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风清朗地吹起脸颊两边的白发,中岛敦一时愣住。
认可自己,这个词语他已经在月见川这里听了很多次,但却是在这个时候真正地将它记在了心里。
认可自己,多么容易简单的一个词组,可这世上有多少人认可自己了呢?
自卑、悲观、怜悯地觉得自己不值一提,实在是太常见的一个笑话。
月见川看了眼怔愣的少年,转过身去继续擦抹牌匾。其实它看起来已经很干净了,但是如同人心一般,你不去擦拭,就根本不知道还有多少尘埃堆积在角落里,自怨自艾,不见天日。
直到“为医”两个字在暖阳下微微发光,月见川才从凳子上跳下来,冲着中岛敦打了个招呼:“敦,吃早餐了没有?”
中岛敦回过神,顺口便道:“没有……我一大早就过来……”
诶?他睁大了眼,有些慌乱地摇了摇手:“不是的,我我我就是——”不会被认为是跑过来蹭吃蹭喝的吧?
太不好意思了,白发少年一时之间想要捂脸。
“那正好,”月见川不以为杵地笑了一下,收拾着东西一边说,“和我去吃拉面吧?我请你。”
“拉面吗?”中岛敦想起之前几人一起去吃拉面时,太宰治被批评的一幕,明白了什么——
“医生,你很喜欢吃拉面吗?”
“对,豚骨拉面,”月见川露齿一笑,眼睛也弯了起来,语气快活了一些:“我最喜欢的就是豚骨拉面了。所以,吃不吃?”
他穿着一身白大褂,不在意地往上拽了几下袖子,露出洁白的手臂,仔细看还能看到青色的血脉,血液静静地流淌着。转过头,他笑了一下:“还不跟上?”
中岛敦看得呆了一下才回过神来:“来、来了!”说着小跑几步和月见川并肩齐走,又有些好奇:“医生不经常锻炼吗?”
月见川偏了偏头,问他:“还可以吧,没有刻意练过。怎么了?”
中岛敦犹豫了一下:“不……你的手好白啊……像是没怎么晒过太阳呢。”
其实他想说看起来像是生病了,但是这很不礼貌,于是他换了一个形容词。
月见川的皮肤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像是白纸一样脆弱,轻轻搭手上去就能感到血液汩汩的流动声。
而四年之前,他的皮肤虽然白,却远远没有到这样的一个地步。
他笑了一下:“确实,我不怎么晒太阳。倒是敦,你可要多多锻炼自己。”
两人走在街道上,行人不多,阳光洒了半路,也落到月见川的身上。
中岛敦下意识应答了,心里却在想,医生真的太白了。看起来像是一风吹就能倒下。
阳光落在他微笑的脸上,像是白纸落了浅金色,却是稍纵即逝,温度很快又失去了,用手触碰时,只能感受到死物的冰凉。
.
这次来到的不是上次的居酒屋,而是一家专门在早上开店的拉面馆。
在一颗大树旁边,一家看起来上了年头的拉面馆静静地打开了店门。
大多数日本人并不十分在意早餐,往往是买一点三明治之类的速食应付过去就可以了。相比之下他们会很注重夜晚的一餐,大多数居酒屋也是在晚上开业。
可是这家拉面馆却和别人不同,老板晚上不营业,反倒是早晨无人时开业,慢悠悠地踏着晨光推开自己的店门,让食物的香气飘向四方,白色的雾气散发着,在微光中忙碌。
即使如此,他仍然有些不少的客人——都是一些上了年纪的人,已经吃惯了这样的味道,每日都会在大树下等着老板开门。
月见川轻车熟路地走到一个座位坐下,顺手和旁边的人打招呼:“佐藤君,不知最近可好?”
