,日头温柔地描绘着虞玓冷冽的眉眼,硬是柔和了棱角,在睫毛打下淡淡的阴影。有些薄凉的嘴唇微抿着,他认真地落笔,专注的神色让猫突然有些嫉妒。
他这么大一只猫在旁边,虞玓心心念念的只有练字吗?
猫尾巴极其服从主人的意思,在旁激昂地起落,最终不自觉溜到了虞玓的手腕,一闪神就勒住了虞玓的胳膊。尾巴的力道甚至能直接勒死人,在瞬间发力的时候,虞玓的手不自控地在白纸拖下长长的一道划痕。
他无奈地敛眉,看着这个已经完全坏掉了的字,就着这个姿势偏头看向猫,“怎么了?”
猫没有看虞玓。
尾巴却紧攥着虞玓的手腕,甚至力道越来越大,勒得虞玓的手指握不住毛笔,跌落的笔尖溅出来的墨渍染黑了白纸的一角。
无疑虞玓能感觉到胳膊的裂痛。
他抬着左手按了按眉心,慢吞吞地说道:“好歹换只手,明日过问就难以解释了。”
和谁解释?
解释什么?
他就这么没有戒心,如此放纵,没有任何底线的默许?!
猫的心里迸出一个又一个问题,猫性下的他更加恣意放纵,在松开尾巴的那瞬间猫已然窜到了虞玓的面前,在站立的姿态下猫近乎充盈着虞玓的视野,满头满脸只能看到这一大捧漆黑的色彩。猫低低咆哮着,那凶猛的兽瞳恶狠狠地盯着虞玓,那模样就像是突地被激发了凶性,恨不得直接在虞玓的脸上生啃几口。
虞玓有点苦恼地皱眉,“怎么生气了?”他难得生动地有了点神情的变化,疑惑的模样看了让猫更来气。
他想生吃了他,啃下他的肉块,舔舐他跳动的血脉,挖开他的心……看看他到底在想什么狗屁东西!猫自顾自地发完了脾气,气呼呼地转过身去团成一大团子,猫屁.股冲着虞玓,尾巴还狠狠地抽着虞玓的胳膊。
这模样摆明是生气了。
猫是一种捉摸不透,难以定论,阴晴不定的生物,纵然是与猫的关系再怎么亲近,虞玓也是猜不透现在大山公子到底是为什么生气。他有点茫然地抿嘴,清透漆黑的眼眸里带着淡淡的困惑,在踌躇了片刻后,他轻轻戳了戳眼前肥肥的猫屁.股。
“大山公子。”
肥坨坨不为所动。
虞玓有点为难地噘嘴,然后继续戳了戳,“我错了。”
他认错的态度非常之诚恳,认错的速度非常之迅猛,按理说应当是能够达到原谅的标准。可猫在听完虞玓的话后,反而龇牙露出凶性来,猛地转身冲着虞玓举肉垫就是一顿暴打。
然后把虞玓赶了出去。
带着袖口的墨渍与茫然的神情,虞玓呆呆地站在门外,愁闷地想道,大山公子难道是……阿娘所说的更年期到了?
也不知道他现在究竟年岁几何,已经到了如此暴躁的阶段了?
虞玓天马行空地想着,接到消息赶来的白霜看着虞玓那凌乱的模样,也忍不住轻笑出声,“好郎君,你这模样怎像是刚和大山公子厮打过?”
虞玓平静地抬头,“他刚打完我。”
“扑哧——”忍不住笑出声来的事站在廊下的小桃红,她捂着嘴连连摆手,那模样像是要请罪却又因为忍不住的笑意而不敢松手。
她万万没想到端正淡漠的郎君还会有这样的一面。
虞玓眼下衣襟凌乱,袖口有点漆黑的脏污,素色衣袍上点缀着斑斑的漆黑绒毛,或许连额头都有一小戳蓬松摇曳的猫毛。他的表情依旧是正经的模样,可在这样的外表衬托下,却让小桃红生起了一种莫名的感觉。
在这庭院中这么久,这是她第二次感觉到郎君这般鲜活带着人气的模样。
再上一次,还是她跟着白霜回刘家,差点被刘勇袭击的那一次。那日暴起砸人,甚至眉间流露戾气的郎君让小桃红忍不住心跳加速。
当然这种春心萌动很快就死于虞玓一如既往的冷漠。
白霜笑着说道:“郎君可是哪里得罪了大山公子?这可是难得一见的有趣事。”
虞玓理了理衣襟,有点苦恼地说道:“应当没有才是。”他都任由大猫对他上下其手,什么反抗的动作都无,按理来说也没有刺激到大山公子才是。
他微蹙眉的时候,那浅浅的困惑流于眉梢,鲜活得白霜无法感同身受他的苦恼,只觉得现在的郎君是如此生动,甚至还想大山公子再生气几回。
能让虞玓如此,那可不多见啊。
小桃红忍下之前的笑意,老实地问道:“郎君之前在作甚?”
