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隆帝的寝宫内, 四个鎏金铜兽炭盆霜炭熊熊燃烧,又烧着地龙,群臣一踏入殿门,只觉融融如春, 个个身上热得发燥, 和外面的天寒地冻俨然是两个世界。
殿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混着熏香味、烟火气儿, 让人觉得憋闷怪异,莫名就开始烦躁不安。
永隆帝身上搭着半幅锦被,勉力靠坐在暖炕上, 道:“又是为了立储?朕早说了容后再议,尔等要抗旨不成?”
他努力拿出威压的架势, 然面色浮肿, 声音虚弱,说两个字就要喘一下, 天子威仪便大打折扣。
此时臣工们面面相觑,京城盛传皇上时日无多, 本来还有人半信半疑,但当亲眼看到病弱的永隆帝, 他们所有人顷刻拿定了主意——皇上快不行了, 今日无论如何也要定下储君!
冯次辅跨前一步,“皇上,太子乃国之本,悬而不决会民心不稳, 官场浮躁,乃至动摇国本,万万不可再拖延。请皇上早下决断。”
随之附和声一片,震得永隆帝的耳朵嗡嗡作响,头炸裂似地疼,一阵气血翻腾,他下意识恼火道:“朱缇,把他们给朕赶出去!”
他分明用了很大的力气,可声音依旧很小,只有立在旁边的朱闵青听到了。
自然,无人应声。
永隆帝一怔,茫然四顾,只觉得一切人和物都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烦不胜烦,只想把他们赶紧打发走。
一阵心慌,他喘息了好一会儿才说:“立谁?”
朱闵青目光微闪,立即大声喝道:“御前咆哮,成何体统?肃静!皇上问话,立谁?”
殿内顿时沉寂了,片刻,冯次辅道:“江安郡王为先皇嫡孙,天资聪颖,宽厚仁德,大有明君之风,理应顺应舆情立为太子!”
盛御史反唇相讥,“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皇上有嫡长子在,没有立侄子的道理。维护正统才是立国之本,冯大人口口声声说国本国本,却是本末倒置,也不知道安得什么心!”
冯次辅冷哼道:“老臣是出于大局考虑。大殿下暴虐成性,一眼不和就要杀人,他手下的冤假错案还少吗?德不配位,偌大的国家交给他,必定会天下大乱。”
许多臣子应和道:“冯大人所言极是,皇上务必三思。”
却有人持不同意见:“立储,要听官场的风评不假,也不能忽略民间的风评。”
说话的是崔应节的父亲。
都察院的左都御史迟疑道:“民间对大殿下风评倒也还好,例如直隶、辽东等地,老百姓都夸大殿下是专杀恶人的怒目金刚……”
朱闵青听了,嘴角极其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
“可不是么!”盛御史提足精神,兴奋得两眼发光,“杀贪官,斩敌寇,救民于水火,新乐县现在还家家户户给大殿下立着长生牌呢!谁敢说大殿下德不配位?”
众人略静了一瞬,随后,有零星几人表示赞同,逐渐的,支持立朱闵青的声音多了起来。
冯次辅拿眼扫视一圈,眉头皱起来:这些人或是朱缇在朝中的残余势力,或是自己的政敌,还有几个是刻板教条只认正统的老夫子。
人数虽不多,却可能影响到永隆帝的决断……
如是想着,他偷偷觑了一眼沉默不语的朱怀瑾,见他微微点头,遂“扑通”一声迎头跪倒。
他带着哭腔喊道:“皇上,如今天灾人祸层出不穷,国库连年亏空,万民急需休养生息,需要的是仁君仁政,若把江山交给大殿下,祖宗基业会毁于一旦啊!”
说罢,又开始哭祖宗创业之艰难,哭先皇守成之不易。
十来个臣子紧跟着哗啦啦跪下,捶胸顿首,涕泪磅礴,迭声叫声皇上,不知道的还以为永隆帝驾崩了!
连守殿门的小宦官都忍不住探头探脑偷窥两眼。
盛御史不甘落后,跪下大喊道:“不患寡而患不均,有嫡子在却立藩王之子为储君,其他藩王会甘心吗皇上?那才会天下大乱!”
