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九十一章

小说:大唐养猫手札 作者:白孤生
    韦常被虞玓气走了。

    他独自坐在席位上自斟自饮, 低头时落下的目光触及杯盏, 犹有种奇特的感觉。

    韦常是特意来提醒虞玓的, 尽管是带着恶意与嘲讽。

    虞陟原是在吏部做事, 相比较工部来说,虽然任职工部之虞部郎中确实是升职了,不过在吏部的地位是工部所不能比拟的。之所以迁职那么快, 一是虞陟的意愿,二则是巧了, 与虞玓有关。

    太子不知从何处搜罗到了一批精准的舆图,在悉数送往工部核准的时候,虞陟在其中发挥了小小的作用……毕竟他对这些东西小有钻研,这或许是他当初在国子学一直不上不下的原因。那日正巧陛下也在场,深以为虞陟在工部能发挥更大的作用, 拍板决定把虞陟调任工部。

    虞陟欣然接受。

    这舆图,自然是与虞玓有关了。

    而这不巧, 调令在这几日才下的,虞陟也是今日才知。

    在小事的面前,三省对帝王的一些随□□惯常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若是真的要去计较其中的一桩桩一件件是不是符合规范,怕是压根没精力处理正事了。

    虞玓看着已经空杯的杯盏, 有些出神地想道, 太子借由韦常倒是在韦家打了一颗钉子。至于到底多深,是不是得用,这还得看接下来的手段。

    他方起身,纱幔外却正有位侍女欠身, 柔柔地说道:“郎君,郑都护有请。”她这话说得不卑不亢,未有求人之举,说得从容温和。

    虞玓微顿,整个平康坊……又或者整个长安内,能称得上都护的不过一二位。

    姓郑,该是郑举举了。

    这位名为郑举举的名妓,便是其中的大家。

    浮动着暗香的室内,凉爽的清风吹拂,带走一丝浮躁的流动。进来的女郎手里端着果盘,笑着说道:“郑都护怎知道那郎君会过来?我听说他可是个冷漠的脾性。”

    在那梳妆镜前坐着位优雅爽朗的美丽娘子披着轻便舒适的薄衫,正漫不经心地给自己上妆。闻言她斜过来看女郎一眼,眼波流转中尽是浓浓的笑意,“怎么,你个小蹄子看上人家了?”

    女郎笑着说道:“我是何身份,人家是甚身份?他能瞧得上我?”

    郑举举爽朗笑起来,转身冲着她笑道:“别的人我是看不准,这个倒是不一定。那是谁都瞧不上。不过……他知我名,想必是会过来一趟的。”

    女郎不解,可郑举举也没有解释的打算。

    她随意地涂抹完最后一笔,把那盒胭脂随手丢回去,挑眉转身的时候,正对上那被引来的郎君。郑举举大笑往前,举手投足尽是恣意从容,“虞郎君可算是来了。”

    虞玓后退一步,避开那淡香扑来,略一颔首,“郑都护。”

    郑举举并不在乎他冷漠的态度,笑着摆了摆手,顿时这阖屋的女郎捂嘴轻笑,一一退了下去。只留下一备好的席面与凉凉的清风。

    郑举举漫步坐下,双手随意地搭在膝上,笑着说道:“我是不爱那些束缚,这胡椅坐得恣意些,郎君不会见怪吧?”她勾唇轻笑,眉梢微挑便是一脉风情。

    虞玓平静坐下,“郑都护多虑了。”

    郑举举含笑看他,抬手给彼此斟酒,“今日的酒,是我特地起出来的花雕酒,说是埋了十几年,也不知是酒还是醋,若是不得用,转头我可得带人打上他家去。”

    醇香的酒味扑出杯盏,澄澈的酒液透着难得的琥珀色。

    虞玓以手指抵住郑举举推来的杯盏,淡漠地说道:“若郑都护相邀有事,不妨直言。”

    郑举举以手背拄着下颚,眨眼看向虞玓,纵然是这样妩媚的动作让她做来,都带着豪放从容的镇定,就像是信手捻来的举动,而不显下乘。她轻笑着说道:“郎君实在是个直率的人,那我也不做那扭捏姿态。”

    她垂下眼来,“郎君可知道刘德此人?”

