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的生活比崔娆预想的要好。
公公整日忙着操练兵马, 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军营,总兵府的内外杂事,基本上都是婆母说了算。
而婆母待她极好, 别说摆婆婆架子叫她站跟前立规矩,等闲一句重话都没有。至于通房小妾心腹丫鬟管事嬷嬷之类的, 更是没往她院子里塞过一个。有什么吃的用的穿的, 准保第一个给她送来。
主母如此, 总兵府的一干下人更是小心翼翼捧着这位少夫人。
嫁进卫家快两年了, 崔娆很满意这样的生活——在不涉及卫峰的情况下。
她知道卫峰心里有人, 刚成亲时她别扭了好一阵,后来便想开了。
她想,真心换真心, 她温柔待他,天长日久,他总会看到她的好,一心一意和她过日子。
可她还是想得简单了。
两人的新婚生活过得磕磕绊绊的,卫峰为人耿直,又有几分犟脾气, 好几次犯浑惹得她默坐垂泪。
好在婆母体恤她, 一旦他二人发生口角,不问缘由,定会押着卫峰给她赔礼。
在被婆母拎着大棍子满院子撵过几回后,卫峰渐渐收敛了脾气,待她愈发客气起来。
他也会关心崔娆了, 天凉了会叮嘱她多加衣服,细致入微地向厨房交代崔娆喜欢吃的京菜,偶尔也会夸一夸她今天的妆容好看,衣服漂亮……
这一切做得那么体贴,那么熟稔,是恰到好处的温柔。
短暂的喜悦和兴奋过后,崔娆却清楚地看到了二人之间的隔阂。
她想更多的了解他,不只是爱吃什么爱玩什么,而是真正进入他的内心情感世界,但每次她提起话头,卫峰要么顾左右而言他,要么避而不答。
当她说起自己在京城的生活,或者说起自己的烦恼时,卫峰也是哼哼哈哈地敷衍了事,就算安慰,也是寡淡无味白开水一样的话。
他们中间好像隔着一层薄纱,看彼此都是朦朦胧胧的,总是无法交心。
时间长了,崔娆的耐心也快磨没了,她认命地想,就这样凑合过吧,反正除却卫峰,她在卫家的生活可以说是十分的惬意。
等以后有了孩子傍身,她就更不用理会他了。
两个人各过各的,挺好。
然到底意难平。
初夏的一个夜晚,卫峰带着一身酒气回来,刚进门就一头栽倒在凉塌上,久久不语。
崔娆以为他睡着了,轻轻给他盖上薄被,又将一壶温茶放在凉塌旁边的小几上,预备他口渴找水喝。
却听见卫峰道:“我今天见到她了。”
崔娆的心剧烈地跳动两下,霎时脑子轰轰地响。
他没明说“她”是谁,可崔娆能猜到,一定是宗倩娘。自成亲以来,两人都小心翼翼绕开敏感话题,从没提及过宗家的事。
现在他竟然主动开口讲了!
说不吃味是不可能的,但崔娆知道,绝对不能表现出分毫不悦的样子,那会是他好不容易打开的心扉再次关得严严实实。
于是她轻轻坐在脚踏上,语气柔和道:“她还好么?唉,我这话问的,她们将帝后得罪得死死的,怎么可能会好……”
卫峰翻了个身,出神地望着窗外冰盘似的明月,许是月色太好,许是酒意微醺,他突然很想说说话。
“宗伯伯关在诏狱,她们没有生计来源,全靠典当过日子,宗家本就没几个钱,根本撑不住。我娘又放话出去,谁敢帮她们就是和总兵府为敌。”
“如今她们还不如咱家外院的粗使婆子体面。”卫峰闭上眼睛,声音里透着苦涩,“我和弟兄们喝酒,她在门口卖干果,为多卖几个钱,被人动手动脚的也不敢言语,还得赔笑脸叫那几个混混大爷。”
“我实在看不过去,出手帮了她,可她……她看见我就跑,跟见了鬼似的,她怕我卫家居然怕到这种地步?”
