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充和被她说得一怔,也觉得这话有点耳熟。“你想到哪里去了。这话有人跟你讲过?”
“那倒没有。”
“你听谁说过?”
顾之桥朝她笑一笑, 做个哑巴说不出话的手势。
十分意味深长。
程充和一下子想起来, 小杨!
随之而来的是平时从不轻易说出口的脏话, 拿起什么就想砸过去。视线飞快扫过杯子、笔、笔记本、键盘、相架、鼠标、仙人球……统统不行。
左看右看,抽出身后靠枕, 往顾之桥扔去。
顾之桥轻巧接过, 抱住靠枕, 对牢瞪大眼睛发火的程充和笑弯了腰。
程充和像一粒珍珠,散发柔和温润的光芒,也许是岁月也许是经历。让这样的她叉腰砸东西发火,小杨永远不可能有这种待遇。小杨们只能看到她以得体温和包装的冷硬。
在她心目中, 自己是不同的。
看,砸东西还记得找一件柔软的, 生怕砸坏自己。
这样的情形多来几次,顾之桥怕自己会忍不住抱住她的大腿求爱。
爱, 永远无法隐藏,无法深埋,也无需借助嘴巴宣之于口。
顾之桥表情向来生动,从上次临时哑巴就可见一斑, 人在跟前, 眼底一片深情,比她的话坦率诚实,也更狡猾。
程充和扶住额头,她到底和小杨是不同的。
小杨?小杨只是个路人, 她甚至无心去分辨对方的真情假意,因为那对她来说毫无意义。
但是顾之桥……她会看她的眼睛,注意她的表情,留心她的情绪。
“笑笑笑,跑是你,笑也是你,笑够了?坐好。”程充和想端起架子骂她两句,话一出口变了味道。
“是是是,遵命。”顾之桥坐回程充和面前,恋恋不舍抱着靠枕,没有要把靠枕还回去的意思。
程充和张张嘴,拿过茶杯喝一口水,想好要说的话,被那么一打岔,竟不晓得如何开口。
这个时候顾之桥又懂了。“刚才说到你不懂我,哦,不,是我不懂你。也不对,是我不了解你。”
那似有若无的言外之意,那调侃的语气,程充和接不下去,只能懊恼地一撩头发说:“把靠垫还我。”
顾之桥差点笑倒,口中应着是,蹦蹦跳跳把靠垫塞到她身后。
“你再笑,再笑我就不说了。”
好好好,别说不让她笑,就是叫她哭,顾之桥也立时三刻哭给她看。
“你讲,讲嘛。”
程充和深吸一口气,恼怒地瞪她一眼。好家伙,脸板得直直的,眼睛里满是笑意。
又不能叫她变成瞎子。
“你闭上眼睛。”
顾之桥才想笑,马上闭拢嘴,跟她讨价还价说:“看不见我害怕,没有安全感。这样,你给我握住手,我就闭上眼,好不好?如果不行的话,一根手指头也行。”说完,她手一摊,摆到桌上。
一根手指头?程充和只想用一根手指头戳死她。
可是看着她想笑说不下去。
怎么办呢,只好伸出手,握住她的。握一握又觉得来气,掐一把才又握好了。
顾之桥闭上眼,认认真真地说:“你讲吧,我不打岔。”同时侧过脸,露出饱满的耳珠。
程充和看了几眼,挪开视线,理一理思绪方道:“我不晓得你是怎么看我的。顾之桥,我不是你想象中那种善良的良家妇女。”
顾之桥动动嘴,程充和按住她的手,不让她开口。
“我的劣迹,并不只是抛弃女儿那么简单。记得当初你义正词严地教训我,多年对女儿不闻不问,临到她找上我,态度暧昧逃避,你说的都对。我是这样的人。
不止是这样,我对父母一样残忍。当初结束这段婚姻,父母、哥哥、姐姐,统统反对,他们都说忍忍就过去了,每对夫妻都是这样,他们要忍,我也要忍。如果离开家,父母要跟我脱离关系。于是我一去没有回头,父母病重,直到他们去世,我也没有回来看过他们一眼。前两年上坟碰到我哥一家,他说没有我这个妹妹,他们早当我死了。你看,我就是这样绝情狠心。”
言语淡淡,说不出的惆怅追悔。
顾之桥不自觉睁眼,反握住她的手。只见她自嘲一笑,继续说道:“安德烈待我极好,这辈子没人能够替代,可在他去世后,我仍然试图找他的身影。昇社是其中一次尝试,你和他们有业务往来,应该知道,他们会根据客户需求定制情人。电梯里的两人,其中之一曾经为我服务。遇见过安德烈,我理应觉得人生没有遗憾,为什么又……”
程充和看了顾之桥一眼,没有继续说下去。
“女儿也好,父母也好,如果你有自己说的那么绝情狠心,就不会耿耿于怀至今。我听心理咨询师说过,其实我们每一步所做的选择,都是我们所有能做的选择里最适合当下的那个选择。要是你没有离开,可能早就死了,就算不死,说不定也压抑的跟死鱼眼一样,哪有现在的闲情去悔恨。
涵音和你,不是在一步步拉近关系嘛。最近收到她的消息,她对你恨不起来,平时也会想到你,感觉跟你亲近一点了。过去错过的,现在力所能及弥补就是了,多少天天在一起的母女反目成仇,说不定还羡慕你们相敬如宾呢。”
程充和意外,“她真的这么说?”
