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隆帝素有不寐之症, 精神一向不大好,去年秋狩遇袭后就没缓过劲儿来, 今年直隶闹瘟疫,接连出了保定官匪案、辽东库银案,六部臣工大论辩……
把精神本来就脆弱的永隆帝搞得更加衰弱, 压力重重之下, 想必永隆帝有些承受不住了。
秦桑的手指来回摩挲着手里的甜白瓷茶杯,沉吟道:“须得想个由头把寿王案牵出来,然后顺理成章地给先皇后正名,昨天爹爹有和你提及过吗?”
朱闵青摇摇头, 面上有些兴奋,又带着些许迷茫和悲哀,和无处可放的失落感。
秦桑一怔,霍然意识到, 永隆帝之于他,不只是皇上, 还是一位父亲, 一位并不怎么称职的父亲。
从平时的言谈就能看出来,他对永隆帝没几分亲情,更多的是恨意, 然生父时日无多, 身为人子的他,此时的心情想来是极其复杂的罢。
秦桑将手覆在他的手上,用掌心的热意温暖着他略显冰凉的手指。
朱闵青神色微动, 目中波光流闪,整个人又鲜活起来。
反手握住她的手,“昨天宫里人心惶惶的,督主要稳定宫人,还要防着外臣攻讦,没来及和我多说。好在后来皇上醒了,才没引起更大的风波。”
“寿王案暂且放一放也无妨。”秦桑笑道,“这个年,苏家怕是过不好了!”
朱闵青思索片刻,也笑了,“不错,无论立谁当储君,但凡皇上还想朝局稳定,都不可能把苏光斗留给新君处理。”
苏党几乎占了半个朝廷,现在永隆帝还能压得住他,但若是新君继位,龙椅尚且不稳当,如何能镇得住这位三朝元老、儒林领袖?
到时又是一场君臣之争,而且新君为博取朝臣支持,很有可能拿自家父亲开刀,而培养下任内相绝非一日之功。
这样一来,新君面对苏党一派将完全处于下风。
永隆帝不耐烦处理朝政,却不是一脑子浆糊的昏聩君主,所以,苏首辅这次只怕在劫难逃了。
秦桑捋清思路,不由感慨道:“皇上一场急病,倒成了苏家的催命符。依我看,不用等到过完上元节,这几天探探皇上的口风,等初四衙门开印,就可以重新把弹劾案翻出来!”
朱闵青低声道:“宫里那头我盯着,这两天盛家肯定会过来拜年,我再安排几个,等督主那头消息一定,就给苏光斗来个措手不及。”
秦桑略一颔首,起身推开窗棂,凛冽的寒风携着几片散雪扑进来,袭走了屋里的炭火味。
不知何时外面已阴了天,灰白的云层覆盖了整个天空,沉沉压下来,隐约可见黑雾搅动,似乎在积蓄着一场更大的风雪。
秦桑指着外头的天际,回头俏皮一笑:“看,要变天喽!”
一连阴了三天,到初四凌晨,终是下起了雪。
先是沙沙地落着雪粒子,等宫中大门开启、各衙门开印的时候,已是纷纷扬扬的雪花片了。
新年首次朝会,皇上是一定要临朝的,按例,不过是说些勉励的话应应景儿,大家一磕头,表忠心感君恩,走个过场而已。
大过年的,谁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找不痛快。
但偏偏盛御史十分没眼力见,又把年前刚刚平息下去的弹劾翻出来,指责苏首辅借座师之名行党争之实,且这股风气已由官场蔓延到民间,盛行于一般文人举子当中,蔚然成风,人人皆视作寻常。
甚至连求学的书院、私塾都开始争相效仿,不只教书先生,还有学子监生都卷了进来。
一听“监生”,朝臣们立时联想到,苏家公子鼓动国子监的学生群殴盛家公子的事。
盛御史慷慨激昂大谈一通朋党之害,最后一抹嘴角的唾沫星子,“扑通”跪在御前,涕泪俱下恳请皇上去除朝中祸害根源。
好家伙,苏首辅直接成祸害了!
随即有三四个朝臣附议。
苏首辅立时颤颤巍巍跪下,老泪纵横说自己年事已高,求皇上恩准他乞骨还乡。
紧接着苏党一派又跳出来驳斥盛御史,眼见又是一场口舌论战。
永隆帝揉着额角,“不当心”摔了柄如意,霎时间,偌大的宫殿死一般寂静,朝臣们都屏声静气垂手低头站着,只闻屋檐下铁马偶尔发出的丁当声。
没有三辞三留,永隆帝干净利索地准了苏首辅的请求。
一众人都惊呆了,皇上怎么不按套路来呢?
