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怀疑是艳阳过于灼热的缘故,体内升腾起了莫名的烦躁,就如此起彼伏的蝉鸣声,敲击在心间。
晶莹的水珠顺着白霜般的杯壁缓缓地,蜿蜒流下。
透明的冰块转转悠悠,轻轻碰撞又慢慢沉入水底。
指尖触及的冰冷稍稍带走了那股热气,就连微燥的人声都显得轻盈了些许。
对方的气势实在是惊人,眼中的神情饱含期待,因此,叫我一时半会儿婉拒的话语辗转于舌尖,并未好好的说出口。
我摇了摇头,意在表示我的回答。
男人便肉眼可见地露出失望至极的神情,垂头丧气仿佛我对他造成了极大的打击。体型高大的成年男性却在我的面前显得萎靡不振,失意地不得了,过路的行人们看见我们这奇妙的双人组合,纷纷投来了奇异的目光。
这人……倒是和外表一点也不符合的直性子,亦或某种意义上的单纯。
但不过是两瞬呼吸的片刻,他又精神满满抬起头。
他单手握拳,轻轻咳了一把,重回战场,看起来很是不罢休。
对方扬言我不必急着拒绝,他们是一所知名度不低的正规事务所,经营有度,资源上佳,因此出过不少小有名气的艺人。
他这么说着拿起了饮品店放置在桌上供客人翻阅的杂质,指着封面上的人物举例。
“喔……”我眨眨眼。
他认为我也许是动摇了想法,乘胜追击,砸下一条又一条看上去十分丰厚的待遇,末了,可能觉得自己有些过分热情,义正言辞还不忘重申自家绝对是遵纪守法的好会社。
他还体贴地表示,若是我还在进行学习的课业,可以为我进行调剂,在课业与事业两者之间,绝对不会产生冲突的行程安排。
他神秘兮兮地凑过来。
“为了保守起见,小姐你可不可以透露下还有几年毕业呢……”
他举起双手,表示真的只是为了工作才进行的提问。
我对此倒是不觉得有什么,我已经打算和他说清楚,不再耽误他的时间,把精力浪费在我的身上。
我掰着手指算了算。
我记得那年的话,我的岁数是……
接着用手认真地比了一个数字,换来对面男人不可置信的神情。
如果以之前的日子来计算,我的经历可谓分为两个大起大落的节点。
在继国家的前半生,平淡无奇,随波逐流,熟悉的人不过是那个男人和信美,以及在织田家相处的短暂岁月。
以他离家出走的那天起,我发现某种微妙的变化在身上起着作用,岁月流逝的痕迹自然而然不再显露。
男人捶胸顿足,喃喃自语道:
“既然是这样的话,那真的是没办法了,比起事业来说,这个年纪的孩子还是以学业为重比较好吧。”
他卸下了之前那副生意人的面孔,无可奈何地说着。
“不过,日后要是有意向想往这处发展的话,请最先考虑下我们事务所吧。我可是十分大力欢迎你的。”
几分钟前,明明气势一往无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男人,在某方面却有着意外的底线与执着,竟然轻而易举地放弃了行动。
“到那个时候,你应该会成为一个好女人吧。”
我不置可否的扬起了笑。
然后和他行礼告别。
如果我告诉他,他的年龄在我这里才算上的是孩子,不知又会作出怎么样可爱的神情呢。
那些年。
周遭的人起初对我与信美的遭遇很是同情,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继国岩胜会舍弃家族,抛弃妻儿,地位,权势,金钱一样不剩,离开时随身只带了刀剑,仿佛那就是他全部的人生。
那时,我对他的离开说不上有什么情感的触动,却反而为信美感到不值,毕竟那是她千挑百选后才决定携手共度一生的人。
更何况这个家才刚迎接来了新生命。
若不是下一任的继承人已经诞生,我与信美的处境可能还得更差些,在那个时代,维系家族的纽带不只是依靠血缘。
继国岩胜不欲接受家主之位,有的是旁系的族人亦或是收养的孩子将其纳入怀中。
我仍旧记得那天信美艳丽的脸庞袭满了怒气的红晕,抓着继国岩胜的衣袂死命不肯撒手。
“你竟敢……竟敢作出这种事情。”
她身子骨虽不像其他纤弱的女子一碰就倒,但是想要努力拦住继国岩胜离去的势头却十分艰难,即使如此,即使如此,她在那男人高大的身躯前也不退却一步。
我抱着怀里因吵闹而哭泣的婴孩,侧身伸出手努力捂住他的耳朵,就像和信美初见时我对她做的那样。
“你应当已经不记得对我的许诺。”
