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霜在忍过刺痛后急忙忙地睁开眼, 在昏暗的光亮中瞧见了虞玓的袖口染红的区域在不断扩大。
她猛地倒抽了一口凉气。
虞玓分明是蹙眉忍痛, 冷冽的嗓音却带着几不可察的柔和,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这是一出诡谲的画卷。
袭击者, 与被袭击者,赫然是黑白鲜明, 凶兽啃噬着血肉, 喉咙咆哮的恶意宛如扑面而来,可虞玓蹲坐下来小心翼翼抚着他毛发的模样,仿佛他才是那个伤害的人。
他淡淡的眼神阻止了白霜与其他人的上前, 放眼望着破开的洞穴外延续不断的朦胧雨势, 勉强松开的另一只手还顺带揉了把大猫的后脖颈。浑然炸起的毛发昭示着主人的暴怒, 刺挠得手掌发疼,恶兽绝不是如外表那般优雅的存在,某些时候亦或是漆黑的暴徒。
虞玓摸了两下, 像是才想起来自家血肉指尖的狼藉,摇头要收回手来,那暴怒的兽仿佛才冷静了些松开利齿,猛地躬身嗅闻着虞玓身上的气息, 片刻后他龇牙咆哮起来,径直从虞玓的膝盖跳下, 烦躁地就绕着他走了两圈, 低低压着身子冲着他嗬嗬作吼。
白霜:……
旁观了这一幕,她有些愕然而无奈。
敢情他给郎君造成的伤势就能熟视无睹,却偏生对那些额外的伤口而愤怒, 这简直……白霜蹙眉,抬脚往前,湿透的衣裳下摆擦过石壁,她低声说道:“郎君,大山公子帮我们打开了洞口,既如此,我们还是先处理各自的伤口……”
“不。”
虞玓低低地说着,他轻蹙眉留意到手腕上刚被咬出来的伤势,大猫暴怒之下的利齿可全然不是在开玩笑,“收拾东西,除开严重些的伤势立刻处理,其他的一概等下山后再说。”白霜拧着眉头,回去说了声后,回头来取了勉强还算干净的布条给虞玓包扎手腕。
他看得出来她眉间是含着薄怒,却没敢提这一茬,任由着洞口凶狠盯着的大猫看去,等东西收拾完毕立刻就冒雨往山下撤离。
接连两次地动山摇后,雨势不再如之前那般铺天盖地,秋日的雨裹挟着凛冽的冷意,给这些个至今还未吃过热腾的人浇了个透心凉。
这深一脚浅一脚可谓走得艰难,可前头引路隐隐绰绰有一抹黑色。
这地势的骤然改变让人认不出前路来,而大山公子就好似清楚该如何沿着小道般,轻巧地越过磐石杂枝,遥遥地走在前头。
他还在生气。
虞玓微蹙眉头,那模样宛如在思索着如何要紧的事情,也无人敢去打扰他。众人在这样要紧的生死关头全都埋头赶路……倒也没谁能猜透那一脸冷冰冰的郎君所想的是这样的事。
…
“听说西边的村庄死了十几人,现在连尸体都找不着啊……”
“这次哪儿没遭灾啊,我听说明府都要急得去找……”
“挖出来了挖出来了……”
山下的驻地低低絮语,早前还有些热闹的气息,到了临近晚上谁都无甚力气说话了。在施救的过程中最常见的就是遍地的尸体,那一桩桩一件件的惨事在不断增多后,反而会麻痹人的情绪,让那些胥令变得麻木而呆滞。
从白日找挖到日落,情况显然比年轻县令最初的预计还要糟糕。
他正闷头在帐篷内同人说话,原本安静的外头再一次响起了喧哗,这仿佛让人想起早晨的事情。不多时就有连声的脚步传来,有胥令在外头高叫道:“明府,明府,有人走下山了!!!!”那快活高兴的热烈从他的话扑面而来,惊得年轻县令也抢步出来,掀开帐门往外瞧。
这一日都是悲痛的消息,有人活着下山,可算是头一遭喜讯!
