盂兰盆节过后接连几场雨下过,天气逐渐转凉, 永隆二十四年的秋, 便在越来越衰弱的蝉声中悄无声息地走向京城。
八月十五,朱缇抽出半日空, 回家和秦桑过节。
秦桑很是高兴, 花边月饼、广寒糕、桂花酒,各色时令水果、干果摆了满满一桌子,还端上一盘大肥蟹,亲手揭了脐盖, 细细剔出一碟子蟹黄嫩肉,浇上姜醋汁递给爹爹。
朱缇一口蟹肉一口酒, 吃得惬意极了
咔嚓,朱闵青在剥螃蟹, 应是不常吃这东西, 动作显得十分笨拙,弄了满手的腥气, 却是一口肉没吃着。
秦桑取笑道“这螃蟹腿比大刀还难耍吗这么费劲我都替你着急。豆蔻,给你家少爷剥螃蟹, 让他见识见识你把蟹壳拼回去的功底。”
站在角落里的豆蔻如遭雷击, 内心哀嚎不已奴婢都躲这么远了,您咋还瞅得到奴婢要是剥了,明天这双手就留不住啦
朱闵青嘴角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下, 把螃蟹往碟子里一扔, 闷声道“我不爱吃。”
秦桑惊讶地说“你不是挺爱吃蟹黄包子么”
朱闵青慢吞吞看了她一眼, “不一样。”
朱缇端着酒杯,略带几分醉意看着他俩,但笑不语。
夜已深,深蓝的天空中悬着一轮冰月,如银的月光泄下来,将三人都罩在朦胧的光影里。
朱缇躺在圈椅中,眉毛微微皱着,没有抬头赏月。
秦桑问道“爹爹可是遇上烦心事”
朱缇讶然看了看她,自失一笑,“我回家一松懈,竟让你给看出来了。”
是关于张昌。
两个月下来,朱缇查到张昌不少阴私事,但他也犯了愁。
陷害忠良、坏国乱政、恃宠擅权、贪赃枉法
每一条都是大罪,可这些罪名看起来熟悉得很
朱缇摇头笑道“若是往皇上面前一递,保不齐皇上以为又是外臣弹劾我呢”
朱闵青眼底弥漫着深深的失望,不甘心似地问道“难道就拿他没办法这些罪证就一点也不能用”
朱缇苦笑下,徐徐说道“不是没用,是时机不到。张昌不同常人,他自小陪着皇上长大,即便现在不掌大权,皇上对他也是亲近的,肯定会偏袒几分。”
“我手上也不干净,拿这罪名告状,张昌极有可能反咬我一口。既不伤自身,又能折损他的宠信,我还没想好怎么干”
朱闵青眼中掠过一丝阴寒的光,恨恨道“还不如直接杀了他”
朱缇轻瞥他一眼,“别冲动,我还不想让他死。阿桑,你在想什么”
秦桑从深思中醒过神,欲言又止,缓缓叹了口气,说道“他和皇上呆的时间最长,肯定知道皇上许多不为人知的事。”
“他又不是傻子,能说出去”
“但是无关紧要的,旁人听得无所谓,皇上又觉得别扭的事呢因小见大,皇上难免会多想。”
一句提醒了朱缇,他拍着桌子大笑道“对对,小事,就是小事,哪怕吃饭时不小心放个屁,皇上也觉得别扭”
他霍然起身,“事不宜迟,我这就回宫布置去。”
“爹爹”秦桑叫住他,斟酌着说道,“那张昌,想必当年也是荣宠一时,风光无限的吧”
朱缇一怔,有点明白她想要说什么了。
“张昌”朱缇眼睛看着闺女,语气温良道,“没错,张昌的今天,可能就是我的明天,谁能长盛不衰呢”
秦桑说“爹爹没他那么作恶多端,也没走到他那一步,一切都来得及。”
“咱父女一起想法子避祸,”朱缇爱抚地摸摸秦桑的头,“爹还想陪阿桑走得长远点。”
日子刚迈进九月的门槛,宫里就传出了消息。
张昌酒后说醉话,说皇上小时候分不清水仙和大蒜,把大蒜当水仙养,还奇怪为何不开花
这事往小里说,无非是永隆帝儿时趣事而已,但往大里说,就是拿永隆帝的糗事说笑了。
端看永隆帝怎么想。
然后,他就被永隆帝扔到神宫监当掌印太监。
永隆帝到底还念旧情,虽然觉得失了面子,却也没把张昌一撸到底,就觉得这位上了年纪,脑子糊涂了,干脆给他寻个地方养老。
但谁也看得出来,以后,张昌恐怕得意不起来了。
季秋来了,山染丹枫,霜叶缤纷,河水碧汪汪的好像一块上好的祖母绿,正是一年之中最好的季节。
这日休沐,因秦桑想去西山赏红叶,朱闵青连续忙了几日,将各项要紧事务料理清楚,特地腾出这一天来陪她。
两人都很期待这次出行。
秦桑挑了件天青色大袖衫,十八幅湘纹裙,行动间裙摆款款如水纹,很是好看。
而朱闵青穿着青绢褶子,意外和秦桑的衣服配成了对儿。
两人看见对方的装束,俱是一愣。
默了片刻,又是相视一笑。
秦桑轻声道“你穿这个真好看。”