    虞玓面无表情,实在是看不出来他是否因此而震动,他只是慢吞吞地说道:“你说的,是西市的那位?”

    郑举举抚掌而笑,挑眉说道:“确实如此,从三月后他就不曾再来。”

    虞玓偏头看她,“多谢。”

    郑举举摇头,漫不经意地说道:“与其把希望寄托在一个有能力却虚无缥缈的人身上,倒还不如寻个眼前人来得痛快。”她信手推了推杯盏,淡笑着启唇,“这一回能吃了吧?”

    虞玓握住酒杯,淡淡说道:“我不能保证。”

    说的却不是此酒。

    郑举举好像是在看虞玓,又好像是借由虞玓在看什么更远的东西,“我听说郎君收养了许多孤儿。”

    虞玓道:“不过是随手之举。”

    郑举举低低笑出声来来,稍显低沉的女声带着从容的韵味,“可郎君不分男女,收容着孤儿,也教养着他们。”她冲着虞玓举起酒杯来,率先喝下一杯酒。

    “既你已经有了行动,我又何必再苦苦等待有那后人再起,做那如镜花水月的事情?”

    他们一来一往打着机锋,没说透却彼此都心知肚明。

    虞玓抬袖饮下这杯醇香的花雕酒,浓郁的酒液滑入喉咙,特有的味道刺激着虞玓的味蕾,如同绽放初开的花朵,让舌头都饱含那种浓烈的醉熏意。

    “我并非……”

    他未说完,那位爽朗稍显冷傲的娘子扬声笑道:“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若郎君无意,今日倒也不必与我说这般多。”

    她抬手给两人斟酒,拍板笑道:“今日,郎君可要与我不醉不归呀。”

    …

    阿牛脚步匆匆地穿过林立的酒楼,拐了个弯进了书铺去。

    那悠闲的大掌柜的正靠坐在柜台后,信手掀着一本新印出来的书籍,嘴里啧啧称奇,“……才几年,现在的速度可真是难以……”

    “掌柜的!”

    阿牛猛地扑过来,让掌柜的有些嫌弃往后退了退,这中年男人挑眉说道:“你这平日里在外面闹腾,我也不去管你了,怎现在还成这模样了?”

    阿牛喘着气说道:“掌柜的,郎君说‘流星’,请立刻送消息。”

    掌柜的脸色微变,那新书被他随手丢到桌上,人影已经消失在门帘后,“看店去。”阿牛一路奔来已经是满头大汗,拿着袖子给自己擦汗,一双眼正盯着门外,有点恍惚得似乎还在回想着刚才的事情。

    牛胜是今日在外头游走的小乞丐。

    在虞玓收手将事情交付给太子后,其下的孤儿都开始过上了正常的日子。唯独还有几个仍旧是喜欢往外跑的,尤其是有牛胜喜欢在平康坊流窜。因着用小乞丐的模样走动更简便,他们往往会装成那模样……毕竟从前他们也是做这营生,早就习以为常了。

    只是牛胜没想到会遇到一身酒意,稍显懒散的虞玓。

    他们当然知道虞玓是谁,尽管他只去过一次小院,却给院子里的孩子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管是院里的哪一个孩子,都对他怀有深深的感激。只是他不认为虞玓会记得他,毕竟那个时候整个院里的人都涌了过去。牛胜这么想着,却看到牵着马的冷漠郎君越走越近,最后在他的面前蹲下来。

    牛胜做戏做全套,破漏的衣裳外,且在身前还摆着个破碗,里面现在正有几文钱。不知为何,被虞玓看到这样,牛胜尴尬得脚趾抓地,恨不得现在整个人就捂脸消失在他的眼前。

    虞玓从怀里掏出小荷包,认真地数出来二十文钱放在破碗里,弯腰的时候低低的话语也流露出来,“去让阿牛送信,‘流星’。”

    牛胜僵住,猛地抬头看向虞玓的眼,他却已经摆摆手往后走,身影渐渐离开了。

    牛胜心里一边狂啸着啊啊啊啊啊一边收拾着工具迅速逃离平康坊。

    虽然郎君记得他这件事让牛胜很高兴,但是用那种模样去见面让他更加尴尬爆棚,恨不得现在就跳进湖里醒醒脑。

    “‘流星’?”

