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辆青帷马车渐近, 豆蔻看对面的车夫面熟, 便隔着车帘道:“小姐,应是江安郡王的马车,奴婢瞧着赶车的好像是郡王爷的侍从刘文。”
秦桑微怔, 待挑帘去看,朱怀瑾已下了马车。
他披着一件玄青色缕银纹样斗篷,头戴玉冠,看到她便笑, “这样的天气还出来,定然是去冯府祝寿的,可巧我也去,不如一道而行。”
秦桑很犹豫, 按理说坐他的车最为便利, 但二人同乘一辆马车, 一起出现在冯家门口,这样一来还不定引发多少揣测。
先不说影响是好是坏, 一想到朱闵青,他总是很介意自己和朱怀瑾打交道,若是传到他耳朵里,没准又莫名其妙发一顿脾气。
顿时没由来一阵头疼。
便道:“还是不劳烦郡王爷了,我家马车略等等就到, 误不了事。”
朱怀瑾眼中闪过一丝揶揄,“秦姑娘莫非是为了避嫌?不用担心,我有法子叫人说不出闲话。”
秦桑失笑:“你秋狩宴上都送簪子给我了, 我还怕什么闲话不闲话的!我还有两个丫鬟,两个婆子,你的车舆虽大,可也装不下这许多人。”
“这有什么?”朱怀瑾指着秦桑的马车道,“把你家的马卸下来,我骑马,你们几个坐车。不要推辞,你何曾变得这般扭扭捏捏?都不像你,看你两个丫鬟都冻成什么样子了!”
秦桑看豆蔻和月桂,一个搓着手呵气,一个抱着胳膊瑟瑟发抖,都是冻得鼻头发红,立在雪地里来回跺脚。
秦桑心软了几分,“那我就不客气了。”
“你无须与我客气。”朱怀瑾又是一笑,翻身上马,吩咐道,“刘文,小心伺候着。”
因自家的车夫要回去换车,两个跟车的婆子就留在原地看车看东西。
秦桑携着豆蔻月桂上了朱怀瑾的马车。
车内装饰并不奢华,铺着半新不旧的妆缎坐褥,两旁是四合如意锦纹大靠背,中设一张紫檀木桌,上面有一本书摊开放着。
角落里是铜掐丝珐琅小熏炉,炭火熊熊,却是半点烟火气不闻。
豆蔻小声说道:“这冰天雪地的,幸好遇到郡王爷,不然小姐可要白受一番罪。下次出门还是让小常福赶车吧,他可比这个车夫牢靠得多!”
秦桑没说话,只是出神地望着桌面上那本书。
这是一本寻常的诗集,乍看没什么特别的,然书页上有一个浅浅的指甲印记。
印记旁是一句诗——昨夜夜半,枕上分明梦见……
秦桑很清楚这首诗的意思,她认为朱怀瑾也应知晓其中意味。
书摊开着,是他恰巧读到这一页,就此随手一放,亦或许,他故意让自己看见?
若是故意的,他又为什么呢?
总不会是……
秦桑呆了一瞬,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豆蔻嘀嘀咕咕一通,因见小姐不言语,便也住了口。
车轮碾着冰雪,细碎的嚓嚓声传入寂静的车厢,多少带来一丝活泛气。
秦桑的心微微颤动着,悄悄将车帘挑起一条缝儿。
她动作很轻,可朱怀瑾立时察觉到了,低头冲她笑了一笑。
依旧是让人极为舒服的平和笑容,然而眼睛却亮得很。
秦桑马上放下车帘,隔绝了他的视线,但是心却不可抑制地跳起来。
她很慌,头一遭有种张皇失措的感觉。
豆蔻偷偷觑着她的脸色,忽然觉得,乘坐郡王爷的马车也不是件好事!
细碎的浮雪被西北风吹得满街游荡,和着天上的飞雪,整个街市越发雾一般朦朦胧胧,银装素裹混沌一片了。
待能看到冯府大门时,已是辰时三刻。
别处人很少,冯家门前却是冠盖如云,各式暖轿马车排出去老远。因天不好,冯家特地在外照壁旁搭了一溜的油毡棚子,供各家家仆马夫歇息。
朱怀瑾的马车绕了一圈停在西角门,刘文叩开门,和门房交代几句,少倾,几个小厮并两个老嬷嬷抬来一顶暖轿,恭恭敬敬请秦桑进门。
秦桑心下大为诧异,朱怀瑾的侍从竟能直接支使冯家的下仆!
他们的关系比自己想得更为紧密。
“秦姑娘,”朱怀瑾隔着轿帘低低说道,“我是很想和你一道从正门进的。”
秦桑心头突地一跳,随即深吸一口气,掀开轿帘打算装着没听懂糊弄过去,却见朱怀瑾已转身上了马车。
他到底什么意思?秦桑愈发茫然了。
冯家的寿宴分成前后院,女眷都在后园子的花厅,秦桑刚在垂花门下轿,就看冯芜冲她招手微笑。
秦桑忙上前拉住她的手,因笑道:“这样冷的天,你只管坐屋子里等就好,站风口上呛冷风,可叫我心里怎么过意得去?”
