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想起曾经有人这样说过。
“椿，你实在是太傲慢了。”
是谁呢。
我想起来了。
这是我还在织田家的时候，某个神情张扬，桀骜不驯的男人对我说过的话。
我记得那天很冷，很冷，冷风吹在脸上，冻僵了我的身，我的手。
“没有人发现你那比冬日阳雪还冷的心。”
我迫于威胁，被他抓着手腕，不得不面对与他。
“我的大哥，那个愚蠢的男人也被你所欺骗。”
“椿，你的眼中根本没有任何事物，任何人。你连施舍的一眼都不愿意去看他们。”
“或喜或悲，大概在你眼中，我们都像那作古的尘埃般，不能引起你心中的丝毫涟漪吧。”
*
我快忘记了我和我的丈夫理应是见过面的，在那个雨落纷纷的午后，透过满树的绚丽色彩和洋洋洒洒细小碎瓣。
是常常和信贤大哥相伴而行的那个男人，我认出了他，于是我放下了掩着脸的手。
雨似乎渐渐地有些下的大些了，淅淅沥沥悠闲的敲击声汇成了急促的打击，将那树上的花枝也压的沉甸甸，不堪重负，颤巍巍地弯下了腰，看起来楚楚可怜极了。
雨点透过那缝隙，轻巧地落于我的怀中，也连带着我濡湿的贴身衣服，都透露着一股凉意。
我感觉到发丝紧紧贴在我的脸颊旁，带着一丝不爽的黏腻感。
于是我只好小心地腾出手，尝试着拨开它们，指尖又划过眼睑，抹去了水珠，才好好的看清了那个身影。
看来在这里避雨并不是个很好的选择，不论我还是他，现在看起来都狼狈极了。
我看见雨水也将他的身上打的染湿，水珠顺着他极黑的发，顺势蜿蜒落下，划过脸颊，又滴落于土地。
雨幕中，只有那双专注的，亮的惊人的双眸显眼极了，也冷极了。
风摇动着吹过枝头，沙沙沙作响。
仿佛是个信号般，打破了此刻的寂静。
片刻之前的失神只是我一瞬间的错觉，他保持着笔挺的身姿，以一种缓慢而坚定的姿势，稳妥地将刀剑收入腰间，别过头移开了视线，没有再看向这里。
远处传来了熟悉的呼唤声。
“椿姬——”
有人喊着我的名字，渐渐的汇成了坚定的声音，大概是寻遍了地方也没有找到我，又回到了此处。
我眨了眨眼，忍不住晃动了下双腿，怀着期待的心情想要引起她们的注意。
那个男人垂下了眼，噙着冷淡的神情，嘴唇微动，似乎是在说着什么。
因为雨势太大，我没有听得太清楚，也没有太过在意，心思全部都放在了逐渐靠近的侍女们身上。
大概是枝头被压的极低极低得缘故，我的身影也显得更易于发现了，她们跑近后没过多久就发现了我。
然后一个个焦急极了，像是自己被困在上面似的，完全没了以往从容不迫，悠闲至极的神情。
我扶着树干，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下了地，回过头看树下时，却发现，那个男人已然不见踪影。
我被搀扶着落下地上，被赶来的信美抱在怀里，披上了柔软的衣服时，只见那原本应落于泥土里的，被斩落的断截花枝，也不见了踪影。
仿佛，只是我在这雨中的一场梦境。
*
时值夏日。
阿聪挽着袖子，全神贯注，小心翼翼地修剪着椿夫人庭院里的花枝时，想到自己已经在这个家有些时间了。
她抬起头，计算着日子，在心里更正，其实说是家也不对，正确来说应该是让她有一口饭吃的宅邸。
武藏国的阿聪，在家中生为女孩却胃口奇大，力气也奇大，从小就是村中闻名的人物，她能轻而易举的抱起同龄的女孩，更比那些调皮捣蛋的男孩跳的更高。
阿聪从小就开始帮着家里干活，能锄更多更快的地，能采摘更多的野菜，能背负更重的柴火。
这让她的父母有些欣慰，但是当他们看见她吃的也更多时，脸上又露出了头疼的表情。
不幸的阿聪，因战争流离失所，背井离乡，来到了此处。
她依稀记得那天见到殿夫人时，明媚的光影将她整个人都笼罩在内，记忆中只余她形状优美，鲜艳欲滴的红唇，手中捻着一支艳丽至极的花枝，淡淡地将视线投到她身上。
“就是她？”
身旁的侍女赶紧回答。
“是，是椿夫人带回来的。”
侍女大概是思索了下，想着用什么遣词来形容，说捡回来的话未免有些过于失礼，于是折中了一下。
阿聪觉得这位妍丽而贵气逼人的殿夫人，心思似乎没有在这里，而是飞越到了更远的地方，摩挲着手中的花枝，动作轻柔极了。
“喔——”
阿聪觉得那花与她相配极了。
“会照看花枝吗。”
殿夫人似乎只是随口一问。
阿聪觉得自己应该如实相告，谁也不知道尊贵的夫人心中是怎么想的，但是留下来，就算只是个修剪庭院的佣人，应该也能吃饱饭，穿上暖和的新衣服吧。
于是她绞尽脑汁，在此时想尽了毕生的聪慧，用在了讨好殿夫人身上。
她思索着殿夫人手中的那朵盛放的花枝，因被折下在手中把玩，显得有些颤巍而让人怜惜。