    阿牛虽然不知道这代号后的意思,却清楚这意味着需要紧急告诉掌柜的,正在院子里浑水摸鱼的他登时就薅了一把牛胜的脑袋窜了出去。

    回去又得挨训了。

    阿牛一边懊恼着一边回到东市去。

    而在那星罗棋布的坊市内,如若往上,能看到一点红色波登波登地飞奔在大街上。

    虞玓两颊发红,酒意久久未散,纵马狂奔时吹拂来的清风褪.去了些灼热的酒意,却逼得那淡红渐渐爬上了眉梢,晕染开了眼角的色彩。他的眼波微动,古井无波的脸上透出了些久违的亮意,红菩提兴高采烈地迈开四蹄,如同疾风。

    虞家阍室的门房都差点被二郎的恣意狂放吓到了,分明还是原来的人物,可那瞬间逼近的一人一马让得护卫差点还以为是有人要闯关。虞玓利索地翻身下马,冲着门房颔首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路径往马厩去。

    门房的人困惑地眨了眨眼,扭头问道:“二郎这是……吃醉了?”

    他们基本不能看到虞玓吃醉的模样,他向来是有度,不管在作甚都牢牢把握着界限。除了当初为了测量自己的深浅而刻意吃醉过后,虞玓几乎从来不曾越过界限。

    马厩里,红鬃马显然是跑出了兴致,马蹄还在不住刨着地面,虞玓懒洋洋地靠在她身上发呆,好半晌后才慢慢地给她重新换了新鲜的马草和水。

    当虞玓拖着湿哒哒的宽大袖袍出现在院门口的时候,就连白霜都忍不住诧异起来,几步赶出来扶住郎君,又连忙叫人去备醒酒汤和热水。虞玓抬手用袖子捂住嘴,小小地打了个酒嗝,然后同白霜说道:“姐姐,我头晕。”

    他的袖子在那马厩里弄得湿透,差点没把自己跌下井里去。

    白霜哭笑不得,和扶柳一块扶着虞玓进门去了。

    虞玓这身深衣已经湿透,白霜原是想要替他换下,还没碰到衣襟,刚刚还昏昏沉沉的郎君就挣扎着坐起身来,一板一眼地说道:“阿娘说衣服要自己换。”

    白霜忍不住弯了眼,如同哄小孩般地说道:“那您先换着,待会我进来。”

    待屋里没人后,虞玓才慢吞吞地抬手摸上了衣襟,扯了好半天后,才想起来是要先解开腰带,手又慢吞吞往腰带扯去,好容易把湿透的衣袍给褪下来后,他抱着湿哒哒的衣服发呆了片刻,如同发蒙般地转头看向半开的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那里已经蹲着一大只肥坨坨。

    黑色挤满了窗户的缝隙,那条长尾巴不甘寂寞地窜出来,在肥坨坨的后面摇曳着。

    “大山公子。”

    虞玓字正腔圆地吐出了四个字。

    然后打了个小酒嗝。

    虞玓慢吞吞地抬手捂住了嘴,然后衣服就掉下来了,他看着湿哒哒堆在脚边的衣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要换衣服。他转了个圈,眯着眼在软榻上找到了白霜准备好的常服,伸手抖了抖后,歪歪斜斜地给自己套了起来。

    猫歪着猫脑袋地看着虞玓的一举一动。

    虞玓换了好半天,等到外面白霜问了第三遍的时候,才拖着声音懒懒地说了声好。这时候连醒酒汤都已经准备好了。她端着醒酒汤进来,就看着虞玓一本正经地蹲在窗前,矮着身子抬头,正从下往上看着不知何时出现的大山公子摇曳的长尾巴。

    虞玓的头慢吞吞地跟着白点尾巴晃来晃去,白霜都有种他下一瞬要跟着扑出去的错觉,“郎君,吃些醒酒汤吧。”他虽然醉意朦胧,对白霜的话还是听的,在她说完后就站起身来,踱步在软榻上坐了下来。