冯芜笑吟吟道:“祖母一听你来,喜得无可不可,立时就要管事嬷嬷赶紧出来迎你,我一瞧,你是我下帖子请的,干脆我自己来吧。”
冯芜接人待物一向周到热情,秦桑听了只觉心里熨帖,并没有往别处想。
二人手拉着手,沿着抄手游廊走了一阵子,穿过三间厅房,但见穿堂里、过道上,到处都摆着人们送来的贺礼,什么名人字画、寿屏绣品、金弥勒玉观音、珊瑚盆景……各色各样应有尽有。
秦桑的贺礼是一把翡翠镶红宝如意,中规中矩,不是特别出挑,但也绝对拿得出手。
只听前面一阵阵笑声,绕过五扇黑漆嵌软螺钿花鸟屏风,便是花厅了。
秦桑便见一位老夫人端坐上首,鬓发花白很有些年岁的样子,但是精神很好,正与一众诰命太太们谈笑风生。
冯芜高声笑道:“祖母,秦姑娘来了。”
秦桑忙上前见礼。
冯老夫人叫到身边坐下,仔仔细细端详一番,拍着秦桑的手笑道:“好齐整的孩子,我家几个丫头竟没一个比得上的,朱总管这等的好福气,叫我这老婆子都羡慕,真恨不能抢过来做我的孙女!”
秦桑只笑称不敢当,旁的一句话不多说。
冯芜抱着祖母另一边胳膊,一个劲儿撒娇“祖母不疼我,我不依”,直把冯老夫人闹了个没脾气。
笑闹一阵,冯老夫人道:“你们小姑娘自有小姑娘的圈子,去吧,别在这儿拘着了。”
冯芜便带秦桑辞出来,“我祖母就是这样,见了谁都想认孙女,刚才崔娆来,还说要养在我家里,把崔娆闹了个大红脸。”
秦桑压下心中的疑虑,笑道:“老人家都爱热闹,这也是长辈的慈爱之心。”
隔壁暖阁中,三五成群各自坐着姑娘小姐们,叽叽喳喳地好不热闹,一见她来,竟齐齐住了声。
崔娆和苏暮雨坐在一起,不知为何红了脸,手指绞着帕子,俨然是窘然无措的模样。
秦桑调侃道:“可是背后说我坏话了?”
崔娆很是不好意思,“并没有……”
“秦妹妹误会了,我们并没有说你坏话。”苏暮雨坦然道,“偶然听到一桩趣闻,和姐妹们感慨两句而已。”
“什么趣闻,可否叫我也听听?”
“说起来也与秦妹妹有关,最近直隶时兴一股修建生祠的风潮,光是真定府就修了三四处,你道他们拜得是谁?朱总管!”
苏暮雨嘴角挂着端庄的笑,然口气有点咄咄逼人,“本朝从未有此等先例,朱总管是开国第一人,想必秦妹妹也是与有荣焉。”
秦桑心里“轰”的一声,直觉苏家又要挑事,旋即稳住一笑,“苏小姐如此关心我爹爹,连旁枝末节的消息都替我爹爹留意到了,我真不知该说什么好,在这里先谢过你。”
苏暮雨脸色微变,拐来拐去,怎的成了她替朱缇打探消息了?
“雪停了,咱们去逛园子可好?”冯芜好似没察觉她们的暗斗,笑吟吟道,“我家的红梅开得正好,今儿个你们有福气,许你们一人折一支。”
说罢,给崔娆使了个眼色。
崔娆会意,“秦妹妹,你的眼力比我好,帮我挑一支吧。”
冯芜招呼众人,“快去快去,省得最好的叫她们抢了。”
待出了门,她悄悄把秦桑拉到一边,“苏姐姐最近犯了左性,前几个月苏家和江安郡王要做亲的谣言传得沸沸扬扬的,现在……她面上挂不住,你多担待些,其实她也是犯了痴。”
秦桑无奈道:“人家看不上她,她怨我一万遍又有什么用?”
冯芜掩袖笑道:“郡王堂而皇之赠你玉簪,这样明显的暗示,她不怨你怨谁?”
“江安郡王不是那个意思。”
冯芜只瞅着她笑。
秦桑心头突突直跳,饶是她不愿意相信,但某种猜想似乎逐渐被证实着。
朱怀瑾出身高贵,人品高洁,既温柔又体贴,更有可能是未来的皇上,能被这样的男子喜欢,应是欣喜才对。
可她此刻想的,却是朱闵青那张脸……
他若得知,会有如何反应呢?
秦桑望着枝头的红梅,莫名的,她特别想快点见到他。
梅林旁的假山石最高处,一座小小的六角暖亭,朱怀瑾负手立在窗前,盯着下头的人,唇边啜着温柔的笑。
冯次辅踱步上前,笑问道:“郡王,这雪配着这梅花,景色如何?”
朱怀瑾轻轻关上了窗子,“挺好。”
作者有话要说:昨夜夜半,枕上分明梦见——韦庄,《女冠子·昨夜夜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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