虞玓偏头想,然后慢条斯理地说道:“玩。”虽然不知道猫为何突然要骚扰他,不过尾巴突然暴起的模样……应当是想和他玩吧?
难道是生气虞玓冷落了他?
虞玓灵光一闪,倒是想出了半个准确答案。
冥思苦想无果的虞玓捧着白霜从厨房弄来的饭食端了进去,好生哄了半天才算是把执拗的大猫给哄过来了。只是还没到两刻钟,猫懒洋洋地在虞玓的怀里蹭了蹭,爬下去的时候,身影就渐渐从虞玓的怀里消失了。
虞玓原本撸猫的动作微顿,在猫消失的那瞬间手也落在了膝盖上。
他漫不经心地翻过一页,燃着的蜡烛发出轻微的“啪嗒”声,蜡油顺着光滑的外表滚落,像极了奔袭不归的泪滴。
…
太子兴意阑珊地松开手,站起身来,宽敞的中衣晃荡着,在行走间没有掩好的衣襟露出捆绑的纱布。
猫性倒是恣意,行事放肆随性,从不受拘束,放纵到屡屡露出獠牙的地步。
哼。
虞玓倒是放任自流。
他抬手按了按伤处,隐而不发的沉郁消散了些,他若有所思地看着腹部的纱布,其实在包裹下的患处只有一点点刺伤,不过能造成的效果确实显著的。
在多次尝试后,他似乎隐约掌握了如何在猫和人变幻的方式。
“甚么时辰了?”
李承乾信手取了外衫搭在肩上,漫步走到墙边,抬手取了斜挂着的佩剑。他抽出这把平日悬挂在墙上的长剑,虽是摆设用具,可是能出现在东宫丽正殿内,又如何是普通的物品?
“酉时中。”
沙哑的嗓音传来,与这漆黑的殿内相比,倒也很是相符。
丽正殿的烛光自然亮起,穿行的宫人轻手轻脚地做着该做的事情,新上任的內侍总管跪伏在李承乾的脚下,“太子殿下,查出来了,不过其妻儿并不知道他的身份情况,只认为他是需要频繁外出做生意的富商。”
“倒也是有趣,在孤的眼皮子底下藏了三年。”太子正在用帕子擦拭着一把霜寒长剑,亮白的剑锋让底下的內侍总管说话速度越来越快。
“此事应当是绝密,不过他的行踪暴露后就被顺藤摸瓜追到了。以其妻儿为要挟,让其就范泄露您的隐秘,故而……”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正瑟缩着身躯,竭力不要摇晃。
长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然搭在他的肩膀上,剑锋柔柔地抵着脖颈,寒光刺痛着他的皮肤。
太子温柔地说道:“所以你是想告诉孤,这是一个悲惨的恩爱故事所导致的结局?”那薄凉犀利的寒意贴着內侍总管的肉皮,稍微颤抖的剐蹭都刷地带下一丝血迹与刺痛,他的呼吸急促,就连眉头都凝聚着冷汗,“太子殿下,就目前的证据来说,确实如此。”
“哦……”
太子懒洋洋地拖长声线,似笑非笑地说道:“那确实是一个好故事。”
內侍总管僵硬着身体,头颅低着死死盯着冰凉的地面,颤抖的身体不敢有任何的反抗,任由着那长剑越发深地划破脖子,死亡的恐惧笼罩着他,让他有苦不堪说。
谁能想到上一任竟然留下这样的疏漏与瞎扯的内情呢?
他查出来的时候自己都不相信,又如何能够取信太子殿下,他最信任的前任內侍总管王仁就是被这样的事情所掌控,最终不断泄露东宫的隐秘?
处于宫闱,还妄想情爱,难道谁都能是圣人与皇后不成?!
他知道太子殿下早清楚东宫有钉子,只是的确没料到最终挖出来的钉子,竟然会是这个对太子殿下一贯忠心耿耿的前任內侍总管。
嗖——
现任东宫总管宛如能听到破空的声音,太子慢吞吞地抽回了长剑插入剑鞘,淡淡地说道:“说完了就出去,让贺兰楚石来见孤。”
“诺!”
捡回一条命的內侍总管忙不迭地退了出去,在殿门被关上后,太子随手把染血的长剑丢到地上,弃之如履。
他抬着眼,懒散地说道,“说。”
“刘飒所言为确,有部分缺失。四年前已经有人联系过王仁,一年后他拥有子嗣。”
悄然现身的暗卫匍匐着,其沙哑的语句简洁明了。
李承乾嗤笑了声,狭长的眼眸满是薄凉,搭在屈起的膝盖上,他的手指慢吞吞地握紧再松开,“子嗣。”他玩味地咀嚼这个词语,微敛着眉,俊秀温柔的脸色带着淡淡的笑意,“那正好,全送去与他相见吧。”
爹娘妻儿一家团聚,想必王仁会很感激。
“诺!”