年轻县令张望了一眼,发现在那驻地门外站着十数个狼狈的身影,打头的那郎君脸上抹灰,却看得出来俊挺秀丽的模样。纵然狼藉却丝毫掩盖不住满身的风华,漆黑如墨的眼眸望来,让人冷不禁地打了个寒颤。
这是哪家出身?
年轻县令不由得蹙眉。
…
直到麻木的脚泡进热水里,手上的所有伤痕都被一一处理后,那口一直压抑在虞玓心头的涩闷才总算轻飘飘般融入这冷冽的空气中。
方才与当地县令打交道的客套话还犹在耳畔,那是个干练机敏的人……虽然还未有太多的经验,可能在出了这般大的事情后还牢牢控住当地人的情绪,并动员商人与各处胥令救人,任谁都能看得出来是个手下有真章的人,故而虞玓与他打交道并不算难。
毕竟是聪明人。
在察觉到了虞玓的身份后,年轻县令那若有若无的刺探就立刻消失,安排他们暂时歇息,并且还为他们送来热水与换洗的衣服,态度拿捏得不远不近正算合适。
在这一系列的交流中,反而是关于大山公子的问题令人诧异。
驻地里有人认出来那只不远不近跟在虞郎君身旁的兽似乎就是早晨在雾山遥遥望见的漆黑存在!而在年轻县令的询问中,虞玓并无遮掩,淡定地承认了就是大猫寻到了他们的踪迹,“……这是某一贯供养的狸奴,故而有些熟悉某的气息。”
有那凑得近的胥令嘀咕着,“这可不是熟悉就能做到的事……”
“神兽啊!”
“莫非是神迹……”
虞玓漠视了那些无关的事情,抽离了思绪轻动了动被包裹起来的手指,连带着手腕也被卷起来厚厚的一大圈,相较于指尖的血肉模糊,手腕上被撕咬的伤势或许更严重。他装聋作哑般地忽视了白霜在听到这话后的无奈蹙眉,一本正经地溜走了。
在带着那只漆黑狸奴的前提下。
而现在……
虞玓动了动光溜溜的脚趾头,热腾腾的感觉总算流到四肢,他看着默然蹲在房间离他最远的距离却还目光炯炯盯着他的大山公子,幽幽地说道:“你以后要是落单,白霜姐姐可能要背后套你麻袋了。”
猫盯着虞玓。
俊秀的面容在说话的时候柔和了些,独自一人时絮絮叨叨的小习惯还留着,刚洗完还未擦干的头发湿哒哒地披在肩头上,被包扎起来的手指狼狈地动了动,在拿巾子的时候尴尬地撞在一处,虞玓静默了一瞬,面无表情地弯腰把掉下去的巾子再捡起来。
抬头的时候,虽然虞玓并未刻意去看那角落,却知道大猫已经离开。
虞玓敛眉,有点艰难地擦干了脚,然后把自己挪上了床。他躺平望着低矮的床帐,除了深处还有一个角落在思索着大猫,大半都在思忖这一次意外……这十数人都能平安地带出来已算是幸事,可丢下的行囊中倒是有些要紧的东西。
别的不说,他从老县丞手中得到的箱子就随着马车一同消失了。
虞玓叹了口气。
罢了。
任何事都比不上人命来得重要。
他抬手盖住眼。
等明日醒来,自当看看有甚能帮忙的事情。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暮雨纷纷的长安城内,东宫正灯火通明。
哐当——
“再来。”
李承乾温和地笑着。
笑得站在李承乾对面的李泰遍体发凉。
身处练功房,正乖乖地坐在李治身边的兕子小公主眨了眨亮亮的大眼睛,怯怯地伸手扯了扯九哥的衣袖,“九哥,太子大哥生气了吗?”
李治穿着蓝色的常服,俊俏的小脸绷得一本正经的模样,在听到兕子的话后他的脸色忍不住崩了一瞬,在兕子抬头看他前迅速整理了表情,咳嗽了声说道:“怎么可能,兕子,你看太子大哥笑得那么温柔,怎么可能是生气呢?”