    灌了两碗不知道是甚味道的醒酒汤后,虞玓乖乖地吐出来一个字,“困。”

    白霜眼里的笑意都止不住倾泻了出来,哄着他说道:“那要往里头再走走,床榻在那侧。”

    虞玓使劲地摇头,有点乖僻地说道:“在这。”

    他醉酒后说话都很简短,一字一字地咬牙,字正腔圆地仿佛在说什么大事。

    白霜就去取了床被褥,让虞玓就近在软榻安歇了下来。

    等她退出去后,扶柳看着白霜合上了门,低声说道:“上次郎君醉酒可不是这样子。”扶柳记得那个时候郎君很平静地就去睡觉了。

    白霜想了想从前的画面,在那树下睡着的郎君……倒也没安静乖巧到那里去。

    屋内,说了要睡觉的虞玓平躺着,漆黑透亮的眼眸睁着,正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不知道什么时候窜到软榻上来的大猫,肥坨坨的重量毫不犹豫地压在了虞玓的胸口,闷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很快这猫就滑了下来,在虞玓的脖窝趴下来,热热的体温透过蓬松柔软的毛发蹭到了虞玓的皮肤上,原本有些冰凉凉的脖子就被蹭热了。

    纵然是夏季,虞玓的身体还是冰凉凉的,这让猫很是欢喜,大尾巴毫不在意地横跨在虞玓的脖子上圈住。

    虞玓抗议,“热。”

    猫敷衍地挪了挪肉垫,给他让开了一点点距离。

    虞玓眼眸往下瞅一瞅,那漆黑的毛发还溢满了他的胸.前,甚都看不到,就默默躺在枕头上平视着顶上的墙壁,自言自语地说道:“放线钓鱼,鱼跑了怎么办?”

    屋舍内沉默了半晌。

    只有一个声音锲而不舍地追问:“大山公子,鱼跑了怎么办?”

    猫:嗷呜!

    滚啊!

    纵然猫吃鱼,可同他大山公子又有什么干系?

    虞玓似乎从猫抗拒的吼叫声中得到了答案,默默地挪开了点距离后,沉默了半晌,又开始骚扰大山公子,“我好困。”

    猫开始思考他现在来找虞玓是不是个正确的决定。

    虞玓翻了个身,伸手把一大团温热的猫毯抱在怀里,毛绒绒的皮毛蹭着虞玓的手腕,让他忍不住眯了眯眼。醒酒汤让他开始逐渐挣脱了那种不受控的懵懂困倦,但清明的思绪不过一瞬又陷入混沌中,虞玓说道:“花雕酒不好吃。”

    猫团在虞玓的腰腹间舔了舔肉垫。

    “郑举举的酒量,比我好太多了。”虞玓呢喃着抱怨,他几乎要被她给灌醉了。

    郑举举是个豪爽大方的人,吃起酒来可当真是海量,那一大坛花雕酒灌下去一点都不是事儿,还能利落地耍个行酒令,再笑嘻嘻地同虞玓扯掰着话来。

    猫抖擞了下猫耳朵。

    郑举举?

    平康坊?

    虞玓擦拭了手脸又换了衣裳,那淡香早就消失不见,只隐隐有着惯用的安息香的味道,却也让猫有些焦躁地在被褥里翻滚,用虞玓刚换的衣服摸爪。

    虞玓听着被褥下轻微撕裂的声音,轻轻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道:“白霜姐姐又要说我纵容大山公子了。”

    正在磨爪的猫僵住。

    锢着大猫的胳膊揉了揉猫屁.股……其实他是想揉猫尾巴,但是醉意朦胧下,虞玓控制得不是很好,掐了一把猫屁.股后,在大山公子骂骂咧咧的咆哮声中,虞玓困惑地噘嘴,“让喜欢的……嗝,人快乐,难道不对吗?”