崔娆琢磨着如何回答,然不等她出声,卫峰已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这时她才明白,卫峰并不需要她的建议,他只是想要找个人倾诉而已。
卫峰的声音发飘,似有无尽的怅惘。
“我追了她一路,她过得很不好,住在三教九流混居的大杂院,宗伯母做帮佣给人浆洗衣裳,头发都半白了,手上都是裂开的大口子。倩娘躲在屋里只是哭,任凭我怎么叫门也不出来。”
“我给她们另外赁了院子,宗伯母千恩万谢,差点跪下来给我磕头,直到临走,倩娘也没和我说一句话。”
“有时想想人生真是如梦似幻,父亲和宗伯伯私交甚笃,两家时常往来,我和她大概就是青梅竹马的感情了。她很粘我,整日哥哥长哥哥短的叫我,我爬树给她摘果子,她就站在树下仰头看着我笑,她笑起来可真好看。”
崔娆静静听着,手里缓缓摇着扇子,初夏的夜风还有凉意,根本用不着打扇,可她必须找点事做,才觉得心里不那么堵得慌。
卫峰没有发觉崔娆的不对劲,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这些话在心里憋得太久,再不说出来他要疯了。
“我一直以为我们会成亲,我甚至想好了请谁做傧相……宗伯伯入狱,一切都变了。我不明白倩娘为什么同意退亲,我以为是自己做得不够好,以为是父亲太势利,我不惜忤逆父母也要帮她,可她却把我的匕首给卖了!”
卫峰喉咙里发出一声痛苦的悲鸣,“她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她是不是早就知道皇上的身世?娘说她是爱慕权势两面三刀的贱人,可我不信,难道过往种种都是假的吗?”
崔娆倒有几分明白他的心情了,没人愿意把喜欢的人想象得太坏,哪怕所有人都说她不好,他也觉得她有可爱之处。
就像她暗恋皇上,那时皇上还是人人憎恶惧怕的东厂刽子手,可在她眼里,皇上是世上最好的男子。
崔娆深深叹息一声,思量片刻后,柔声道:“真心也好假意也罢,都过去了,你若着实放心不下,就暗中接济一二,我给你打掩护,婆母不会知道的。”
卫峰惊奇地睁大眼睛,“你不介意?”
崔娆笑了,“怎会不介意?我心口现在是酸溜溜地疼呢!常言道夫妻一体,你心里拧着疙瘩,我能好受?咱俩总归要过一辈子,尽量让彼此都舒服些吧。”
她在笑,但笑容酸涩,话音也不经意间里流出淡淡的忧伤,没哭,却好像在哭。
卫峰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竟对妻子说了一大通前未婚妻的旧事,简直是蠢透了!
他的脸“腾”地一下红到耳朵根,瓮声瓮气分辩道:“我就是有感而发,和她没别的,你千万别多想。”
“我知道夫君是光明磊落之人,万万不会疑心你的。”崔娆微微松口气,又有点喜悦——他好像开始在乎她的感受了。
顿了顿,崔娆道:“我在娘家时曾听我父亲念叨过,宗家伯父为官清廉,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官,可惜走错了路。”
卫峰叹道:“他是为了辽东军才入狱的,可你看,如今咱家圣眷优渥,可宗伯伯却还关在诏狱,他的妻女备受欺凌。一天一地,我想想就觉得不是滋味。”
崔娆忍不住想,若说宗长令可怜倒也罢了,宗倩娘母女纯属咎由自取,根本不值得同情!
这话却不便说出口,转而道:“不然我豁出去求求皇后,请她和皇上说情把宗家伯父放了?”
卫峰猛地坐起身,不可置信地望着她:“此话当真?”
崔娆点点头,“其实皇上并非狠戾阴鹫之人,听说先前遭贬谪的官员陆续有起复的迹象,就连朱怀瑾都没斩尽杀绝,宗家伯父不是十恶不赦的大罪,或许真能饶过他。”
“皇后不喜宗倩娘,她不见得会帮忙,搞不好会怪你多管闲事。”
“你也忒小看娘娘了。”崔娆笑道,“娘娘是何等人物,不是我贬低宗倩娘,她那样的小鱼小虾,娘娘还瞧不到眼里去!我在皇后面前还有几分脸面,就算不成,顶多落几句埋怨。”
卫峰一愣,随即失笑道:“也对,皇后也许早忘了还有倩娘这么个人。如此便有劳夫人了,宗伯伯出狱,她们也就有了主心骨,往后的日子多少会好过些。”
崔娆默然半晌,忽道:“这事假如办成了,往后你可不能和宗家再来往了。”
“……好。”
“我不是妒妇,假如没宗倩娘状告朱总管那档子事,你就是纳她为妾我也不会说什么。可你细细想一想,冷不丁重提旧案,皇上皇后心里能舒坦吗?一次两次就算了,你再和宗家频繁往来,叫上头的人怎么想咱家?”