支持朱闵青的也统统跪下。
两方人马一开始还理性辩论两句,到后来已是比谁嗓门高了,两方声音那是一浪高过一浪,差点掀翻了屋顶。
永隆帝气得两眼发昏,想喝止,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想扔东西震一震,可手指头都抬不起来。
他看向朱闵青,示意他稳定局面。
朱闵青只是茫然地望着他,不懂他的眼神什么意思。
他又看朱怀瑾,那位貌似懂了,但没动弹。
永隆帝又气又急,只觉一股怒火直冲头顶,憋得面孔扭曲,手脚痉挛,痛苦地喘息两声,竟是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朱闵青静静看了他一阵,方故作惊慌道:“来人,快叫御医,皇上昏过去啦!”
一时间,整个大殿静得像座荒寂的古墓。
御医很快赶到,在碧纱橱后小声商议半个多时辰,皆是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
永隆帝昏迷不醒,议储之事是否暂告一段落?
众人你看看我,我瞧瞧你,然后将目光齐齐投向朱闵青和朱怀瑾。
朱闵青道:“冯次辅有句话说的对,悬而不决影响朝局稳定,既然事关百官万民,就将京城各部各衙门主事的人都叫来,推举是谁就是谁。”
朱怀瑾疑惑,大部分臣工都支持自己,人数越多,越对朱闵青不利,难道他不知道?
但不待他提出疑问,殿内的宦官已领令而去。
莫名的不安掠过心境,朱怀瑾沉默了,暗暗思索若干种可能性。
一个时辰过后,稍微有点权力的京官都聚集到殿前。
有文官,有武将,还有宗亲。
推举方法简单易懂,各自拿张字条,写上名字即可。
有的官员认为过于儿戏,却也提不出更好的办法。
似乎觉得气闷,朱闵青推开窗子,负手立在窗前吹冷风。
清冽的空气带着冰雪味袭进来,驱散了满室的沉闷,众人精神为之一振,呼吸也顺畅许多。
不多时,宫人捧着满满一托盘纸阄放在案上。
冯次辅清清嗓子,刚要提议双方各出两人拆看,却见朱闵青直接走上前,拿起托盘,“呼啦”一股脑倒在炭盆里!
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彻底惊呆了殿内几十号人,或坐或立,皆如木偶泥人一般傻呆呆盯着朱闵青。
朱怀瑾率先回过神来,冷声喝道:“朱闵青,你要干什么?”
冯次辅从椅中一跃而起,疾步跑过去翻捡,可那些纸阄见火就着,早就烧成了灰烬。
老大人急得满头大汗,瞪着眼睛道:“大殿下,是你提议的这个法子,眼见形势对你不利就出尔反尔,如此小人行径,岂能为君?”
朱闵青淡然一笑,满不在乎道:“本也没指着你们拥立我,你们也不配对我指指点点!现在人都齐了,听好,方才你们说的话,我只当是放屁一个字也不会计较。”
他向殿门外瞥了一眼,然后慢慢踱到群臣前头,朗声道:“我是永隆帝嫡长子,继承大统乃是天道正统,哪个藩王郡王臣子不服气,就是犯上作乱,意图谋反!”
冯次辅反问道:“你说谋反就谋反?这几十个官员都谋反?大殿下还想杀了我们不成?”
有人恨恨道:“说不得大殿下真有此意,毕竟他是朱缇手把手教出来的,两年前大朝会廷杖打死了八个忠臣,午门前的地都染红了。才过去多久,这幅光景大家难道都忘了吗?”
朱闵青把玩着手中的甜白瓷压手杯,眼皮也没抬一下,“忒烦,支持我的站右边,反对我的站左边!”
盛御史几人毫不犹豫地站在右边,陆陆续续有十来个朝臣跟了过去。
朱闵青一边看着他们动作,一边将手中的杯子慢慢举起。
朱怀瑾心中的怪异感越来越强烈,忽听一阵兵戈甲胄的轻微撞击声,头皮一炸,他猛地意识什么,快步奔到殿门口,随即身形僵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慢慢转过身,目光罕见地阴沉,“我可以退出,不过你须得保证不因此迁怒朝臣。”
朱闵青只是冷笑。
冯次辅等人都惊了,失声叫道:“郡王爷,此等大事万不可儿戏!”
朱怀瑾一摆手,叹道:“终究是我漏算一招,无可奈何,只得罢了。”
左边的官员们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退让,一个个面色惶惶不知所措,有几个煞白了脸,摇摇欲坠差点晕倒。
正主儿都退缩了,他们还争什么争啊!
