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闵青走了, 抄家的锦衣卫反倒更加兴高采烈——没有冷峻的上峰在旁看着,这下他们的腰包可以塞得鼓鼓囊囊啦!
狂暴的啸风卷着雪尘肆无忌惮地盘旋着, 疯狂地往人脸上身上扑,吹得人们睁不开眼张不开嘴,看热闹的人们经不住冻, 没多久就揣着手回家了。
苏家众人挨个儿立在门口, 一会儿东倒一会儿西歪,在裂帛一样嚎叫的风中瑟瑟发抖,有几人擎不住,木头棍子似的直直栽倒在雪坑里。
官兵不屑管, 旁的苏家人个个呆滞麻木,没有人上前搀扶。
吵闹声中,苏家的“柱国右族”黑漆金字门匾被摘了下来,随随便便扔在地上, 须臾片刻便蒙上一层雪尘。
秦桑静静地放下车帘,马车随即掉头, 咯吱咯吱地碾着冰雪, 离开了这个曾鼎盛一时的府邸。
苏家倒台了,辽东库银案也渐渐平息,宗长令依旧关在诏狱, 朝野上下似乎都忘了还有他这么个人。
因皇上龙体欠佳, 京城的上元灯节没有大肆操办,且苏光斗遭到清算,与之来往密切的人都惶惶不安的, 生恐下一个轮到自己。
所以,永隆二十六年的年节,就如同结了冰的护城河,表面上平静如斯,下头却是暗流涌动,湍鸣着奔腾而去。
很快到了二月二,京城人家房顶上的积雪还未完全开化,天气仍显得十分干冷,除了黄灿灿的迎春花带来几分春意,京城各处仍是光秃秃、灰暗暗的没什么生气的样子。
这个时候,寿王旧宅的海棠一夜之间花开一树,料峭春风掠过,便如一团粉红的云微微飘动,映着拂晓灿霞,当真是明艳夺目,楚楚有致。
美则美矣,却差点没把看守宅子的差役吓个半死。
据说那株海棠是寿王生前的最爱,颇有几分灵气,寿王湮灭后,也随即凋零枯萎。别说开花,多少年都没发过芽!
如今怎的突然开花了?
而且根本不到开花的时节!
天生异像,必有冤情。
逐渐,一个令人心惊肉跳的消息在街头巷尾悄悄传开:寿王是冤枉的,根本没谋反,都是被奸人构陷的,那株海棠是为主人喊冤来啦!
春日一天暖似一天,这个消息也从民间蔓延到官场,人们议论纷纷,一时间甚嚣尘上,几乎成了公开的秘密。
终于有人耐不住上书永隆帝,请求重审寿王谋反案。
一来以正视听,毕竟谣言传来传去,越传越离谱,实在有损皇上圣名。况且百姓间传谣,若朝廷不当回事控制,极容易被为人利用生事,搅乱朝局。
二来么,寿王案当时牵连甚广,毕竟是由时任掌印太监的张昌主查,彼时很多朝臣对他颇有微词,张昌定然会挟私报复。其中产生的冤假错案,不如趁此机会一并查明。
永隆帝不想查。
可随着寿王旧宅的海棠花开得越来越盛,朝野上下呼声也越来越大,最后,就连朱缇也劝他查一查,哪怕走个过场,起码把朝臣百姓应付过去再说。
永隆帝也不是傻子,随即猜测道:“你是不是想给你老丈人家翻案?”
朱缇并不遮掩自己的心思,很不好意思地笑道:“老奴是有这个私心。其实寿王翻不翻案无所谓——反正他那一脉都绝嗣了。重要的是安抚朝臣的心,他们家族间关系盘根错节,同情当年犯官的不在少数,不然也不会有人借机提出重审。”
永隆帝眉头微蹙,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朱缇眼眸微垂,脸上依旧是谦和真挚的笑,没有一点心虚,“皇上,老奴说句大不敬的话,何必把美名留给新君?”
永隆帝猛地倒吸口气,目中闪着莫名地光芒,感慨道:“就算朕不查,新皇帝为笼络群臣也会给他们翻案……到头来还是你想着朕啊。”
如此一来,朱缇顺利拿到了主审的差事,协同审理的还有都察院、刑部、大理寺三司。
但后来,永隆帝不知出于什么考虑,让内阁冯次辅也参与主审。
阳春三月,张昌被押解入京,同时,辽东总兵卫宁远也被一纸诏书召回京城配合查案。
朱缇和朱闵青都忙着,秦桑反而闲了下来。
每日里她就看看书,赏赏庭院中的玉兰花,闷了就和豆蔻月桂两人说说笑话,亦或请崔娆来家中玩耍几日散散心——崔娆被催婚催得快郁闷了。
晌午过后,天空下起细细的雨,夹杂着碎屑般的落花,在清凉的风中温柔地飘落。
没有提前下帖子,冯芜突然来了。
她的神色看上去有点疲倦,眼中隐隐带着一丝忧伤,和秦桑印象中那个明眸善睐的冯芜大不一样。
秦桑眉头微动,笑吟吟说道:“听说冯次辅晋升在望,这等天大喜事,你怎的闷闷不乐的?”
