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已经斜下, 照得西山行宫的黄琉璃瓦一片灿烂炫目,昏昏煌煌的日影中,角门前站着一个身着红色蟒袍的宦官, 正冲着秦桑微笑。
时隔多日,她终于见到了爹爹。
秦桑从马车上跳下来,几步奔到他跟前, 若不是看到还有旁人在, 就要扑到他怀里去了。
她只叫了一声“爹爹”就再也说不出话来,又笑,又是拭泪。
朱缇目中闪着微光, 轻轻抚着女儿柔顺的乌发,喃喃道“没受伤就好,没受伤就好”
他的声音带着很重的鼻音,手指也微微颤抖着,看得出心中是极度的激动,只是强撑着不肯宣泄出来。
秦桑哽咽着嗓子道“我没事,哥哥为保护我受伤了。”
朱缇拍拍女儿的肩膀, 似是宽慰, 却没有言语。
朱闵青由人扶着下了马车,侧耳辨了下声音的方向,对着朱缇道“督主,可是一切安好”
朱缇上下打量他一番, 叹道“还算顺利, 等等再说差事, 先让太医看看你的伤。”
秦桑习惯性地挽起朱闵青的手,轻声道“前面是台阶,慢慢走有道门槛,抬脚。”
朱闵青很听话,按照她的指示小心挪着步子,那副乖顺的样子几乎让后面的崔应节眼珠子瞪出来。
在朱缇面前他不敢随随便便开玩笑,偷偷觑了一眼督主,却见督主只是笑着看老大他们,有惊讶,却不见介意。
崔应节不禁摇头暗叹妹子,哥尽力了
朱闵青和秦桑的住处安排在行宫西北角一处静谧的偏宫。
名曰宫殿,其实很小,只三间正房并东西两个厢房,更像一处四合院。宫墙上的红漆脱落得东一块西一块,地上砖缝间的蓬草也没人清理,处处透着一股子冷清的气象。
豆蔻也在,她没有受伤,就是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涂着膏药,一见秦桑就涕泪磅礴,泪水混着药膏,冲得脸上黑一道白一道,颇有几分滑稽。
秦桑又是好笑,又是感动,“快收收你的眼泪,瞧这张花猫脸都不漂亮了。月桂呢”
“她摔伤了腿,不能进来伺候,老爷把她安排在外头养伤。”豆蔻抹着眼泪说,因见少爷行动不便,小姐一人搀着好像有些吃力,忙上前扶住少爷另一边胳膊。
朱闵青扯扯嘴角,吐出两个字“多谢。”
少爷竟然向她道谢豆蔻一激灵,立马撒手后退几步,“奴婢去看看太医来了没有。”
不多时,太医院的张院使匆匆而至。
朱闵青前胸的伤看着凶险,实际未伤及筋骨,养养就能好,但眼睛的情况不容乐观。
张院使只是略翻了翻他的眼皮,朱闵青登时就泪流不止,别说看东西,就连眼睛都睁不开。
张院使口中说着无事,用几幅药就能好转,却是对朱缇摇摇头,秦桑瞅见,立时一颗心揪得紧紧的。
朱缇皱了皱眉头,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看朱闵青的目光有点复杂。
小黄门请太医下去开方子,豆蔻去熬药,须臾,屋子便剩了他们三人。
朱闵青把林中遇袭的事情备细说明,末了道“定不是瓦刺人作乱,倒像是趁乱杀了几位郡王嫁祸给瓦刺人的意思。”
“东厂拿了几具尸首在查此事,江湖人厉害,我东厂也不是吃素的。”朱缇摩挲着光滑的下巴,笑容带着几丝神秘,“你们猜这次皇上脱困,哪位的功劳最大告诉你们绝对猜不到”
秦桑失笑“肯定不是您,就别卖关子了。”
“宁德郡王”朱缇一拍手笑道,“那个怂包,这次一反常态,第一个冲进御帐,背起皇上撒丫子就跑,那劲头,生怕谁跟他抢皇上似的”
“他”秦桑讶然,却不算太意外,冷笑道,“功劳我看他才是最可疑的人先是突然出现在京城,又一头扎进秋狩随驾队伍里,无利不起早,他定然有所谋划。”
“当时一片混乱,谁都看不清路,他竟然一路畅通跑到了湖边,若事先没探过路才是见鬼。”朱缇收了笑,目光逐渐变得阴冷,“可惜皇上被他感动了,现在可宝贝着呢。李贵妃、朱承继哼,当我是摆设么。”
秦桑沉吟了好一会儿,犹豫不决道“江安郡王那里或许有线索,爹爹不妨也问问他。这次他同样吃了大亏,他脾气虽好,但不是忍气吞声的人,此时定然也想查个水落石出。”
“我正打算与他合作查案”朱缇笑道,“他前儿个刚见过皇上就来找我,请我帮他查查夜袭的真相,倒像是求我办事。听闻你二人下落不明,还自告奋勇亲去找人,啧啧,他这人,有点儿意思。”
“那他能算作朋友吗”