别说众朝臣,苏首辅本人也压根没想到,他知道皇上有心动手,但没料到竟这样坚决,没留任何回转的余地。
他无比后悔自请致仕,但是话已出口,再无收回可能,且皇上金口一开,管你以退为进还是真心请辞,你还敢不从?
三九严寒,冷汗无声地顺着脸颊流下来,苏首辅像挨了一记闷棍,那是面无人色,几欲当场晕过去。
好歹他阅历广,竟是咬牙忍住,毕恭毕敬磕头谢恩,强端着架子出了大殿。
那雪更大了,哨风裹着成团成块的雪吹下来,地上已是积了两三寸厚深。
苏首辅深一脚浅一脚艰难行走着,没人过来扶他,往日对他笑脸相迎的宦官们,此时躲在角落里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不时捂着嘴笑几声。
不过须臾的功夫,消息就传开了。
苏首辅暗自苦笑,转念一想,朝中还有自己的门生在,自己还不至于一败涂地。
风雪中,他踽踽独行出了宫门,脊梁有些弯,却没有垮。
朱闵青站在殿前,眯起眼睛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冷冷笑了下。
初五这天,苏首辅乞骸骨的消息已传遍了京城。
搭配着满城“破五”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显得颇为有趣。
苏家的门人故旧没有如苏光斗所想那般为他奔走呼号,反而弹劾他的奏折越来越多了。
侵占民田、卖官鬻爵、贪墨库银、霍乱朝纲……一条罪接着一条罪,真假参半,逐渐呈汹涌之势。
苏光斗便知大事不妙,急忙安排家人连夜出京。
正月十四这天,皇上又下了一道圣旨。
苏光斗正在书房写字,一个长随连滚带爬跑进门,脸色和死人差不多,“老爷,外头……锦、锦衣卫来了!”
便听门外一阵脚步嚯嚯,间杂着兵戈的碰撞声。
苏光斗抬头一看,打头的正是朱闵青。
朱闵青手捧明黄圣旨,见他就笑:“首辅大人,哦不,苏光斗,皇上给苏家的旨意。”
纵然早有准备,苏光斗仍是头皮发麻,身子晃了两晃,叹道:“好快……”
他脑子浑浑噩噩的,朱闵青念了什么,他是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
“抄家?!”苏光斗愣愣看了朱闵青半晌,嘴唇嚅动着,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朱闵青眯着眼睛,让人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绪:“皇上还是给你留了情面,只是抄家罚没家产,没砍你的脑袋。不过苏家的子弟,恐怕就没有你的好运气了。”
他弯下腰,轻轻说:“还记得苏暮雨给宗倩娘的密信吗?那封信在我手里,上面的都是你的党羽吧!现今谁都明白皇上要清算你,他们想活命,只能拼命揭发你,如何,被自己亲信弹劾的滋味?”
原来如此!苏光斗猛地吐出口血,指着朱闵青哆哆嗦嗦说:“你好歹毒的心!”
朱闵青轻蔑地看他一眼,“我一向心狠手辣,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尽可放心,我不会叫你死的,毕竟看你活着受罪比死了更有意思。”
他一声令下,锦衣卫们立刻把苏光斗拖到大门口,然后各院子各屋子踹门扭锁开箱,稀里哗啦一片山响,折腾得翻天覆地。
大门口早已聚集了一群看热闹的人,秦桑坐着马车也来了,远远停在街对面,隔着车窗默不作声看着这一切。
西北风呼呼地刮着,从巷子口送来一阵阵嚎天嚎地的哭声,人们循声望去,只见官兵押着十来个苏家人正往这里走。
原来逃出京城的苏家人又被抓了回来。
苏暮雨浑身沾满雪水泥水,鬓发散乱,随着官兵的呵斥麻木地挪动着脚步。
她看到了秦桑的脸。
苏暮雨怔住,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突然发足狂奔,直冲秦桑而来。
她直直向前伸着手,凄厉喊道:“求你——救救……”
“我”字还没出口,就被一刀鞘打翻在地,四肢抽搐着,在雪堆中挣扎半天也没爬起来。
朱闵青示意把她拖下去,温声对秦桑道:“不是不让你来么?抄家怨气重,别冲撞了你。”
“如此痛快的场面,错过就再也看不到了。”秦桑说着,眼睛弯成了月牙,“而且有你这个世上最凶的煞神在,我还有什么可怕的?”
朱闵青的一双眸子闪闪发光,笑得很开,耳根微微的红。
仿佛冬风也染上了春意。
“咳咳!”崔应节忍不住打破他们的小世界,腹谤道,这俩人就没发觉和周围肃杀的气氛格格不入么!
朱闵青冷冷瞥他一眼,“什么事?”
崔应节一缩脖子,嘿嘿笑了两声,“老大,督主叫你回署衙一趟,这里交给我督办,说是辽东来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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