在他旁边一张桌子的一名老人笑眯眯地和他打招呼:“多亏了医生的中药,最近倒是好多了。”
他附近的几名老人显然也都认识月见川,见了他来,都和他打招呼,皱纹里都是笑意。
佐藤健是横滨一名普通的市民,如今也已经七十八岁,早就已经退休了。
人一老,身体就容易出毛病,佐藤健也是。可惜这样的毛病是不容易根治的,于是也只能忍耐。所幸兜转地遇见了月见川,被月见川用中药慢慢调理后,如今已经是好了很多。
他当然是感激月见川的,不免也多关注了些,见到中岛敦,便问:“医生,这小伙子是谁?”
和他一样的老人这里还有许多,都是笑眯眯地偏过头来,看得中岛敦忍不住往后缩了缩。
老人眼里的是历经风霜后的好意,月见川笑了笑:“这是我最近认识的朋友,中岛敦。”
他转头向有些不知所措的中岛敦介绍:“这是佐藤健君,我的老相识了。”
“佐藤君——你好。”中岛敦有些局促地打了个招呼,从来没有接触过这样年纪大的人,他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只能讷讷地如此说道。
“你好,我是佐藤健——中岛君近来在做些什么?”
老人一上来就抛出问题,中岛敦手忙脚乱地回答,看得周围的大家都笑,是善意的笑。
月见川照例点了一份豚骨拉面和一份茶泡饭,然后等着服务员送上来。阳光透过树梢落下来,清晨的鸟啼零碎动人,一切都是新生的模样。
中岛敦则被他推着和周围的人说话,虽然一开始确实不怎么适应,但很快也能说上话了,白发少年说着说着,甚至约定了说下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中岛敦慢慢挺直了腰,眉眼弯了起来,唇角止不住地往上翘,忍不住笑。
其实哪里有下一次见面呢,不过是萍水相逢罢了。几个老人不约而同地微笑,眼里的世故分明被掩藏,露出的都是真心。
——这孩子需要我们啊。既然如此,我们拉他一把也好啊。
人老了,看着年轻人的模样不免羡慕,但更多的,却是想要拉他一把,让他过得更好一些,去实现自己未曾完成的梦想。
老人们和蔼地笑着,曾经年轻过的人苍老了容颜,白了头发,面对着新的种子,会想着为他浇水,送给他一缕阳光。
因为人向往美好、向往未来,于是希望新的人走得更远,看到更远的远方。
——走吧,努力地向前,为我们看看我们不曾见过的河山,趁着年轻就赶紧走,走得更远,走得更高。
我们啊,只能为你送上一程。
月见川坐在一旁吸溜着豚骨拉面,开心地眯起了眼睛。树影斑驳,一点阳光落在他的身上,淡然地发着光。
中岛敦是个好孩子啊,他想。
好孩子并不是一开始就是好孩子,可是有些人的本质就是如此,生于黑暗向往光明,只是被黑泥缠身无法自拔。
他需要的,只是更多的带他走出这片黑暗,走到阳光下的人。
中岛敦可以自己努力走出来,从黑夜走到白天,绽放出绚烂的花开。
可是,太累了,太累了。
那是太难的路程,硌脚的石子遍地都是,甚至还有人故意扔的刀子,碰上去都会鲜血淋漓,而漫长的路途会让人心生怀疑与脆弱,终于一路走到尽头,筋疲力尽。
他终于得到了美丽的花朵,可是这个时候中岛敦就会真的快乐了吗?
他会变强,会变得更加自信,将来的他可以幸福,过得更好。
然而午夜梦回时是否也会有所难过,心想当时如果有人给我加油该多好啊。
什么都不用做,只要说:“加油啊!中岛敦!”就可以了。
太宰治、侦探社的大家都会帮他,但是总会有所遗漏。他得到了很多,可是,在月见川看来,仍然不够。只有接触更多,才能得到更多。
认可自己,需要的不只是自己,还有别人。
月见川看着中岛敦越发挺直的背影,侃侃而谈的模样让人看不出他一个小时前还不自信地弯着腰,一脸的谨小慎微,生怕自己说错了一句话。
认可自己是一颗种子,需要的不只是自身的努力,还有外界的灌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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