朱闵青眼睛弯了弯,笑容不大,却透着十二分的开心。
然而一开门,崔应节拎着两壶酒站在台阶上。
他后面还跟着两个人,忐忑中含着期待的崔娆,和明显没弄懂状况的吴其仁。
秦桑有点懵。
“上好的梨花白,我想着老大爱喝,立时就给送来。”崔应节大大咧咧地说,“没提前打招呼,但老大你肯定不会介意的哈”
声音却是发虚。
朱闵青的脸已是阴云密布,强忍着满腔的怒火,从齿缝里吐出一个字,“滚”
崔应节讪讪笑道“别啊,前段日子忙着查案,咱们多日未见,好不容易有时间聚一聚,你看我都把老吴叫来了,老大给个面子”
崔娆脸皮微红,小声和秦桑打招呼,“你们要出门吗”
秦桑无奈地点点头。
崔娆的小脸立即就垮了。
崔应节扯过旁边的人,又叫“秦家妹子,这是吴其仁,也是锦衣卫的兄弟。”
吴其仁忙抱拳行礼。
秦桑抚膝一蹲,将失望掩了下去,展颜笑道“头一次登门,没有往外赶的道理,快请进来。”
“走走走,我就说秦家妹子人最好”崔应节揽着吴其仁的肩膀就往里走,尽管脖子后面凉飕飕的,还是硬挺着没有回头。
能和那人呆上片刻,崔娆复又喜笑颜开。
她挽着秦桑的胳膊边走边道“我带了秋梨膏给你,止咳润肺最好不过”
前面的两男两女越走越远,后面的朱闵青一脸的郁郁,深深吸了口气,忍下了杀人的冲动。
但还是有一人欢迎他们的林嬷嬷
她没能参加中秋节的家宴,只因秦桑说“嬷嬷说过,我实算不得朱家人,还是您和哥哥自己过节吧。”
林嬷嬷气得吐血,真恨不得拉着小主子单过。
但朱缇要来,小主子没有道理不作陪,她也只得逼自己吞下这口气,没在家宴上露脸。
小主子和那丫头越来越亲近,她心里是越来越发慌。
正愁没法子阻拦他们,可巧就来了这三人。
她吩咐丫鬟奉茶、上点心水果,定一桌上好的席面,拿来双陆棋子给他们解闷,简直忙得脚不沾地,比正主还要热情。
尽管小主子几次暗示,她还是装看不见。
林嬷嬷也有自己的小九九,她仔细观察着这三人。
崔应节看上去是个没心眼的,崔娆似乎对小主子有点那意思,可胆子太小也不知能不能派上用场。
那个吴其仁最让她感兴趣。
似有似无的,他的目光从漂亮的小丫鬟身上扫过。
极淡极淡,屋里没人发现,但林嬷嬷是过来人,对男人的心思有所了解,一下就抓住了这个人有色心
他没看秦桑,难道是不敢若给他个机会
林嬷嬷眼珠微转,问道“吴少爷不像京城人士,听口音像是真定那片的。”
吴其仁顿了顿,眼中瞥过一抹黯然,答道“我也不知我是哪里人,我无父无母,连名字都是别人顺口取的。”
屋子静了静。
崔应节是个灵性人,见场面窘然,忙呵呵一笑,“英雄不问出处,不过进锦衣卫五年,老吴就靠自己努力一路做到小旗,我们大家都佩服。”
吴其仁赧然中露出一丝得意,“都是督主提拔,若不是遇见督主,我还不知道被拐子卖到哪里去”
原来他与爹爹还有这段渊源,秦桑不由多看了吴其仁两眼。
吴其仁觉察到她的目光,便对她笑了笑。
林嬷嬷一阵暗喜,凑趣道“真是有缘分,既如此,吴少爷可不要忘了老爷的恩情,时常照拂小姐才是。”
朱闵青眼神微眯,缓声道“嬷嬷,这里没事了,你下去罢。”
小主子直接下令,林嬷嬷只好红着脸讪讪退下。
几人撇开这个话题,转而说起秋狩。
崔娆满眼的羡慕,“我和我哥都去不了,秦妹妹如果能去,回来定要讲给我听听。”
秦桑笑着应了。
朱闵青却道“应节也许能去。”
崔应节惊叫起来,指着自己鼻子说“我哪次秋狩你都不带我玩,这次终于大发善心肯带兄弟开开眼”
朱闵青嘴角上翘,又很快把笑意压了下去,不紧不慢说“宫里的消息,皇上有意考较几位郡王的骑射,这次秋狩规模不同以往,自然也要增派护卫。不单是你,老吴也在名单内。”
崔应节一蹦三丈高,乐得几乎合不上嘴。
屋里的气氛立时热烈起来,便是先前有些失落的崔娆,也掩嘴看着哥哥笑。
与此同时,有人却在为能去秋狩绞尽脑汁。
李贵妃瞪着悠然安坐的人,恨不能咬碎一口银牙,良久方说“你如何进宫的”
宁德郡王一身太监服饰,抬头哂笑道“姨母,孩儿走了张昌的门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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