兕子抿着嘴,乖巧地靠着九哥,“可是大哥不是昏迷了吗?”有点稚嫩软糯的嗓音让李治不由得想起这一出的来龙去脉。
长安连日的大雨中,仿佛就连人的骨髓都被这浸透了,软绵绵得让人提不起劲来。
东宫自早晨起就急传太医。
李治是下了课去见长孙皇后的时候,才知道太子大哥卧床不起。小兕子担忧地坐在旁边搂着小妹,那欲言又止的小模样让李治一看就知道晋阳是想去探望大哥的。当然晋阳是个异常体贴人的性子,端看殿内的气氛或许是知道这是件严肃的事情,就一直抿着嘴乖坐着。
李治当即道:“阿娘,我想带兕子去探望大哥。”
长孙皇后想必已经去过,闻言温柔地看了他一眼,低柔地说道:“等你四哥到了后,再一块去吧。”她这话说得平淡随意,就好像是随口提起来一般。
李治一顿。
近来大哥和四哥间的小小摩擦……他不是不清楚。
而长孙皇后这随口的一指,导致了现在李承乾和李泰两人在练功房比试的场面……李治有点不自然地挪了挪,虽然这一开始是来自于四哥的挑衅,但是不知怎地他总觉得……这其中或许也有当下这温温柔柔,异常礼貌得体的太子大哥的缘由。
李治戳了戳兕子的红脸蛋,“你觉得谁会赢?”
虽然就连他也觉得现在的比试很瞎扯,大哥刚刚清醒四哥就口无遮拦地说话,那若有若无争锋相对变成现在的刀剑相对,看似简单的比划总给李治别样的意味……至少端看四哥那咬牙切齿的模样,也不知究竟是怎样的前情,能让他一直惦记到现在。
“太子大哥。”兕子软绵绵地说道。那小嗓音嫩生生,却说得非常直接果断。
若是让李泰听到,怕是要心碎自己小妹不站自己。
李治的脸上飞起一缕困惑,如同做贼般地看了看左右,戳着晋阳说道:“虽然刚刚四哥有点弱势,可是大哥的身体一直不大好,兕子怎么会觉得大哥一定会赢?”
东宫身体孱弱,这是朝野一贯的认识。
李治自打记事起,就知道太子大哥的身体比常人是略弱的,光是那偶尔的走动不便就已然是铁证。或许正是因此,太子大哥虽然习武,却少有在他们面前比划,而朝野也不会蠢笨到在这件事上戳太子殿下的痛脚。
除了太子至今无子嗣与行事过于果断外,朝臣对这位太子其实并无怨怼。
但是现在……
晋阳小公主听完李治的问话,皱着小脸思索了好久,那模样像是也不知道应该要怎么回答九哥的问题。李治笑了笑,正打算开口安慰兕子让她不必想,就听到再一次兵器被打落的声音。
李治下意识抬头望去,站在场中的两人对峙,而稍显胖乎的李泰正狼狈地握着手腕。
李承乾刚刚的剑背狠狠地敲在他持刀的手腕上,麻筋被敲到的酸痛感让李泰完全握不住刀,就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松手任刀跌落。
“因为大哥不会输。”晋阳小公主晃了晃小短腿软糯地说着。
“大哥……”李治想说什么,又突然顿住,看着场中又缠斗起来的两位兄长陷入沉默。
是了。
他怎么还没兕子看得通透?
这不是用身体孱弱就能一言蔽之的问题。
李治有点偏执地扭了扭手指,眼睛认真地盯着场中的搏斗……是了,四哥确凿是在咬牙与大哥比斗,而大哥……
李治有点恍惚地摇了摇头,大哥是温柔,可若只有温柔,是不会让朝臣都为之臣服的……而这些阿耶是知道又还是不知道?
虽然宫中在长孙皇后的看顾下井井有条,也远比坊间传闻的宫闱更为亲厚……
可犹是帝王家。
…
哐当!
李泰猛地往后倒退了数步。
他啐了口沫,隐隐觉得含着血腥味。抬眼看着站在他对面屏息敛神的温和青年,那轻笑淡雅的模样风度翩翩,浑然不知他下手之阴狠毒辣,李泰挣扎着想要脱离那种狂风暴雨的打击,可仿佛与数年前毫无差别……李泰再一次感受到不甘与愤恨。
李承乾。
李泰恶狠狠地盯着太子,撕开温和的外表,那底下也不过是一头凶狼,怎一个个都能轻而易举被他欺瞒……
铿锵——
刀剑相交,李泰死死抵住脚跟,眼通红地盯着李承乾,“你疯了?“如果当初在□□他还能感觉到李承乾的收手,今日却近乎出了十成十!