…
夏日炎炎,长安大街的高温让那蝉鸣都显得恹恹,东西市做生意的商人有些惆怅。这夏意虽妙,然温度太高,这生意也当真不好做。
在那平康坊内,却是片片凉意。
各处可见的冰块盆摆放着,精致的屏风后或许就是累着的冰山,那穿堂的风带来舒适的凉意,丝毫不被外头灼热的温度侵蚀。那来往走动的侍奴皆是面容姣好之辈,低声细语间也自有姿态,从容不迫。
有那大堂中,纱幔竹席隔开各自的席位,席间偶尔的细碎言语被琴瑟覆盖,少有为外人闻。
“来都来了,就别露出这样的冷脸。”韦常端着酒盏把玩,那模样看起来有点无奈,有种欠债的感觉。他眉梢分明还带有惯常的矜傲,却又莫名其妙矮了虞玓一头。
虞玓面无表情地说道:“我一贯是这个模样。”
韦常忍不住瞅了瞅他的脸色,“分明就是有点生气。”他嘀咕了一句后,把杯盏从左手换到右手,“我也不骗你,确实是有事商量。你还记得程处弼吧?”
虞玓挑眉看着韦常,“你有他的消息?”
韦常耸肩说道:“这不是什么难得的事情,他在讨伐高昌中屡屡战功,此后又机智骁勇颇受赞誉,已经凭借军功升官,卢国公走了路子,不日会把他调回长安。”
虞玓一直有在关注程处弼的情况,能被卢国公调回来,多少说明程处弼确实是证明了自己,眼下高昌平定,就算是继续在那里扎根也没有多大的出头之日。于情于理卢国公这般作态倒是合理,只是……
虞玓淡淡地说道:“此事与你,与我又有何干系?”今日休沐,虞玓不过是难得出来走动,在去东市的路上就被韦常给拦住了,很难说韦常是不是在刻意蹲点。
韦常的指尖有点发白,握着杯盏的力道有点刺痛,大堂内琴瑟声依旧,浅唱低吟的柔和歌声伴随着歌姬的转动而带着曲奏。他勉力维持的表情有点破碎,抬手揉了把脸说道,“我也不知道为何来找你,或许是因为你与我是同道中人。”
虞玓的眉梢微蹙,淡漠地说道:“谁与你是同道中人?”
韦常嗤笑,抬眸看向虞玓,话语冷硬,“我不是棋子?你亦不是棋子?”
纱幔隐隐绰绰,在他们周围隔绝了一小块隐秘的场所,可这到底是在平康坊,所谓秘密的地方反而更容易泄露出不当说的话。虞玓对此再明白不过,他利落地说道,“如果你此番邀约只是为此,那在下就不必再留,告辞。”
“虞玓。”
韦常紧握着杯盏说道:“你不介意你是棋子,可你难道不在意族人,不在意虞家人吗?”他的声音有点悲愤,宛如自言自语地说道,“我不在意我会怎么样,可是……”
虞玓有些薄凉地说道:“不管你到底做了什么,事情一旦已成,就是既定事实。做了再来后悔,未免有些晚了。”
“难道你就没有任何后悔的事情?”韦常拧着眉心说道。
虞玓漠然说道:“做了再后悔有何用?要么补救,要么一错到底。”
“补救……”韦常低低笑出声来,悲凉地说道,“要如何补救,从来难两全……”
虞玓并不打算听他描述自家优柔寡断的事情,单刀直入地说道:“你做出了选择,不管你所背弃的究竟为何,你已经有了选择,就意味着与我在同一立场做事。若你一如既往,那也自是好事。若你背弃那位,你知道会是何后果。”
韦常的呼吸急促了起来。
虽然虞玓什么都没有点明,可韦常却清清楚楚。
他选择了韦良娣。
韦常抿紧了嘴,他选择了自己的亲姐姐。
为此,他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可他能如何……当初姐姐为他也是付出良多,甚至,甚至……他如何能背弃姐姐?
韦常吐息着说道:“如果虞家与那位的立场不一致呢?”
虞玓挑眉,正欲说话,却听到韦常宛如耳语般地说道:“你清楚你大哥现在正在吏部做事。而今年的科举改制后,吏部的科目选还是照旧……如果在这时候你的大哥成为刺向那位的一把刀呢?”说到最后的几个字,韦常甚至有点快意。
纵然虞玓在他的面前冷然淡漠又如何,当刀子真的挨在自己身上,那才叫痛!
虞玓抬眸,那模样不喜不悲,宛如丝毫不为韦常送来的消息动容。他慢吞吞地说道:“那真是不巧,今日家中刚接到调令,大郎调往工部,任虞部郎中。”
他眉眼微弯,就好似刚才隐含的冲突消融不见,甚至还彬彬有礼地举着杯盏致意,“如此好事,不与某共饮一杯?”
作者有话要说:九千更新g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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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很奔波,更新也不稳定,抱歉(没脸说这话了其实),啵唧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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