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不是所有人都站在苏首辅一方, 比如冯次辅就一如既往地保持缄默, 再比如江安郡王,罕见地写了篇关于朋党之害的策论。
还有被苏首辅打压排挤的几个朝臣,也跟在盛御史后面上了措辞不那么激烈的弹劾折子。
只不过朱缇没拿到皇上跟前而已。
于是朱缇装模作样叹息一声, 带着三分艳羡三分无奈四分惊心道:“苏首辅两朝元老,做过先帝的伴读,还曾指点过陛下的功课,尊称他一句帝师也不为过, 学问是一等一的好。”
“而且他亲自主持过五次科考,这些人大多是他的门生,或者门生的门生。读书人最是尊师重道,眼见老师遭人弹劾, 一时群情激愤也是有的。但说朝中都是苏首辅的人, 也不尽然, 剩下的人有可能在观望。”
永隆帝一听脸色更黑了,他知道苏光斗在朝臣中很有号召力, 但一直没当回事。
在这位天子看来,权臣也好,权阉也罢,所有的权力都来自于皇权,只要他想收回, 随时都能收回来。
但当他看到朝中舆论呈一边倒的趋势时,他忽然发现自己错了,帝王的制衡之术, 他似乎要玩不转了。
永隆帝心里那个憋火,冷哼道:“这不就是借科名结党?科举是为朕、为朝廷选举真才实学的治国良臣,倒成了他笼络人心的手段!用公权施私恩,先不说营私不营私,只这一条就不行!”
“皇上息怒,龙体贵重,为他气坏了身子不值得。”朱缇忙劝道,“管他多少门生,都是皇上的子民,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就是统统处置了,也没人敢说个不字。”
永隆帝神色一动,却又摇头:“朕恨这些结党的人,可又不能大动干戈,都办了,谁来办差干活?”
朱缇笑道:“其实这桩公案的源头还是耿向忠,若不是他勾结保定卫所抢劫赈济粮药,差点激起民变,盛御史也不会弹劾苏首辅——耿向忠可是苏首辅的得意门生。”
一句话提醒了永隆帝,若有所思地看着一案的折子,思索半晌道:“先让苏光斗上个自辩折子,朕要听听他怎么说。替他辩白的官儿里头,你挑几个主要的查查,往严里办,至少要叫他们清醒清醒,朕才是定他们生死荣辱的那个人!”
朱缇领旨下去。隔了两日,苏首辅颤巍巍跪在御前,呈递上自辩折子,永隆帝看过一笑,亲手扶起了老相国。
而盛御史的折子也好,替苏首辅申辩的折子也好,还有反过来弹劾朱缇的折子,永隆帝一概留中不发。
苏首辅安然无恙,但与苏家来往密切的四人,户部左侍郎、吏部的两个郎中、还有都察院的右佥都御史,却因不同的罪名受到惩处,或流放、或罢黜、或降职。
自始至终,苏首辅未说一句求情的话。
就算再糊涂的人此时也看明白了,皇上在警告苏家收敛点。
闹哄哄一个多月过去,风波渐消,皇上安心雕石头去了,京城又恢复一片风平浪静。
随着一场场的秋雨,天气逐渐转凉。
应盛夫人之邀,这日一早秦桑便去盛家新宅做客,本是高高兴兴出门,谁知马车刚走进东窄巷,迎面就来了苏家的马车。
窄巷不宽,却不至于容不下两辆马车,只需一辆马车向旁边避让避让就好。
可问题在于谁主动让路。
若是别人家倒也罢了,面对苏家,秦桑绝对不避让。
苏家的马车同样一动不动。
两方僵持起来。
日头一点点升高,苏家的人率先耐不住了。
车帘掀开,苏暮雨的脸露出来,仍旧是得体的微笑,语气温和却透着隐隐的倨傲,“秦小姐,虽说我不爱用身份压人,可今日有急事,还请你的马车让一让。”
秦桑也是一笑,不卑不亢道:“苏小姐约莫忘了,我母亲也是诰命夫人,和你母亲一样的品阶。”
苏暮雨不由怔楞下,随即冷笑道:“我倒忘了,朱总管一咬牙捐了几万两银子,求皇上赐了个恭人的诰命。”
秦桑东瞧瞧西望望,问道:“这附近有醋坊吗?”
豆蔻答道:“并没有,小姐要买醋?”
秦桑十分正经地说:“定是你记错了,你闻闻,满巷子这一股子酸味!”
豆蔻明白过来,捂着嘴吃吃地笑。
月桂脑子转得慢,可身体反应不慢,见豆蔻笑,她也跟着大笑,笑声欢快爽朗,直引得过往行人不住张望。
苏暮雨脸色一红一白,好半天才缓和下来,一面摇头,一面端庄地笑道:“秦小姐真有意思,用钱买来的虚名也值得我眼红?我苏家诗书传家,儒林典范,看重的是仁义……”
“好个儒林典范!”秦桑讥诮道,“教出的得意门生竟然抢老百姓的救命粮,真是仁义得很呐!”