信美颤颤巍巍的身躯几欲倒下,我赶紧上前与她紧挨着,紫色的布料从她手中逐渐滑落,有一去不复返的趋势。
我下意识地抓住那片即将离去的色彩,尽我的全力,牢牢地攥紧在手心中。
抬起头,正与继国岩胜对上了双目,正如那天雨中他的双目极黑,也极冷。
他竟然转过了身,停下了离开的步伐,我依旧不放开手,注视着他。
坦诚而言,对于他心中所想所念,我并不理解,也无法去理解,正如不知何时盘踞于他颈间的那道鲜艳如火的斑纹,每当我触摸到它时,他的眼神总是晦涩无比。
他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移开了扶在腰间刀剑上的右手,覆于我的之上。
滚烫的惊人。
他裹住了我的手,久久不动作,久到时间仿佛停止过去了一个世纪那么多,就在我以为他已经冷静下来,打消了离家出走的念头之时。
他凝视着我,然后慢慢闭上了双眼,缓慢而坚定地抽走了我与信美手中的衣袂。
这就是最后的诀别。
我不知道那时他的寿命已然不剩多久,他一丁点儿都没有和我们提起,大概日后也不会提起。
若我不是从别的渠道知道,可能继国岩胜也将守着这个秘密一辈子。
信美这辈子的恨也许都用在继国岩胜身上了,她对着那个头也不回的人影大喊道:
“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的……她也不会。”
男人的身影微微停滞了。
然后,消失在了门后。
“全部都是这样,全部都是这样,你不可信,你这个大骗子。”
信美低着头,怀着陌生的气息将身躯靠近我的这处。
我觉得,那应当是对某个人恨入骨髓的意志具现。
怀中的婴孩已是哭得精疲力竭,握紧着拳头又松开,我抱着他,看着小小一团的他将我的食指稳稳当当地抓在手中。
信美满眼疲惫,却也学着我,做着最温柔的动作,同时说着最狠心的话语。
“从今往后,你就再也没有父亲了,你拥有的只有母亲与椿姬。”
信美从那天起,就抛弃了单纯的爱笑,学会了恨,她恨得深沉,恨的理所当然。
她时常对我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椿姬,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你。”
“我原本以为他可以做到……”
“世间的男子全是言而无信之辈。”
等到信美的儿子也从我的怀中落地,不再抓着我的头发在手心把玩,开始蹒跚学步,逐渐如柳条抽丝般拔高了身量。
不知什么时候,也许是我与信美看起来年纪不再像是姐妹时。
起初,我们是年纪相近的姐妹,信美是年小的那个。
接着,时间流转,我与织田信长相遇,信美看起来比我大了,是我的姐姐。
后来,反倒是信美的儿子与我看起来无差。
他不再爱与我亲近,也不会再亲昵地张开双臂扑进我的怀中。
他变得克制有礼,学足了他父亲的做派,手中常握的是刀剑,而不再是我的双手,他对其表现出不同寻常的沉迷。
真是奇怪,明明他与他的生父连一面也未见过,血脉的遗传真是让人惊叹。
但好在,他并未将他坏的一面也学去了。
他长的和那个男人有九分相似,打扮一致的话,甚至能混淆为一体。
我有一次脱口而出认错了人,他的表情隐忍又奇怪。
那之后,我敏锐的发现他再也没有穿过那身装扮。
继国岩胜作为丈夫与父亲是极其不称职的,离家之前,倒是个尽责的家主,也许孩子听闻他人口中转述的事迹,对他生出了些许的向往。
但孩子对他又是有些怨怼的,毕竟这些年那个男人从未在我们面前出现,就连一次也没有。
因此,他对他大概怀着复杂的情感,也不欲我将他们两人混淆。
他大概是想说,他不会成为他的父亲。
青春常驻在常人眼里是求而不得的宝物,但当这种偏爱降临在个别少数人的身上时,他们便变得惧怕,认为那是怪异,不再把我当成他们的同胞。
织田家流言四起,虽然没有放在明面上,但是流言中心的箭头意有所指。
信长为了我的安全,让我以假死遁去。
临走前,我前往信美的居所与她道别。
长年郁结心头,使她看起来陌生极了,我回忆着与她的初遇,与她生活的点点滴滴,发现自从继国岩胜离开家后,她就再也没有开怀大笑过。
美好的,新奇的,任何足以让我稍许停驻脚步的事物,却再也无法让她的那双眼睛卸下恨意与忧愁。
然而,她也是这些年除了信长之外,能够毫无隔阂接受我这个怪异身体的人之一。