    这话很轻很轻,如果不是猫正愤怒地探出头来,他可能根本就没听到这句话。

    猫从被褥的缺口爬出来,在被窝里弄乱的毛发倒立着,近乎爆炸成团的猫毛在猫抖了抖后慢慢地恢复了些,肥坨坨的大猫踩着柔软的被褥,肉垫按了按虞玓的脸。

    半眯着眼的虞玓抬起眼皮,疲懒地看着他,“大山公子?”他软软地、用着带着酒味和困意的嗓音拖长叫着猫的名字,漆黑清透的眼眸不加掩饰地看着他。

    长尾巴焦躁地在猫身后甩动了两下,很快又平静地贴服着下来,大山公子在虞玓的身旁趴下来,幽绿的兽瞳宛若盯着猎物般死死地看着虞玓,好半晌后,那尾巴沉沉地盖在了虞玓的眼睛上。

    眼太清透。

    不合适。

    虞玓不得不阖眼。

    顷刻就睡着了。

    如小山的兽保持着这个姿势不动,不知道何时才悄然散去,在那熟悉的床榻上睁开眼的时候,耳边正是清脆的一声响动。

    那是李承乾让皇宫工匠准备的报时器。

    他清醒得宛如刚刚并未入睡般,慢慢从床榻上坐起身来,淡声说道:“贺兰楚石呢?”

    內侍低声说道:“还在外头跪着。”

    李承乾轻笑起来,饶有兴趣地说道:“那就让他去,传令下去,让几位左右庶子都过来。”

    “诺。”

    李承乾微眯着眼,道完正事却还未起身,抬手取下了挂在床头的荷包,那是一个胖乎乎的黄鸭子荷包。根骨分明的手指自里面取出了藏在里头的物什,指尖摸索着那刻上去的痕迹。

    “勺儿……”

    李承乾俊美的脸上流露出玩味,低低说道:“勺儿,勺儿……那种话,可轻易说不得。”

    会当真。

    …

    虞玓发誓他再也不吃花雕酒。

    虞陟嘲笑他的声音可以从这院子传到隔壁的院子,难得有一件能笑话虞玓的事情,他这做大哥的绝不会轻易放过。

    虞玓请他来本是为了说韦常的事情,却只能先冷着脸让虞陟笑完。

    “韦常是怎么回事?”

    在虞陟显然这件事是过不去后,虞玓当机立断地往他嘴里塞了两块糕点挡住了他的笑意,然后才抓紧时间问道。

    虞陟差点没被这两口给噎死,拼命捶胸吃了好几杯茶水后,才迟来地注意到了虞玓刚刚说的话。

    韦常……他有点心虚地缩了缩脖子。

    “这和韦家有什么干系?”

    虞玓看着虞陟这模样,心里就有点数了。他这大哥怕是在私底下还是做了些瞒着他的事情,他幽幽地说道:“今日韦常来找我,说是你在吏部要被人针对,可能要做出些不合时宜的事情来。”他还没有说得透彻,不过看虞陟那恍然大悟的脸色,怕是早就心中有数。

    “这是你想去工部的原因?”虞玓追问。

    他的手指还搭在额头上,大拇指有意无意地揉着太阳穴,缓解着醉意的难受。他傍晚起身的时候,醉酒时候的记忆已经不太清楚,他只隐约记得自己好像是做了些胡闹的事情,甚至还巴巴地和大山公子说起了困不困的话题,简直是羞耻!

    虞玓抠着袖口,面无表情地吐槽自己。

    虞陟耸肩说道:“这不是最重要的原因,吏部和户部的争斗极为激烈,但是真敢随意下手的人可没几个,当真不要命了不成?不过我确实感觉到了部内的暗流涌动。其实从一开始我想去的就是工部,只不过刚好那当口去了吏部,那也是没辙。”他冲着虞玓挤眉弄眼,“不然你以为陛下去工部视察的时候,我怎可能恰好就在那里?”

    这世上可没有那么多的巧合。

    虞玓面色不改,“不是最重要的原因,也就是说这依旧是原因之一。”他利落地断定完后,并没有给虞陟说话的机会,漆黑的眼眸盯着大郎的眼,认真地说道,“除了这件事之外,大郎是否有什么事情忘记同我这做弟弟的说呢?”