卫峰深吸口气,仿佛下了某种保证似的,“你说的有道理,咱家势头正旺,巴结的人多,暗中眼红使绊子的人也多,保不齐就参我一本。我听你的,此事一了,我……就和她彻底断了。”
崔娆一阵暗喜,卫峰于感情上糊涂,却是个言而有信的人,他说彻底了断,就会言行必果。
夜色渐浓,崔娆道:“去床上睡吧,凉塌忒窄,夜里翻身会掉下去。”
卫峰想道谢,又觉得因以前的恋人向她道谢不太合适,思来想去也不知道说什么,只好乖乖地爬上床,不多时鼾声如雷。
崔娆无奈笑笑,安安静静躺在了他身边。
她睡熟了,卫峰睁开眼睛默默地看着枕边人,眼中划过一丝愧疚。
月光如水,洒在他二人身上,这清冷的月光终于有了点温度。
果然崔娆的面子很好用,不过月余,京中就传来消息:宗长令从诏狱里头出来了!
卫峰叫人给宗家母女递了信,便真的没和那边再联系。
崔娆的心算是放回了肚子。
又过了一个月,崔应节来到辽东,带来了赏赐卫家长孙世袭锦衣卫佥事的恩旨。
孙子还没生下来,赏赐就先下来了,且不论官职大小,单是这份荣宠,就足以令卫家上下一片沸腾。
迎着爹娘期盼的目光,卫峰觉得自己的担子好重!
也许是这道旨意给卫家带了好运,立秋时分,崔娆诊出有了身孕。
卫家再次沸腾了,卫总兵专程从军营赶回来,非要把随自己出生入死的大砍刀送给还未出世的孙子。
卫夫人惊得仪态全无,当即把刀扔到远远的,不住埋怨丈夫:“有身子的最忌讳刀啊剑的这些沾了血的利刃,煞气重,别冲撞了他们娘俩!”
卫总兵一边赔不是,一边哈哈笑着,显见是高兴极了。
卫夫人说:“娆儿别听你爹胡说,什么孙子不孙子的,咱卫家三代都是男丁,我就盼着能养个孙女!”
崔娆低头羞赧地笑着,抚着小腹,脸上笼罩着母性特有的柔光。
卫峰看见,心不由动了一下。
卫夫人兴致勃勃和儿媳妇说着如何养胎,如何照顾婴孩,不知不觉就说了许多卫峰儿时的趣事。
连卫峰上树掏鸟窝结果被鸟啄了满头包一连哭了三天都讲了个仔仔细细。
旁边的卫峰窘得一张脸成了红布,连连叫停,抬眼一瞧,崔娆正瞧着他乐,眼睛闪闪发光,双靥的梨漩盛满了笑意。
他晃了下神,恍惚间,心中升起一股淡淡的久违的情愫。
屋内笑声朗朗,父母和妻子都在笑,这种快乐的情绪感染了他,卫峰觉得,这两年他仿佛错过了什么……
辽东的冬季比京城来得早,却也更美,初雪来临时,崔娆腹中的胎儿会动了。
崔娆兴奋地叫过卫峰,拉起他的手覆在小腹上。
掌心传来的轻微震动彻底震撼了卫峰,他突然很想哭。
崔娆将手放在他的手上,“孩子跟你打招呼呢,说点什么吧。”
卫峰哑巴了,好半天才喃喃道:“孩子,我是你爹。”
崔娆笑笑,随即同样缓声道:“孩子,我是你娘。”
卫峰慢慢环住崔娆,什么也没说,但崔娆已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说:“往后的日子很长,我们好好过。”
卫峰轻轻嗯了声,
转年,崔娆诞下一个男孩,举家欢腾之余,卫夫人悄悄和儿子说:“峰儿,加把劲儿,明年让娘抱孙女!”
卫峰为难道:“连着生对女子身子骨不好,等过两年阿娆养胖点再说。”
卫夫人瞠目,然后用一种欣慰的目光打量着儿子,点点头,“知道疼媳妇了,看你小子转了性,你老娘这颗心终于能安生喽。”
这话传到崔娆耳中,她但笑不语。
上元灯节,卫峰右手抱着儿子,左手牵着妻子,赏花灯、猜灯谜、舞龙舞狮玩得不亦乐乎。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们遇到了宗倩娘。
宗倩娘双目含泪,欲语还休地望过来,配着她紧抿的嘴角,楚楚可怜之余有一种傲然倔强的味道,惹得路人频频回首。
卫峰冲她点点头,客气地笑了笑,悠然而去。
拉着崔娆的手却更紧了些。
崔娆笑了。
日久生情,也不失为一种爱情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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