他这数年苦心孤诣的磨炼在李承乾面前仿佛是笑话,反震的力道让李泰的虎口发疼,如果不是一股傲气死撑着他,现在李泰巴不得立刻离开场中。
眼下的太子如同发了疯。
他笑得越深,越是温柔,李泰就越发憷。
这分明是李泰挑起的比斗,可到了后头他却仿佛以为这场成了太子的宣泄!
砰——
他心中有怒。
砰砰——
他心中有恶意。
哐当!!
李泰就地一滚避开了李承乾的斜劈,终是忍不住溜达着跑出了场外,“大哥是要杀了小弟?”他狠皱着眉,刚刚那一剑他如果避不开,少说得是留道伤。
李承乾气定神闲地收起剑,平平淡淡地说道:“四弟说笑了。”
李泰苦闷地瞪他,却是不说话。如果李承乾没收手,刚刚他确实是避不开。他随手把刀给丢开,喘着气抱着胳膊看他,“大哥不是卧病在床?怎还有这般底子与小弟搏斗如此之久,怕不是那些庸医胡乱诊脉,扰了大哥的安宁吧?”
这话偏是乱刺,让李承乾笑得温柔。
俊秀的脸庞含着笑意,眉峰微挑,他饶有趣味地看着李泰,一身利索的短衬束腰让他看起来很是精神,只除了唇色在如此消耗中依旧苍白如初,隐隐能看得出来他还是有些难捱,“看来四弟是还想再与我做过一场了。”他不紧不慢地说道。
李泰立刻往后退一步。
他是发疯才会再与太子比斗!
今日太子必然是气不顺,不然与他比斗中不至于如此犀利,节奏稳扎稳打却愈现疯狂,让李泰都有点后怕,秉着傲气坚持最终还是不得不落跑。
就在太子殿下与魏王殿下的气氛有些僵持时,晋阳小公主哒哒哒地跑了过来,先是抱住大哥的手,然后拉住四哥的手,“兕子吃了水晶糕,大哥四哥要吃吗?”软糯的小嗓音带着嫩生生的可爱,小公主眨巴眨巴着大眼睛看着两位兄长。
李承乾率先敛住锋芒,柔和了眉眼笑道:“小心粘牙。”
李泰也瘪了瘪,抹了怒气,含笑说道:“兕子是不是背着阿娘偷吃了?”
晋阳收回小手,认认真真地算完后摇头,“没有哦,兕子今天还能再吃两块。唔,那一块给大哥,一块给四哥……九哥偷吃过兕子的水晶糕,九哥没有份。”
站在背后偷听的李治瞬间被两位兄长的眼神扎上,一本正经的神色顿时就垮掉一半,“兕子,你莫要害我……”
晋阳咯咯笑着,扯着两位兄长哒哒走了。
李治坠在后头,心下却松了口气。他抬头摸了把汗,喃喃自语地说道:“太子大哥难道真的生气了……”可若是生气,又是何人让他生气?
总不会是因为今日?
…
李泰是其中最为不甘的一个,在留下来说话的时候,那闷声闷气中一句句带刺,要不是在李治与晋阳的面前不好说什么,魏王怕不是要直言不讳了。
那倒也赖不得他。
身为魏王,身为被帝王娇宠的儿子,李泰很难吃瘪……而他有生以来寥寥的数次吃瘪都是在自家大哥身上,哪怕他能理智地分析由来,可郁闷并非能就此消散。
太子殿下从容淡定,说起话来四两拨千斤,让李泰一拳头仿佛打在棉花上,梗得自己越发不自在,没坐多久就带着李治晋阳走了。
晋阳乖乖地被气呼呼的李泰抱走了。
东宫安静了下来,太子低低咳嗽了几声,抬手免去了內侍焦急的建议,淡漠地说道:“近来关注下南边的消息,有任何关于走蛟洪水的讯息都要第一时间传来。”
“诺!”