    虞玓这已经不算是暗示,而是明示了。

    虞陟垂头丧气,“我这不是想着你既然都不愿意了,就懒得和你说太多……韦家曾经想过要与虞家结亲。”他这话一出,虞玓的眼眸登时就微眯起来,“什么时候?”

    虞陟挠着下巴,“有一年过节我硬要拉着你去走亲的时候……”

    虞玓沉默半晌,“是你定亲的那一年,他们是要与我结亲?”

    虞陟颔首,“韦常的岁数小了些,我与他不是很相熟。不过我与他的两位堂兄关系倒是不错,此事就是他们与我透露的风声。”说是风声,其实也不至于如此。眼下对世家女子的限制还不太强烈,上街踏青都是随性的事情,这说亲的事情虽然是秉承着礼数,却也彼此间有那相看的自由。

    那有意说亲的人家并不需要说透,只是几个眼神几句话,彼此心知肚明,在那庙会踏青中相看两眼,若是彼此看中了,那自然就是一桩姻缘成了。左不过虞家和韦家两家的门第出身,要相配倒也门当户对。

    虽虞玓的身份稍落了一层,可是虞世南还在,且待这位侄孙极好,又有他屡屡出彩的表现,自然是个值得压码的苗子。

    虞玓若有所思,怪不得最初韦常就对他有点怨气,除了在崇贤馆的事情外,怕也是有以为他瞧不起韦家女子的事情。不过这种事情未成前向来轻易不泄露,韦常又是怎么知道的?

    难道当初那要说亲的人家正是他的姊妹?

    这不过是猜测,虞玓稍稍一想就放下了,对虞陟说道:“我不知韦常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可若是真的不可不防。虽然你已经去了工部,可若是……”

    虞陟抬手拍了拍虞玓的肩膀,压下了他要说的话,“二郎,若我这做大哥的事事都要你这弟弟来担忧,那我这个兄长岂不是很不称职?”

    虞玓微愣,就看着大郎绕过桌案,在他的身边跪坐下来,轻笑着说道:“你关心则乱了,旁的人有依仗,难道我们没有吗?”他低低说着,“祖父可还活着呢。”

    虞陟抬手揉了揉虞玓的脑袋,淡淡地说道:“你甭把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揽,想什么若不是你我不会怎样云云。这种事情若真要说来,需要责怪的岂不是太子殿下?若不是他推动了这一切,怎会让你有当出头鸟的时候?虽事情过去那般久,背后会记着你的人可还是不少。我想来也是可气呢,可能如何呢?那可是太子殿下,你为我发愁,我还为你发愁呢!你这做弟弟的可真是被卖了还帮人数钱。”

    虞玓嘟哝着说道:“没有。”

    虞陟气不顺地拍了拍他,戳了戳他的肩膀说道:“你敢说没有。你看着是个冷冰冰的性子,实则暗地里可不知道藏着多少玲珑心肠,心软不说还喜欢到处揽事,只要是你看重的人纵然是给他挡灾都是乐意的。你说说你,难不成我们瞧了不担忧,看了不心疼?”

    虞玓顿了顿,还没说话就给大哥捏住脸,“可别再说你没有了,再说我都要去弘儿面前哭去了。”

    虞玓选择闭嘴。

    虞陟叹气,“其实从前祖父想送你出京这件事,我是知道的。那时候我不以为然,这才是多大的事情啊,你喜欢对人好,这不是挺好的事吗?可奈何你确实不知边界,不知道如何要控制那个度。”

    虞玓蹙眉,这件事相当于旧事重提,他不知为何虞陟要在此时此刻说这样的话。

    虞陟说道:“如果现在虞家出事了,你会如何?”

    虞玓道:“倾尽一切相救。”

    虞陟再说:“如果救不得呢?”