朱缇笑了两声,“至少现在不是敌人,以后嘛,且等我再观察一阵子。”
房门轻响,隔着门帘传来小黄门恭敬的声音,“老祖宗,皇上传人过去商议回程的事。”
朱缇站起身正正冠带,叮嘱秦桑道“缺什么少什么只管吩咐当差的宫人,千万别委屈了自己。”
秦桑一直把他送到门口,低声问道“爹爹,他的眼睛能好吗”
朱缇同样低声答道“不大乐观,先别告诉他。”
秦桑在风中默立半晌才回屋。
挑帘进来,屋里气氛很怪,豆蔻捧着药碗立在床头,满脸的不知所措。
朱闵青靠着大迎枕半躺在床上,嘴角绷得紧紧的。
秦桑从豆蔻手中接过药碗,侧身坐在床边,柔声道“不高兴了”
朱闵青道“并无。”
豆蔻见状,立即无声退了下去。
秦桑暗笑一声,“还说没有,方才一提江安郡王,你的脸就黑了,爹爹都说他不是敌人了,你怎的还看他不顺眼”
朱闵青冷冷道“他脾气虽好,但不是忍气吞声的人我竟不知你和他如此相熟。”
秦桑有些摸不着头脑,“前前后后也接触过五六次了,多少对他的为人有所了解,就这也值得你生气”
“我没生气真是好笑,我有什么可气的”
他语气很冲,秦桑一阵愕然,只当他是因眼伤心情不好,舀起一勺药,小心地吹凉,送到他嘴边,“不管你气不气,药总是要吃的,张嘴,不然我就捏着你鼻子灌了。”
朱闵青忍了又忍,终是乖乖张开嘴。
药中有安眠的成分,少倾,朱闵青便沉沉睡去。
秦桑悄然出门,在廊下倚柱而坐,盯着逐渐发暗的天际兀自出神。
暮色苍茫,绯红的穹顶笼罩着大地,归鸿翩翩起落,伴着几声乌鸦啼叫,静谧中透着一股不安的感觉。
一个狗尾巴草编的小狗凭空出现在面前。
秦桑一怔,回身笑道“你来了啊,怎的走路也没个声音。”
朱怀瑾笑笑,“我唤了你好几声,有心事”
秦桑摇头,“没,就是累了。”
朱怀瑾立在她身旁,同样盯着越发暗沉的天际,“我也有些累了,朱闵青说得对,京城的水太混,一个不当心就会溺亡。”
他语气含着无限的怅惘,秦桑不由又看他一眼,心下掂掇一阵,见左右无人,便问“那你是要回齐地,还是继续留在京城”
“留京”朱怀瑾没有丝毫迟疑,“我要夺嫡”
秦桑大吃一惊,这人如此直白,再次出乎她的意料。
“进京并非我本意,我一直在被人推着走,这次,我要主动地走。”朱怀瑾话音仍旧是温良的,但语气却十分的坚决,“七个郡王死了四个,只剩下我、朱承继,另外一个几乎吓破了胆,吵着要回封地。”
“不管是不是朱承继做的局,储君必会从他与我中间产生,他”朱怀瑾罕见露出讥诮的笑,“德不配位,他当皇帝,天下必会大乱。”
秦桑心头砰砰乱跳,一时间无数念头涌上来,脑中却空白一片,什么事也想不成,只盯着他久久不语。
好半晌,她才怔怔道“这种话你也敢和我说”
朱怀瑾温和一笑“这话我和朱总管说过,现今再和你说一遍也没什么。秦姑娘,我并无他意,还是那句话,我对你和朱总管没有恶意。”
这就是说,他准备和爹爹联手那他登基后,爹爹会延续现在的荣宠吗就算没有荣宠,落得平安终老也是好的。
秦桑极力抑制住狂乱的心跳,然爹爹并未提过要和他联手,遂故作懵懂,“这些朝政大事我不懂,你说得我心惊肉跳的,往后别再提了。”
朱怀瑾垂眸,发出一声似有似无的叹息,旋即又笑,“好,我不提便是。”
带着凉意的暮风拂过,檐铃轻响,一下两下的丁当声中,两人俱沉默不语。
永隆帝受了惊吓,只想尽快回皇宫,隔日等宣府卫所的兵力一到,立时拔营回京。
霜降节气,秦桑等人回家了。
林嬷嬷早早立在大门口,看到朱闵青蒙着帕子从马车上摸索而下的场景,当即泣声哭道“我的小主子可疼死我了”
她扑过来的时候,秦桑就默默松开了朱闵青的手,把位置让给她。
朱闵青手一空,但觉心里空落落的,苦笑道“嬷嬷,一点小伤,过几日就好了。”
林嬷嬷哭得泪光满面,呜呜咽咽地说,“嬷嬷知道你的身手,就算打不过,跑也能跑了,以往办差从没有受过这样重的伤,这次到底怎么回事”
朱闵青只说“这次遇到了高手。”
林嬷嬷狐疑地看了一眼旁边的秦桑,“真的吗”
秦桑一阵气闷,待要说话,却听朱闵青道“阿桑,过来扶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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