太子召见了几个今日有急事等候的属臣,一一断决了事务后,他挥退了所有的宫人,在寂静的宫殿内独自踱步到寝宫。
庭院花开,幽幽的花香味是秋日独有的那几种花卉,太子驻足在窗边,遥遥望着月下的景色。这素净的月色过于祥和,仿佛也舒缓了一直紧绷着的弦。根骨分明的指骨扣住窗沿,李承乾定定地望着月色怒放的嫩黄花卉,仿佛透过这景致望到了久远的深处。
花会凋谢,人自然也会离开。
世事无常。
李承乾摩挲着指腹,冷冷地说道:“世事无常。”放长线钓大鱼,线要是太长了,鱼儿反而可能被别的大鱼吃掉。
那可当真是……无常!
…
虞玓在这处城镇停留的时间远远超出了当初的预料。
按理说他们现在应当是踏在归家的路途中,可到深秋时节,虞玓一行人才将将要动身离开。
走蛟冲毁了附近的不少村庄,花了数十日的时间才一点点整理出来,确定伤亡名册,重新选址造房……那段时日县内的医馆彻夜通明,呻.吟声接连不断,伤者的惨叫声与幸存的哭喊声让县内都弥漫着悲寂。
虞玓一行人在休整后,也帮忙了不少。
从山里逃出来后,他们身上如白霜扶柳等都还是带着必备的银两,故而起居还是正常的。而丢失的行礼太多,虞玓压根就没打算能再找回来,整日早出晚归都是随着胥令们一同去救灾,而那年轻县令似乎也因此与虞玓熟识起来。
年轻县令名讳乃是萧央,其出身不言而喻。
虞玓原是打算在此处的灾情平复下来后,再行打算如何归京,毕竟行礼丢失后,回京所需的花销与他们现存的银两还是有些不足,不过就在秋日虞玓离开出门,晚间归于客栈的时候,家丁高兴地同他说道:“郎君,有村户挖出了我们的行囊,虽然损失了不少轻便的家伙,但是箱子里的东西都在。”
虞玓微顿,箱内的东西自然是那些书籍银两等贵重物品,在经过两次走蛟的冲刷后居然还能留下来?
那可当真是幸事。
在他还没回来的时候,白霜就已经带人清点过了,除了轻便物品的丢失外,少说还是有六成能保住。而徐娘子留下的那个小箱子赫然在其中。虽然虞玓对此并无执念,然在看到阿娘留下的时候尚存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轻舒了口气。
至深秋此处灾情解决,虞玓自然不再停留,与萧央道别后就连日离开,势要在年前赶回长安。
而虞玓的家书,倒是先他一步到了虞家。
…
永兴县公府上。
虞世南与王老夫子正在对弈。
王老夫子看着虞世南老神在在地揣着暖炉,膝上盖着小毯子,背后还靠着软枕的模样忍不住摇头,“我看县公这般模样,可当真是悠哉过头了。这冬日还未到,怎就裹成这般模样?”
虞世南呵呵笑道:“你现在还是不服老,可我倒是认了天命,多揣几件厚衣裳多活几年,可不是正道吗?”
王老夫子吃掉虞世南两子,悠悠地说道:“我以为县公可不是这般看重寿数的人啊。”
虞世南随手落子,“我也当是常人,能多活两年自也是好事。若是不能,那也当断则断。有何奇怪的地方?”
王老夫子啧啧称奇,“你那侄孙与你倒是如出一辙,也不是,或许只有后半截是相似的。”
虞世南摇头,“若是从前,赤乌那心性确实难让他有何想法,可如今他可不再是当初的模样了。有留念总归不是坏事。”
王老夫子叹息,看着棋盘说道:“有牵绊可不定是好事,尤其是他那样的性子……总是会闯出大祸。”
“为民请命,怎能算是大祸?”
“自古为民强出头的,有多少是好命数?”王老夫子嗤笑,那眉眼蹙起的沟壑是岁月留下的痕迹,“你也任他?”