    虞玓冷静说道:“报仇。”

    虞陟再进一步,“如果下手的人是……”他比了比天上。

    “报仇。”

    虞玓毫不犹豫地说道,冰凉的嗓音带着决然的弧度。

    “看到了吧,如果是正常人,只能止步第二。”虞陟耸肩说道。

    虞玓蓦然开口,“为何要止步第二,既然是亲近看重之人,自当性命交托,以此相报。若是虞家有错,那另当别论,可若是没有,自然是要报仇。”

    虞陟叹息着说道:“世人可不都会有像你这样的念头……谁都是怕死的。而且我们是家人,那自然不用说,可若是你对任何效忠之人都是如此,那你会成为被利用得彻底的刀。”

    虞玓淡淡说道:“只会有太子殿下。”

    “是是,可不就是因为太子殿下……”虞陟懒懒地说道,桃花眼眯起来皆是不满,“若不是知道你的脾性,还真以为你对皇家……咳咳咳咳咳……”

    他嘴里又一次被虞玓猛塞了糕点。

    虞陟死命捶着胸口,拎着剩下的薄荷水猛地灌着自己,差点没把自己给呛死。

    虞玓面无表情地说道:“慎言。”

    若是往常还好,今日他刚传了讯息过去,保不准现在虞家还有太子的眼线。虽然凡事不至于这般倒霉,可若是太子疑心病发作,真的让人潜入进来听了虞陟这一席话,这脑袋是要还是不要呢?

    世家门第对皇权有看重,有敬意,虽与朝廷做事,却少有肝脑涂地之举。纵然是虞陟,在对皇家忠心的同时,却也没有崇敬到超然的地步。

    这些在寻常时候都是心知肚明的事情,却不能挑明在台上来说。

    虞陟耸肩,“行了,今天的事情你问了我,但是我也不问你为何吃醉成那德行,左不过是你乐意的事情,但是你要记住,虞家永远是你的后盾,不要什么事情都想着自己来办,也不要什么事情都想着自己来挡。若我真的遇到了事情,那也是我该解决的事情,若是解决不了,我去求助阿耶,去求助祖父,那也不是什么羞耻的事情。家人本来就是互相麻烦的存在。”他下狠手地揉乱了虞玓的头发,那模样不像是在揉着兄弟,而像是在狠命折腾着自己的仇人。

    他最后那几句话是刻意说给虞玓听的,那也近乎是明示了。他可看不过眼虞玓那闷闷不说的脾性了,凡事都爱自己揽过!

    虞玓默不作声地任由着虞陟折腾。

    他是知道大郎有些生气的。

    虞玓抿唇,而他现在也多少知道为何虞陟会生气。

    …

    齐鲁之地。

    刘世昌的脸色微冷,背着手在庭院里踱步。在这样炎热的天气下,刘世昌的额头满是汗水,神情却是坚毅,“你确定长安的驻点被人发现了?”

    来人岣嵝着腰,看起来就像是个不起眼的卖货郎,“三郎,刘德传出来的消息确实如此,而且看追踪的人训练有素,要么是官家的人,要么是哪个发现端倪的世家的人。刘德在传出消息的时候就已经暂令所有人都按兵不动,一旦确定被发现就按照您之前的后备方案直接化整为零退散消失,彻底消除隐患。”

    刘世昌摇头,冷静地说道:“这隐患是不可能消除了。一旦被盯上,就不可能不落任何的痕迹。刘德做得对,但是做得不够果断,他应该在察觉到的那一刻就把长安所有驻点都解散了!”

    “可……长安是您花了好些年的时间才打下来……”佝偻腰的人忍不住说道。

    刘世昌恨铁不成钢地说道:“惋惜有何用?如果被发现了,顺藤摸瓜下来我们都会被连根拔起。现在让所有与长安接触过的人全部轮换,所有人手立刻蛰伏。常叔,你让人去准备,明日我们就启程离开。”他说到最后有些发狠。

    好在当初他为了以防万一,做生意与他世家的身份都是分割开来的,这费尽苦心就是害怕尾大不掉落了痕迹,今日倒是能派上用场。

    他行事果断,一旦有了主意就立刻下令,底下的人立刻就开始准备起来。

    而刘世昌则是走到那来人的面前,宽厚地说道:“这次就麻烦你了,你且先去客栈歇脚。等我们出城后,你就立刻重新回长安去,让刘德把所有的驻点人手解散,各自潜伏下来,万不能暴露痕迹。”

    “是。”