朱闵青看了暗自发笑,沉声道:“我说了,支持我的站右边。”
左边顷刻空了一大片,只有冯次辅及其两个亲信站着,又过了一刻钟,冯次辅暗叹一声,挪着沉重的脚步站到了左边。
至此,明面上看所有朝臣无一有异议。
盛御史脑筋转得快,立时拿出奏请立朱闵青为储君的折子,笑眯眯道:“既如此,咱们都署个名儿,等皇上醒了,一看问题解决心里也松快不是?”
所有人都知道,这就是立此存照的保命符,傻子才不署名呢!
尘埃落定,此刻也不过错午时分。
朝臣们依次退下,有人兴高采烈,有人垂头丧气,但当他们跨出殿门时,瞬间安静了。
崔应节邱万春亲自带两队锦衣卫,如铜墙铁壁一样壁立在殿门旁,绣春刀已然出鞘。
冬阳下,刀锋泛着冰冷耀眼的寒芒,刺得人们眼睛一缩。
再看,宫门处黑鸦鸦一片,一眼望去也不知聚集了多少兵勇,均身披甲胄,手持利刃,寂静无声,却另有一种令人胆寒的恐怖。
那是嗜血的杀气。
有武将认出来,这些是辽东的兵!
怪不得朱闵青有恃无恐,若他们死硬到底,只怕就再也跨不出这个宫门了。
殿内,只剩下两人。
“好算计,什么百官推举,不过是为拖延时间而已。”朱怀瑾自嘲一笑,“想不到你竟掌控了内廷和锦衣卫,我真是太小看你了。”
“你们太自大!”朱闵青讥诮道,“大多数锦衣卫和内廷宫人都是朱缇手下,他们害怕被新君清洗,只有我这个‘自己人’登基,他们才有活路!”
“所以打开宫门,以放卫家军进宫,你们里应外合,来了一出瓮中捉鳖。这盘棋,是不是卫宁远进京的时候就布下了?或者更早,你去辽东督军就已然开始。”
话音甫落,朱怀瑾心里泛上一种难以名状的失落感,情知大势已去,强忍着惊怒和不甘,悲怆地叹息一声,“我任凭你发落,冯次辅他们……新君继位,还是彰显仁德更能安抚人心。且冯次辅所言不差,我朝,再也经不起动荡了。”
说罢一揖到底,头也不回地离去。
朱闵青目露不屑,冷哼一声随即进了内殿。
他挥挥手,伺候的宫人便退了下去。
重重帷幔中,永隆帝闭目一动不动躺着,脸色又黄又青,嘴唇干涸发白,浑身上下散发着死亡的味道。
只胸口微微起伏,显示这个人还活着。
朱闵青静静看了他一阵子,将朝臣的联名奏章放到他枕边,缓声道:“父皇,所有朝臣都奏请立我为太子,除非您现在醒了另立朱怀瑾,否则您一死,我就会灵前登基。”
永隆帝没有任何反应。
“我想想,登基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追封母后为太后,配享太庙。当然,不会和您合葬,省得母后说我不孝。”
永隆帝的呼吸有些急促。
“您的陵墓早已修好,倒是省了我一笔银子。国库连年亏空,本着利国利民的宗旨,我不会大办您的丧事。”
永隆帝眼皮微动,似是要醒。
朱闵青歪头盯着他,“父皇,朱缇是刻意收养我的,我也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世,我们联手在你眼皮底下演了十几年的戏,被人蒙蔽的滋味可好?哦,我还要娶阿桑当皇后,等你一死,我马上和她大婚!”
永隆帝艰难地睁开眼睛,喉头发出嗬嗬的声音,像是被痰堵住,憋得脸皮都渐渐红了。
朱闵青的目光逐渐变得复杂:“您的陪葬品我都想好了,就用您亲手雕刻的石头,想来您也是高兴的……您这一生,信任的,喜爱的,也只有那几块冷冰冰的破石头!”
永隆帝张着嘴,鼻翼撑得老大,好像一条快干死的鱼,拼命却徒劳地挣扎着。
他的眼睛被愤恨烧得通红,但渐渐的,眼里的光彩一点点消失了,人也变得安静许多。
朱闵青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长叹一声,喊道:“传御医,皇上病危!”
然再高明的郎中也救不回他,当晚,永隆帝驾崩于寝宫。
未曾留下只言片语。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放完结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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