“我能强扭他不成?”虞世南悠哉悠哉,“世上总有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可赤乌怕是撞破了脑袋,也不愿回头呀。”
他望着窗外枯黄的落叶,淡淡地说道:“来不及了。”
虞家早就错过了虞玓早前的十数年。
或是艰苦,或是自在,那都塑造了现在的虞玓。
外头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不多时有家奴躬身进来,给虞世南递上了一封来信。虞世南挑眉揭开了信封,寥寥几行字扫完后,他沉吟片刻终究是忍不住笑起来,“你看看他。”他把信递给王老夫子。
王老夫子看完后,“……他不是要回来参加明岁的考试?”
“来不及了。”虞世南笑着说道。
同样的词语在他口里被重复两遍,却是截然不同的意味。
王老夫子看着突然笑得喜气洋洋的虞世南,也忍不住笑着摇头。
虞玓宁愿为了救人帮人而错过来年的考试,这种心性不改,总该是一件好事。
而一贯看重子孙品性的虞世南,自当是高兴的。
任他随他,自有世外天地不同。
…
虞玓回长安的那天,官道上落满了雪。
铺天盖地的雪覆满了路途,凌乱的马蹄印与车辙印交叉着,在虞玓终于入城的时候,稍停的雪又重新落下。
虞玓手指的伤势大多都愈合了,除了新嫩的皮肤偶尔有些发痒外,其余并无大碍。只停顿了一月多不曾练字,这让虞玓不大适应,重新提笔的那日他写了二十张大字后,面无表情地抱着笔洗去客栈的水缸下蹲着。
那时白霜轻笑着同扶柳说着,“郎君正郁闷着呢。”
字太久没练,总会生疏。
伤痕大多是会愈合,不过虞玓手腕上那撕咬的伤痕就不是那般简单。它也是愈合了,却在虞玓的手腕留下一个丑陋而狰狞的印痕,因为正在袖袍的遮挡下寻常人是看不到的,只有白霜在虞玓偶尔动作间看到露出来的伤疤,总会露出若有所思的模样。
今日也是如此。
虞玓抬手撩起窗帘,正是为了看一眼窗外的长安景色。落满了雪的街道行人匆匆,以手撩开窗帘的胳膊滑落了宽大的袖袍,白霜一抬头就看到那狰狞的伤疤,眉头忍不住蹙起。
虞玓回眸看到白霜的神色,收回手来,老实地问道:“白霜姐姐还在为此事生气?”
白霜摇头,“我自然不是为此生气,大山公子可谓是救了我们一行十数人的性命。只是……只是郎君是否觉得,他对郎君有些苛求了呢?”
虞玓微怔,他倒是没想到白霜为何有此一问。
白霜淡淡地说道:“虽然这件事一贯是不该提起,但纵然是逾距了,还是得说道说道。郎君对大山公子过于放纵了,郎君知道那日他生气了吗?”
虞玓颔首,“他自然是生气了。”
且从那日开始,虞玓就再也没见过他了。
白霜叹气,“大山公子之所以会生气,应当是因为郎君遇险了。而从那些驻地胥令的说法来看,大山公子应当是找了我等的行踪一日,这才循着踪迹挖出了我们……可寻常来说,纵然是生气郎君遇险,为何反应却是撕咬郎君呢?”
虞玓下意识摸了摸伤势,平静地说道:“他不会伤害我。”
白霜强调说道:“他当然不会伤您。”她的眼神落到虞玓的手腕,“可还是会伤您。”
虞玓蹙眉,他不喜欢白霜强调“您”的称谓。
白霜道:“大山公子自来是护着郎君,可若是郎君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受伤,他却又会因此暴怒,这种激烈的情绪会伤害到郎君……正如您现在手上的伤口。大山公子惯来慵懒优雅,从容淡定,可我等都清楚那只不过是外表的伪装,其内里依旧是一头凶兽,郎君若是要他再留在身旁,却也得谨慎小心自己的安危。”
虞玓敛眉,手指摩擦着粗粝的伤痕,仿佛在白霜的话中感觉到了如同当初虞世南循循善诱的意味。虽然他们一人提的是大山公子,一人提的是太子……可不管是虞世南还是白霜,似乎都觉得他过于放纵……
虞玓抿唇道:“白霜姐姐认为我对亲厚的人过于放纵了?”
“其实不仅是大山公子,郎君对我也过于放心了。”白霜无奈地说道,“郎君知道程二丁与我的情愫后,是不是曾经考虑过若是我愿意就放我嫁人?”