    待他出门去后,刘世昌的脸色冷了下来,淡淡地说道:“暗一,等他出了门后就杀了他。”

    一道人影尾随而去。

    那被刘世昌称为常叔的人留着山羊胡,是一个面相清秀的中年书生,他背着手赞叹道:“三郎做得对,他从长安来,不管究竟还是不是自己人,都留不得了。”

    刘世昌有点肉痛地说道:“虽然长安我下的功夫不多,可毕竟还是留了不少痕迹。要扫尾起来可真是麻烦……而且这一遭,怕是被官家的人发现了,可真是倒霉。”

    常叔捋着胡子说道:“若是刘德能出来就好了。”

    他有些感慨,刘德可算是把难得好用的刀。

    长安的驻点被发现,刘德紧急暂停了行动,派人来通知……这一连串下来定然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而是几个月的时间。刘世昌吐槽着这古代消息的滞后性的同时,也不敢把筹码压在刘德身上,虽然他真的得用,可再好用的棋子,还是得当断则断。

    这处宅院收拾得利落,很快所有的痕迹都被消除得干净。

    白娘跟着刘世昌出门去,被他搂在怀里好一番安慰。这娇软身子在怀,刘世昌在逗弄的同时还有点可惜地想起了另外一位爽朗大方的娘子。

    那郑举举……当真是可惜了。

    在后世的时候就曾听闻平康坊这名妓郑都护的名头,到底还是没能沾到手。

    待两日后,那人去楼空的宅院突发大火,一声巨响后燃起冲天的火势烧光了两条街后,才在当地官兵的抢救下堪堪灭火。

    肆虐的火势中,所有东西都被烧得一干二净。

    …

    夏来秋去,飒爽的凉意扑面而来,却也带着淡淡的冷冽。

    毕竟是雨日。

    淅淅沥沥的雨势中,虞玓手里握着一卷卷轴,视线却不在字句中,而落在那雨打的花瓣上。他做了一日的文章,从案头爬起身来,手里尚且还拎着书,这般认真的态度,倒也有今年他打算下场考试的原因。

    虞玓并无他能一次就中的把握,毕竟就连虞世南都说过此乃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在竭力模糊了考试者的痕迹后,那些阅卷的考官在面对字迹相同的誊抄试卷时,虞玓到底能不能在其中脱颖而出尚是个未知数。

    可成与不成是考试后的事情,前头认真与否就是虞玓该做的事情了。

    白霜打着伞从前门蹚水回来,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小的包裹。她一路走到门前来,合了伞抖了抖靠在门边上,扬声冲屋里头说道:“郎君,这是门房送来的东西。”

    虞玓踱步走来,接了那小包裹。

    白霜轻笑着嘱咐了几句郎君莫要过于投入云云,这才拎着伞回屋换了那身有些湿的衣裙。

    虞玓随手把包裹给搁置在百宝阁上,重新回到窗台旁的书桌前,站立着靠在桌边的郎君低头看了眼摆着的卷轴,也不去想它,而是越过桌案去摘了那窗外一朵娇嫩的菊花。

    垂下来絮状般花丝簇拥成如拳头大的淡黄花盘,幽幽淡雅的香味自花中扑来,让人忍不住放松了紧绷的肩肘,纵然是犀利的眉梢都忍不住柔和了些,低眉看了下来。

    那淋雨而有些狼狈的肥坨坨好不容易爬上了墙头,正闷闷地甩着尾巴的时候,却瞧见了那低头嗅花的郎君。

    屋檐连绵不断地滴着水,在那淅淅沥沥如斜丝的雨幕中,那人那画那楼阁正如同偏偏展开的画卷般淡雅清丽。

    扑通。

    在落水声中,虞玓抬眸望去,正瞧见那狼狈浴雨的黑猫,平静的眼里霎时荡开笑意,声音穿透那层层的雨幕,他轻笑着说道:“如此狼狈,可真不像你啊。”

    作者有话要说:万字更新get√

    *

    我还以为今天赶不及时了……万字更新奉上,么揪大家。

    祝大家观看愉快

    (还是忍不住吐槽一下这天怎那么热我要die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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