苏光斗一去,内阁诸般事务全交由冯次辅主持,权势和首辅相差无二,皇上也透出口风,待重审案了结,就提拔他为首辅。
冯芜笑笑,却道:“前几日我见到苏暮雨,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不停地咳,都仲春时节,还穿着露了棉絮的夹袄。哥哥死了,父亲死了,祖父只剩一口气,她哭着求我救她,我看着人都有点不大正常。”
秦桑问道:“那你救了没有?”
冯芜摇摇头,半晌才道:“她做了暗门子,就为一口吃的……”
秦桑也不言语了,望着窗外,目光沉静而幽远。
细雨仍旧纷飞,混沌迷蒙的雨雾中,万物都变得虚幻不定。
冯芜继续说:“家里人都说她是自作孽,可我不这样看,苏家这是斗败了,如果胜了呢?那她就会被人称为智勇双全,巾帼不让须眉!想来也真是好笑。”
“我本来想给她点银子,可我不敢,我怕这个举动给我家招祸。”冯芜看向秦桑,苦笑道,“也许有一天,我会落得一样的境地,那还真不如死了好。”
秦桑诧异而震惊,却是顽笑道:“你说胡话呢,冯家正是烈火烹油之时,往后只有别人敬着你的份儿!”
“秦妹妹,我对你一向没有恶意,就别说这些虚话搪塞我了。”冯芜深深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我想和你做个约定,无论最终结果如何,咱们都互相保下对方,可好?”
秦桑心头重重一跳,笑容不减,“这话怎么说的,我听不明白。”
冯芜抿了抿嘴,眼神黯淡下来,“话已至此,该说的我都说了,剩下的只看你的心意。”
她起身告辞,走到门口又停下,忽笑道:“其实我特别羡慕你,朱总管允你婚事自己做主。我却要听家里的安排,哪怕明知夫君心中另有他人,也只能装着不知道,含笑嫁过去。”
冯芜一番话说得没头没脑,秦桑倍觉奇怪,安慰道:“冯姐姐才貌双全,出身高贵,冯姐夫定会回心转意。”
冯芜深深看了她一眼,“别人或许可以,他不会的。”
秦桑脑中闪过一个人影,惊呼道:“莫非是……”
朱怀瑾!
他真的要和冯家联姻?秦桑不确定起来。
但有一点她可以肯定:冯家决定支持朱怀瑾夺嫡。
联想到朱怀瑾有可能知道朱闵青的身份,秦桑暗叹一声,还好这人是个风光霁月的,没有和皇上说似是而非的话。
就凭皇上的猜忌心,爹爹和哥哥都落不着好。
只盼寿王案尽快重审清楚,好牵出闵皇后的冤屈。
秦桑如是想着,待抬眼看时,早没了冯芜的身影。
这场雨持续到夜间才慢慢停住,朱闵青也带着一身雨气回来了。
他的眼睛晶莹闪光,嘴角微微上翘,显见心情非常好。
朱闵青一进门就兴奋地喊道:“阿桑,成啦!”
秦桑忙放下手中的书,一边用帕子擦去他脸上身上的雨水,一边盈盈笑道:“寿王真的没有谋反?”
朱闵青一把握住她的纤腰,高举过顶原地转了几圈,笑得很大声,“真的没有!都是张昌设下的毒计,连构陷我母后的事也交代了。还有原先查案的官吏,供词也都对上了!”
秦桑又惊又喜,一颗心立刻就像敲鼓一般“咚咚”地跳起来,双手扶住他的肩膀,娇嗔道:“快把我放下来,多大个人了还跟个小孩子一样!看你乐得忘乎所以是不是?小点声说话。”
朱闵青小心将她放在炕沿上,还是揽着她不放,“三司、内阁、司礼监,几方人共同审理,这份供词,皇上就是想怀疑都没理由。”
“反正都是张昌作恶,有他在前面顶着,皇上只说受人蒙蔽就能对付过去。我却担心另一桩事。”
秦桑把冯芜的话备细说了一遍,略带忧虑道:“你的身份明了之后,江安郡王也许会继续争夺储君的位子,他是藩王之子,名不正言不顺,所以才要笼络朝臣,和内阁联手?可我又觉得这不像他的作风。”
朱闵青愣了下,“我现在身份未明,大多数人都认为皇上会传位于朱怀瑾,没准儿冯家是提前表明立场。内相和外相从来都不和,冯芜是有感而发罢了。”
秦桑想了想,遂笑道:“也对,那就等皇上认回你,再看看朝臣们的态度。”
朱闵青冷哼一声,很有几分不情愿地说:“叫他父皇,我还真叫不出口呢!”
然而他二人都将事情想得简单了,包括朱缇,包括诸多臣工,均没有想到,永隆帝对寿王的忌惮深入骨髓。
翌日,案宗呈递御前,永隆帝看完,手指尖捏得发白,直接把案宗摔在冯次辅的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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