阿聪还是个农家女的时候，仗着身强体健，也曾踏足过那些远离尘嚣的幽谷，看见过大片大片簇拥着绽放盛开的它们。
它们并不是如樱般悄然飘零而落，而是花骨朵在还未开败时，便会整枝跌落于泥土中。
阿聪悠闲时，也会喜滋滋地拣着那些，开的最盛，颜色最好的那几枝，揣在怀中，或者别在发上，对溪而照，打扮着自己。
阿聪终于想起来，这枝与殿夫人相得益彰的花。
不就是椿花吗。
阿聪颤悠悠，磕碰着组织着语言，笨拙着说起殿夫人手中的这枝花，又以最轻柔的语气，称赞着殿夫人。
殿夫人原本百无聊赖，兴趣缺缺的神情，在她认出花名的时候，显得有些亮，她眉眼飞扬，整个人显得生动鲜活极了。
“原本以为是个不识货的。”
阿聪觉得殿夫人的眼神柔情蜜意极了，像是那山间的蜂蜜，一陷进去就无法自拔。
“再多说些与我听听。”
阿聪心想，这位夫人一定是位爱花之人。
于是她将自己所知道的，看到的，那些在乡野的，所见所闻悉数告知。
殿夫人像是非常满足，又问起。
“据说你生来便如男子一般气力十足？”
阿聪不是很想提起这件事情，虽然她并不觉得自己的这种体质有什么异于常人的，但是她担忧殿夫人嫌弃她吃的太多，觉得她是个无用之人。
阿聪看见她莹白的指尖轻轻触碰了下掌中的花，又将它细细地拢于手心。
阿聪只听见，殿夫人用着温柔的声音，慢条斯理地说道。
“既然这样。”
她顿了顿。
“那你就替我好好打理庭院中的花罢。”
阿聪觉得殿夫人的语气极其郑重，逐字逐句，又在暗示着些什么。
“千万记住，要好好呵护，毕竟，花是非常脆弱而美丽的。”
“我实在是，不想再看见她们被折于枝头，经历风霜雨打了。”
末了，她摆摆手，对阿聪不再关注，只是自顾自的将那花别在耳边，看起来有些累了。
阿聪拜谢了殿夫人，被侍女引着退下的时候，心中还咀嚼着殿夫人的那一番话，再次感慨她真的是一位非常喜爱花的夫人。
*
再然后，阿聪被带着洗漱打扮，穿着新衣，领着去往庭院，她发现自己被领着走向的并不是殿夫人的住处。
侍女们如穿梭在花丛中的蝴蝶，翩跹而来，片叶不沾身。
阿聪被她们吸引住了，风一吹过，又被迷住了眼，走过花铺成的小道，路过花簇压得低低的枝头，仿佛一踮脚，一抬臂就能触及到似的。
阿聪被领着来到了椿夫人的院子，她就此在这里服侍。
她才知道原来最初将她带回的那个女子，也是这个家里的夫人，阿聪想了想，觉得还是自己太笨了，那看起来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满心欢喜的阿聪不在乎究竟在什么地方扎根，但是她觉得有些奇怪，明明殿夫人叫她照看庭院中的花儿，最后却怎么让她来到了这里呢。
阿聪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
也许殿夫人也是极为爱惜这里的花罢，兴许家督也是如此。
因为阿聪时常看见男人来这处时，总会驻足片刻，出神的不知想着什么。
阿聪有时也会撞见，椿夫人被他揽于怀中。
那时候他的眼神，炽热得让在一旁的阿聪也觉得羞人，并且非常熟悉。
但是究竟在哪儿见过呢，她还是有些想不大起来。
直到阿聪向其他人学着，照看着庭院中的花，直到她能对它们也如数家珍，在此处安分地过了许久平静的生活。
她和侍女们呆久了，听着私底下的奇闻趣事，你来我往的嬉笑打闹，似乎懂得了一些东西，困在在心头的迷雾渐渐拨开了。
她再次翻出第一次见殿夫人时，她那谆谆嘱咐的温语。
瞧着不远处携手相行的一对男女。
男人揽着她，拂过她的头顶，轻轻地摘下了落花。
阿聪看着看着，停下了动作，好像有些明白殿夫人的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了。
*
所以当她从其他人口中得知，家督出征返还，竟然带着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回家的时候。
心中闪过了那些她们闲暇时聊起的话本故事，顿时觉得痛心疾首起来，不知是在为谁而感到怜惜。
她悄悄地躲过众人，欲一探究竟，看着那个被众人五花大绑，不断挣扎，身着奇装异服的女子，挠了挠头，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
被毫不怜惜捆着的女子，穿着一身在她看来有些寡廉鲜耻的衣服。
绿白相间的及膝布料，叫阿聪忍不住捂着眼睛，又悄咪咪地从指间的缝隙想多看几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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