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一下一下打着窗棂,令人不安的寂静中, 秦桑的目光逐渐变得炯然。
自从和爹爹相认, 她一直觉得爹爹就是个普通的慈祥老父亲,和别人口中的阴毒九千岁完全是两个人。
爹爹纵容下属构陷罪状, 制造冤狱, 是她着实没有想到的,因此很吃了一惊。
最初的惊愕过后,她慢慢冷静下来,“我是个俗人, 不可能做到佛子割肉啖鹰的地步。天下攘攘,皆为利来, 我是爹爹的女儿,不可能平白牺牲爹爹的利益。”
朱闵青不解, “那你还想给杨夫人翻案如此一来邱万春会作何想”
“他能代表爹爹的利益借着爹爹的势泄私仇, 厂卫本就权力大,若以后群起效尤, 靡然成风,冤案错案满天飞, 天下岂不是乱了套”
“爹爹不可能每件事都了如指掌, 但这些帐最后都会记在爹爹头上,臣民共愤,爹爹又会落得如何下场而且爹爹的敌人那么多, 如此明显的冤案, 这不是把现成的把柄把他们手里送么”
朱闵青呆了一瞬, “杨雨毕竟背叛了督主,如果不对他的家眷做任何惩戒,背叛的成本也太低了。”
秦桑缓缓道,“一定要制造冤狱,让杨夫人顶着谋杀亲夫的罪名死”
朱闵青深深叹了口气,若有所思凝视着她,“你是不是看到杨玉娘哀求你救她母亲的样子,想到了你和你的母亲”
秦桑怔楞片刻,无奈一笑,“许是吧,那种无力的感觉,拼命想挽留却挽留不住的绝望,可能让我对她多了几分不忍心。”
朱闵青沉默半晌,说道“这种不忍心你今后还是少些吧,人心易变,唯有利益才是最稳固的。”
“以利相交,利尽则散,若别人出的价高,或者哪日爹爹荣宠不在,那些手下也许会为了私利倒戈相向,不是长久之计。”
“所以要以义相交真正的君子又有几人,多是蝇营狗苟之辈罢了,而真正的君子,恐怕也不耻与我等来往。”
秦桑幽幽叹口气,这便是两人想法的最大不同了,不免心下愈发烦闷。
朱闵青同样觉得乏味,起身看看天色,“早些睡吧,明早我进宫问督主有没有空回来。”
走之前他又说“我老早就提醒过你,督主不是良善人,他能有今天的权势,是踏着别人的尸骨上来的。个把人的命,他根本不在乎,你的公道法理,他不见得能认同,你最好心里有个准备。”
秦桑同样默然了,良久才长长吁了一口气,“我从不奢望完全的公道,就连我自己也做不到完全的公允。”
夜已经很深了,秦桑满腹心事又如何睡得着,在床上翻来覆去一宿没合眼,直到天光蒙蒙发亮,才迷糊着打了个盹儿。
日头升上树梢的时候,朱缇回来了。
他见了秦桑就笑“呦,看这两黑眼圈,多大点事愁成这样。”
“爹爹”秦桑抱住他的胳膊,声音有些哽咽。
朱缇拍拍她的手,拉着她坐在抄手游廊下,“阿桑,都说多行不义必自毙,你怕爹爹没个好下场,对不对”
秦桑神色恹恹的,“爹爹的权势全来自皇上,若一朝改元,或者荣宠不在,到时连个替爹爹说情的都难指望。”
朱缇一乐“这便是你母亲的话少树敌你读书多,可那些书都是崇尚孔孟之道的人写的,虽然你一直没说,但爹的有些做法,你是不认同的对不对”
秦桑点点头,却又摇头,眼神露出迷茫,“书上写的不全对,可我觉得爹爹的做法,也不全对。”
朱缇想了想说,“爹爹在宫中浸渍多年,你想得到的想不到的,爹爹都经历过,这权力争夺啊,全是算计和黑暗。史书上寥寥几笔,背后又是多少条人命恐怕你是没有想过的吧。”
“阿桑,你已身处漩涡之中,后面还会遇到更多的人和事,你心里要有个准备。”
秦桑默默点点头。
“杨雨坏了我的大事,我不会轻易放过他的家眷,依你看,要如何处理”
秦桑一愣,旋即陷入深深的思索。
昨晚和朱闵青的不欢而散,已让她明白,他们做事有他们的准则,她不可能强行扭转,那只会让她与他们之间的裂痕越来越大。
来之不易的父女亲情,她不想放弃。
然而罗织罪名构陷致死,却也让她难以忍受。
要如何做才能两全
她忽然想起爹爹和娘的渊源,爹爹肯救人,说明爹爹也是心善的。
她向爹爹靠近,也希望爹爹能向自己靠近。
秦桑深深吸了口气,说“爹爹可以亲自提审杨家母女,她们和杨雨日常在一处,或许能发现点什么,若能有用的线索”
“若是不能呢”
“即便不能,此案也要还杨夫人一个清白。”
朱缇讶然,“这话怎么说”
“您说刑部尚书和您有积怨,他看过这个案宗,或许以此为由弹劾您呢自大朝会后,您的政敌一直沉寂着,如果他们利用这次机会,趁机把以前所有的旧案翻出来,您可就太被动了”