苏暮雨语塞,竟是辩无可辩,驳无可驳,一时恼怒道:“我祖父顶多是个‘失察’,皇上都没判我家的罪,你充什么理中客!别觉得自己多高尚,你们捐出去的银子就是干净的?敲诈勒索,收受贿赂,不要以为别人不知道这些银子的来路。”
“洗不掉自身的罪名,就想拖别人下水?这手祸水东引的招数使得不错,这些话,你苏家尽可指使门生故旧参我爹去,满朝臣子一个鼻孔出气,也算我朝的一大景观了。”
苏暮雨脑子嗡地一响,猛地想起祖父叮嘱的“已遭皇上猜忌,暂且低调行事,从长计较”,她竟给忘得死死的!
可给秦桑让路,她实在太不甘心。
秦桑生生搅了她和江安郡王的姻缘,她本可以是未来的皇后!
可如今,江安郡王和苏家关系逐渐疏远,在保定府更是一力帮着秦桑对付苏家的人,竟有与苏家为敌的趋势。
她是什么指望也没了。
祖父叫忍,可要忍到什么时候?这一让,自己在京中贵女圈里还能抬得起头吗?苏暮雨犹豫着,却见对面的马车冲了过来。
头皮一炸,苏暮雨尖叫:“快躲——”
她出声的同时,马车夫已忙不迭赶着车往街边躲,几乎和秦桑的马车紧贴着擦过。
还好没弄个人仰马翻,却把苏大小姐吓了个花容失色。
她瞠目望着远去的马车,喃喃道:“简直不要命了……”
马车中,豆蔻拍着胸口道:“小姐,您怎么知道她一定会让?”
“因为她明显的犹豫了,人一旦意志不坚定,肯定就会产生退意。”秦桑笑道,“叫她耽误我半天功夫,盛夫人肯定等急了。”
果然,马车刚到盛家门口,盛夫人就迎了出来,满面笑容,“妹子来了,这地方不好找吧,我就说太偏了,可恨我家那口子就是不听。”
秦桑携着她的手慢慢往院子里走,“京城寸土寸金,这地方虽然偏点儿,可我看宅子着实不错……”
二人到花厅坐下,正说笑间,忽有丫鬟进来禀报:“夫人,少爷回来了,吵着要找您。”
盛夫人有些惊讶,“今日下学这样早?叫他过来拜见秦家姨母,说起来他能去国子监读书,也多亏九千岁从中说项。”
那丫鬟为难地看着盛夫人,欲言又止的模样。
盛夫人奇道:“你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叫少爷过来。”
“娘——”一个鼻青脸肿的半大少年一头撞进来,抱着盛夫人就哇哇大哭,“我再也不上学啦,我讨厌京城,我要回老家!”
“这是怎么回事?谁打的?”
盛鸿哭得委屈极了,“我也不知道……”
盛夫人气得倒仰,一巴掌拍过去,“你是傻子啊?被谁打的还不知道!说,怎么回事?”
“我、我本来好好写字,有人跑过来骂我爹,说他是溜须拍马的奸恶小人,我气不过,就和他打了起来,可他们人多……我打不过。”
“国子监的博士没管?”
“苏博士不管,他还站旁边看着笑。”
盛夫人顿时明白了,这是苏家的人故意欺负自家孩子,当即又气又急,看孩子那副惨样,心疼得眼泪几乎要落下来。
因怕秦桑多想,忙偷拭了,唬着脸道:“同窗之间打打闹闹的很正常,不许哭了,今儿不必学里去,明儿娘送你上学。”
秦桑却站起来道:“苏家人忒不要脸,竟鼓动学生欺负学生,走,秦家姨母替你出这口恶气。”
盛鸿傻愣愣地看着秦桑。
盛夫人暗喜,却看儿子的傻样,又是一巴掌呼过去,喝道:“傻子,还不赶紧跪下磕头叫姨母!”
盛鸿倒也实在,砰砰砰,连磕仨响头。
秦桑急忙扶起来,“留着这劲,谁打了你,等会儿你就照谁脸上呼。今儿就叫那些人知道,我们家最是护短,以后看谁还敢欺负你!豆蔻,叫小常福准备最粗的马鞭。”
秦桑没叫盛夫人跟着去,带两个丫鬟和小常福,领着盛鸿,气势汹汹杀到了国子监。
门口的守卫一看来人的架势,哪里敢拦,一溜烟儿跑去报信。
主事的赵祭酒不敢怠慢,把人请到敬一亭,试问道:“秦小姐突然来此,所为何事?”
秦桑指着盛鸿道:“赵大人,苏博士叫人把我外甥打成这样,我来讨个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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