她其实一点都没有变。
因爱生恨,她应当是很爱继国岩胜,但是我却不能为她做些什么,甚至连挽留他也做不到。
信美养成了一个习惯,每次见我的时候都必定雷打不动擦拭上胭脂,描绘上唇色。
这次也是亦然。
她盛装打扮迎接了我的到来,眼中晶莹的泪水昭示着她已知晓我的来意。
我们彼此都清楚地知道,此次一别,下次相见也许便是天人永隔。
那天,我们说了很多。
从橘色的阳打在了障子门上,从白天到黑夜,灯芯剪了一次又一次,我们像是回到了最初还未出嫁,仍旧在织田家看山看水的日子。
信长为我打点退路,已是不欲引人注目,我很想带着信美一同离开,但作为织田家女儿的她无法抛弃一切与我远走高飞,她在这片土地上拥有自己的家族,拥有自己的亲人,拥有无论如何也割舍不了的宝物。
她不如我狠心,也不如我冷漠。
时隔多年,我却是重蹈了继国岩胜的覆辙。
我将这番话说出口时,信美抓住了我的双手,按在胸前,她不停地说着“不是这样的”……
“是我,是我从很久以前就将你束缚在旁,将你带去了那个男人身边。”
信美看上去痛苦极了。
“我很过分,也很自私。”
“但这也是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如果不是这样,你也不会喜欢上他,致使后来他的离去给你带来那么大的伤害。如果,如果时间可以倒流,我绝对不会让那样的事再次发生。”
她着急地想要解释,一点也不想看见我将自己与那个男人相提并论。
“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在获得不属于我的幸福,从时间的指尖缝隙漏下的那些岁月。”
我难得打断了她的话。
“不是如此,信美,你听我说……”
事到如今。
我们两人终于发现一件事实,信美与我对彼此都有着最深刻的误解。
信美笑了,笑着笑着哭了,像是多年背负着的枷锁褪去。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她明明哭着,却开怀无比,像是在嘲笑某个不在场的人,像是把这些年失去的愉悦全都弥补回来似的。
她也许觉得自己蠢笨无比,竟然白费几乎半生的时光去憎恨一个人。
但她说从前有多恨,现在就有多畅快。
“我太想知道那个男人的表情了,他竟然会因为莫须有的追求,将你抛之身后,这简直最大的笑话。”她这些年一直以“这个男人”来称呼继国岩胜。
“鸟儿终将属于无垠的天空。”
她的双目熠熠生辉。
“有时候我会可耻地欣喜,我虽会死去,将带着与你的记忆与躯壳一同消逝于天地。”
“但那并不代表我的离开,因为我清楚的知晓,只要我的身姿存在于你记忆中的一秒,我便不会真正消失。”
“可那时的你又该何去何从,我好担忧,还会有谁记得你的音容笑貌,织田家的人会记得吗,继国家的人会记得吗,我的后代会记得吗。”
“在这点上,我宁愿你将那个男人的冷酷多学一些。去更广阔的天空吧,去遇见更多的人吧,去创造更多美好的记忆吧。”
“因为,我是如此地喜爱你。”
记忆中的场景仍旧历历在目。
我用身上最后的现金在书店买了战国史册,试图从中寻找到一些有关于过去相关,哪怕是一点儿有关的讯息。
上面既没有记载织田家女儿的生平,也没有记载名为继国家主母的生平。
装订精良的书册在剧烈的风中哗哗作响,掀起了雪白的弧度,风阖上了书页,就如同我从回忆中脱身而出,将我唤醒。
“信美,时至今日,我能够回答你的疑惑。”
继承信美血脉的无一郎不知从何处得知我的身份,也将我认出,我可以确定他最后向我这处奋力挣扎的动作,并不是毫无由来的。
“最后,还不是你记得我多一点点嘛……”
原来思念真的能够跨越百年,在遥远的未来链接,心与心的距离从来不会因为时光的洪流而减少分毫。
对,这就足够了。
我只要清楚地知晓这一点,不论身处何地都能化为勇气迎接永远的未来。
时间在我眼中流淌地很缓慢,但在回忆的时候又消逝地极快。
在我草草将书册翻阅过一遍后,将他赠予了路边满眼希冀望过来的小孩。
夜晚穿过闹市的南区,弯进狭仄的暗巷,观布子市白日光鲜亮丽,夜色沉浸后特别是不算太平的南边,总是游荡着灰色地带的人物。
我换了一身便于行动的装束,将脑后的兜帽拎起,掩盖住了面容,也盖住了我与外界交流的视线。