虞玓眨了眨清透漆黑的大眼。
点头。
白霜苦笑,“郎君可知道我现在知道你多少隐秘,就连最不该让人知道的事情,我也多是知道的。这般情况下放我与外人结缔姻缘,岂不是多了泄密的风险?郎君与程三郎的交情,可不能等同于与程家的交情。”
虞玓凝眉,“确实如此。”
他这般话,就说明他并不是不清楚其中的风险。
白霜无奈摇头,外头的人传闻虞玓冷情冷性,可得是让他们来看看郎君究竟是怎样一个脾性。
才好叫人知道,郎君从来都是一个心软的人。
白霜知道这种事情从来都是虞玓的薄弱处,也不欲在这件事上详说。
“郎君不介意我的胡言乱语就行,至于大山公子……”白霜摇头,“他对郎君的看重是我忽视了,郎君就当我方才是在乱说就是。”那不过是一头兽,有些神异,有些出奇,但也只是一头狸奴……白霜敛息,能稍加提点就足够。
至少没比之前太子那事让她更为难熬。
白霜离开后,虞玓抿唇坐正了身子,有点出神地看着窗帘偶尔飘起的缝隙,正隐隐显露出窗外的雪色。他握了握拳头,力道沿着伤痕凸起,让虞玓沉默了下来。
…
虞陟焦急地在墙外踱步。
门房无奈地说道:“大郎,您就算是现在等着,二郎就是没到,还不如去里面等着,可莫要着急了。”虞陟瞥了他一眼,摆摆手让他哪凉快哪待着去,自己依旧是在正门外等着。
要说他这么着急,自然也有虞玓前些日子送来的书信缘故。
虞玓那寥寥几行字轻描淡写地讲了自己是在外头遇到了走蛟,可能需要再等些时日才能归家。那几行字看起来异常简朴,可落在亲近的家人眼中怎么可能真的熟视无睹!
虽然知道这封书信能寄出来就说明虞玓已经安然无恙,可是没亲眼看到人安安稳稳总是不能放心。正巧在两日前有打头的家丁骑马前来,同虞府报信两日后车马抵达,虞陟立刻就高高兴兴地给自己搞了个休假,搓着手在门外等候。
有小厮手里拿着件披风,无奈地给虞陟加上,“您还是多穿几件,免得刚和二郎碰面,这回头就着凉了,可怎么是好?”其实家中的小郎君本也是要出来的,可算是给萧氏扣住,免得父子俩一起胡闹。
在虞陟望眼欲穿中,好不容易街角有一列车队缓缓走来,虽然那马车看来不大眼熟,可前头跑马的家丁确实是自家人。虞陟登时就高兴起来,正打算往前去迎接自家二郎,再好生地揉搓他一把狠狠质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就突地看到一队装备精良的卫兵出现猛地拦在了那刚拐过街道的车马面前。
虞陟愣住,连忙带着人大步往前,就连身上披着的披风都在急促中落了地。
这队卫兵是何时出现的?
那卫兵的首领弯腰刚和车厢里的人说完话,就掉转马头,马蹄不紧不慢地踱步,居高临下地看着虞陟,“虞侍郎,太子殿下有请虞郎君。”
这冷冰冰的一句话堵得虞陟嘴里的质问吐也不是不吐也不是。
被卫兵围起来的车辆中正有人掀开了车帘,露出一张俊秀淡漠的脸庞来。
虞玓望着相隔着几个卫兵看起来眼神焦急的虞陟,微弯了眉眼说道:“大郎不必担心,只是太子殿下有令而已,你等我去去便回。”
虞陟看着完完整整的虞玓露面,这多少也是松了口气。
总算是看到个全乎的。
毕竟是太子召见,于情于理于公于私,虞陟都没有阻拦的权力。
他只能退后几步眼巴巴地看着自家二郎放下车帘,这还没踏上自家大门呢,就直接给太子殿下给招走了。
虞陟心酸。
虞陟心酸想完后,突地蹙眉。
他能知道虞玓甚时候回来,是因为虞玓提前派人回来过来。
那太子殿下又是怎么知道的?
作者有话要说:九千三更新g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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