朱缇摸着下巴琢磨了会儿,笑道“冤假错案太多的话,皇上保不齐会责骂我。这么一说,杨雨的女人是必须要放了,邱万春又要如何安抚”
秦桑垂下眼眸,掂掇一阵子说“邱万春不是在南镇抚司吗,您可以把他调到北镇抚司,明降暗升。”
朱缇哈哈大笑,“你这法子和我想一块了。可就这么放了杨雨的家眷我心里不舒服,还她清白可以,让她活命也行,但她以后的日子肯定不好过。”
秦桑微微吁口气,见他脸色霁和,便试着劝道“爹爹,往后还是多约束约束下属,少让他们胡作非为,这对您不好。立身不能只靠高压威逼,这往往会适得其反。”
朱缇点头道“我知道你的担忧,你所谓的义啊道啊,爹爹会琢磨琢磨的。”
日升中天,用过午饭后,朱缇和朱闵青亲去提审杨夫人,并传唤了杨玉娘。
当天朱闵青没有回家。
秦桑惴惴等了一日,结果第二天登门的是崔应节。
他满脸的兴奋,“嘿,果真让督主问出来点东西来了,那杨夫人交代,有一天深夜,她起夜时模糊听到杨雨在外间和人说话,声音很尖细,她就好奇看了一眼,是个特别英俊的小后生。”
“莫非是宦官”
“督主也这么想,找画师按她的描述画了相。那邱万春一心泄愤,只想让杨家人死,这么重要的线索居然漏掉了哦,老大在都察院协助办案,让我来告诉你一声,安安你的心。”
秦桑笑道“多谢你了,还有个事,前阵子我请你帮我查十年前有没有灾荒,有眉目了吗”
崔应节一拍脑门,“哎呦,早查完了,让杨家的案子一搅和,我差点忘了说没有,一点没有,别说十年前,就是前后两三年,也没闹过灾荒,那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秦桑又是一怔,那爹爹怎的说从流民堆里捡到了朱闵青
崔应节见她神色有异,问道“有什么不对吗诶,你怎么想起查这个”
“没有。”秦桑忙掩饰过去,“我就是随口问问。”
崔应节没做多想,略坐坐就告辞了。
都察院很快将杨家的案件呈交刑部,判定杨夫人无罪。
刑部李尚书早知道锦衣卫的人一直在干扰都察院办案,本打算参朱缇一本的,结果一问,竟是朱缇替杨夫人主持了公道
李尚书眨眨眼,立时跑到窗前望天,纳闷道“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他的幕僚笑道“我也倍觉奇怪,邱万春一直给都察院施压,朱缇没有偏袒他,反而把他从总旗降成了校尉,简直不是朱缇的作风。不过都察院对他的风评倒变得微妙起来,关系有所缓和。”
李尚书捋着山羊胡子叹道“那咱们的折子,就先往后压一压,且看他以后如何,这阉人,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此时朱缇真开始打算盘了,他已然查到,那个小宦官,竟是张昌的徒孙
想来也对,在他之前,张昌是东厂的头,虽然只有短短一段时日,却也埋下了眼线。
朱缇立时开始反击,但他没有和从前一样,不问理由地胡乱抓人进诏狱,而是派人偷偷搜罗张昌等人贪赃枉法的证据。
秦桑的话到底对他产生了影响,他不想让女儿认为自己是个滥杀无辜的恶人,不知不觉中,行事手段温和了不少。
崔娆特地找了秦桑一趟,将杨玉娘的感激之情原原本本带了过来。
“因她爹爹的事,她觉得没脸见你,就托我转达谢意,她说,她感激你的大恩大德,往后定当报答。”
秦桑笑笑没当回事,她根本没想着让杨玉娘报答什么。
崔娆小心道“玉娘带着杨伯母离开京城,那杨伯母身子骨看着不怎么好,那样子怪可怜”
秦桑垂下眼眸,没有接话,有些事能做,有些事不能做。
这场风波过去后,已是七月中旬,季夏的风有些凉了,然秦桑心头的烦热却一直都在。
杨家案子后,她已经快一个月没见到朱闵青了,也不知这位在外办什么案子,亦或是在躲他
那一晚的争执,二人真的离了心
豆蔻见她不开心,便提议道“后日便是盂兰盆节,南城河会放河灯,可好看了,奴婢陪您去看灯吧。”
秦桑便说“好,我做两盏河灯,咱们放河里去。”
“两盏一盏是太太的,还有一盏是”
秦桑轻轻道“给哥哥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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