有人的地方就有团体,有团体的地方就有争斗,而其中脱颖而出的那个就算是统领这个地盘的老大了,据我所知扎根于这里顶点的是一个传承挺久的家族。
灰色地带的人们实力强弱不一,但不巧的是脾气都是一顶一的差。
往往只是无意义的视线交错,都会引来不知所谓的祸事上身。
我为了寻找一处能够落脚的居所在这里游荡。
投宿正规旅馆需要出示有效证件,学生证,医疗卡,甚至是驾驶证我都不具备。
因此,只能到处碰碰运气,在我穿过花花绿绿的爱情旅馆,将某个想要搭讪的男人的手挥开后,快速地遁入了另一边的黑暗。
昏暗的灯光闪烁不已,这处小巷街仅仅能容纳一个成年男性行走,于是当我穿过转角处时,豁然映入眼帘的正是几个男子不怀好意地将两个女高中生围在中间的场景。
这处似乎是条死路,周遭熟悉路线的人们几乎不会踏足,我以良好的视力看见她们紧闭着双眼,瑟瑟发抖的神情。
于是,我想也不想,踏着脚步声靠去。
我踢了踢脚下的“尸体”,他们哀声怨道捂着肚子落荒而逃,身旁女子小心翼翼地靠近,他们之前如同小鹿般对任何动静都表现地惊慌失措,现下却是一点也不害怕将他们打倒的我。
甚至还想窥视兜帽下我的面容。
我将双手插入裤兜,抬起头望向她们。
“所以…已经是十一点的现在,你们一点都不害怕出现在这里的坏家伙吗。”
她们一听见我的声音便惊奇地忘掉方才的险境,脸色惊奇,叽叽喳喳地围在我的一左一右。
一点都没有戒心。
她们对视,然后异口同声:
“因为观布子之母——那个传闻中能够占卜恋爱和梦想的人。”
另一个人接上。
“就在这里。”
暗巷的尽头,仅凭一盏微弱的灯光照明,坐着一个体态丰腴的女人,带着一块水晶球,和人们普遍意义上认知的占卜师没什么两样。
“欢迎光临。这位路过的小姐,要不要来个占卜?”
我可长的不像想要占卜的样子,可是身旁的两个学生很是兴奋地说。
“据说她占卜恋爱和运势最准啦。”
所以你们俩大老晚地跑来这里就是为了这……
女高中生的思维真是难以理解,于是我侧开了身,表示并不在乎。
“哎?让我们先吗……”
“不试试吗。”
我摆摆手,摘下兜帽,呼吸新鲜空气,抱臂待在一旁,催促她们。
“赶紧,已经很晚了,你们两个人不敢独自回去吧。”
她们不知为何脸红了,小声地说着。
“谢谢你。”
她们于是便挨个跑过去,女人开始装模作样地占卜,明明是寂静的夜晚,少女们满怀期待着梦想与未来的神情却照亮了此处。
不多时,她们便心满意足回到了我身边,看样子是得到了好的答案。
打算离开的时候,占卜师又出声挽留我。
“那边的小姐。”
“对,戴帽子很眼熟的那位,昨天承蒙你的姐姐照拂了,作为回报,让我来为你做一次占卜吧。”
我停下了脚步,转身看着那个笑着的女人。
观布子之母声称昨日被一个和我长的相似的女人照拂过,说是照拂也不对,因为对方看起来并不是特意为她解围,仅仅是为了发泄而已。
那个女人神情冰冷,气势逼人,似乎是在寻找着什么人,恰好来到了这里。
“她打倒了那群凶神恶煞的男人,一下子推翻了之前我对她的印象,现在的年轻人已经成长至如此了吗。”
“我不止在说她,也是在说你喔。”
“是你的姐姐对吧……唉,不是吗,没有姐姐,那有可能是我看错了呢。”
她的话很多,但是我也不觉得她烦人……
作为回报占卜的话也许只是借口,她只是很想那么做而已吧。
看见未来?如果可以的话,我倒是想知道我能走到多远,走到何处。
在占卜师的笑容下与女学生不知为何很期待的神情中,我弯下了腰,将手伸出。
时间一分一秒在走动。
观布子之母摩挲着我的掌纹。
“奇怪……太奇怪了。”
她抬头凝视我,像是在透过我看着什么人似的,惊异,疑惑,沉思,最后——恍然大悟。
女学生们比我还紧张:
“怎么样,是不好的结果吗。”
她们竟然表现地比我还关注。
“那快说说怎么回避那个未来吧。”
她仍旧继续看着,就像全身心投入某个故事中注视着最后的结局。我挺不自在地想要抽回手,谁知她却没有顺势放手。
良久,她笑了。
“你们到达的是同一个未来啊。”
“虽然路途遥远,一路坎坷。纵使时代流转,面容变幻。”
她笃定地下了结论。
“你们终将重逢,不论是你,还是他。”
“那可是一个漫长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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