“对天发誓。”
“别了,我怕跟你出门打雷连累到我。”
“喂喂。人和人之间能不能有点起码的信任了。”
程充和牵牵嘴角。
“说到爹妈,我有点生气啊,还有你的哥哥姐姐。我一直以为你是独生女儿,父母早亡,婚后才没人帮忙。谁晓得……可是,作为家人,最基本的不该是站在统一战线嘛。虽说死者为大,可是他们……他们的做法是雪上加霜,你处境艰难,他们不能为你出头,反而阻止你奔向新生活,这样不对。你哥当你死了,我看死的是他。忍忍忍,忍个屁啊,又不是千年老王八。如果我是你的姐妹,非打爆林建学的狗头不可。”
顾之桥义愤填膺,越说越气。
程充和说:“我看啊,你不是我姐妹也想打爆他的头。”
顾之桥理直气壮地讲:“要是打人不犯法,谁不想给他一棍子。”
“好啦,他到底是音音的爸爸,我前夫。前夫这样我也没什么光荣的。”
“好好,不提他。其实刚在电梯,我盯着那两人看,不是口味杂,是好奇。好奇你到底找的哪个。”
女儿、父母属于积年旧事,消散不去,始终萦绕,说出来情绪不过一瞬,而昇社服务要数程充和生平所做最荒唐的一件事。平时绝不会轻易想到,一想到便觉羞耻,坐电梯没当场逃跑盖因有顾之桥在。但是顾之桥提起昇社,从容淡然,跟讲哪家餐馆一样,丝毫不觉得有任何不妥,甚至还有些跃跃欲试,这就让她很想不通。
“你不在乎?”
“我有在乎的理由?”
因为你喜欢我这种话,程充和说不出口,哪怕一想到就有种微微酥麻的感觉席卷全身。
顾之桥笑了一下。“当初知道昇社,大家都很好奇,纷纷表示想尝试一下,就是嫌贵。老实说,我曾经想过去感受风俗店。”
“风俗店?”程充和皱眉,是她想的那种地方吗。
“嘿嘿嘿,差不多就是提供服务的地方。一直没去不是我有什么道德情操、洁癖,或者其他,纯粹是因为我没钱。当然,如果当时我正在一段亲密关系里绝对不会这么做,想也不会想。所以,我有个问题啊,服务值吗?”
按捺住糊她一脸的心,程充和板起脸。“我不知道。”
好吧,顾之桥当她恼羞成怒不好意思讲。不过自己堂而皇之问喜欢的对象购买色情服务是否值得,是不是不大好……难道对方还会跟你交流细节嘛。
谁晓得程充和露出羞赧之色,轻声说:“第一次约出去见面,没到半小时我跑了。”
哈?跑了?顾之桥脱口而出,“亏了。”
手里顿时一空,程充和猛然抽回手,明亮的眼睛冷晶晶。她弄不懂现在的年轻人。难道她女儿也是这样?钱今也是这样?谈论起色情交易就跟吃饭没啥两样。现在的风气是这样的吗?只有她觉得这种事情不可见人,羞于提起?
顾之桥捂住脸,偷偷从指缝里看她:“路轻舟一直说,如果有一天我死于非命就是因为说话不过脑。”见程充和没有生气的意思,她又看看程充和的手,有点眷恋她手上的温度,还有那个喝醉的夜晚,她忍不住的亲吻。
被她看得想到自己鬼迷心窍特意拆新护手霜的事,程充和立刻把手放下去。
“其实其实,从结果来说你跑了这事就可以当作没有发生过。亏是亏了一点,当然从私心来讲,我也不觉得你亏。但是就算没跑享受了全套服务,也真的没有什么啊。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寻欢作乐,天经地义。而且,这些都是发生在你单身的时候,你不需要对别人负责,对这事也不热衷,我想当时你只是痛苦。”
痛苦到想试一试所有的可能,确实是她当时的状态。
一个人善解人意,接二连三为她开脱,句句发自肺腑,语出真诚,程充和心中暗暗牵动,说不出的合意,说不出的熨帖。
那人又说:“如果我爸死了,我妈想买个昇社服务醉生梦死一下,在力所能及范围之内,我会帮她办妥。这才是为人子女的孝顺。”
程充和无言以对。“你少咒你爸。是不是因为我是女人,你才这样说?”
“不不不,跟男女没有关系。如果一个男人,因为痛失所爱,想找个和妻子很像的人安慰自己,我觉得没啥呀。好过他找个很像的人谈恋爱,把人家的真心当作替代品吧。”
说到替代,顾之桥正好表明心迹。
“我觉得故去的人永远无法替代,也不需要替代,那是一段人生的纪念,而一个人的人生可以分成好几段。有些人会说自己要代替别人、要让人摆脱寂寞、要给予救赎,我没那么大的本事也没那么轻浮。我始终坚持能彼此理解,愿意进入对方的世界,有共同爱好才是最重要的。”
程充和注视她许久,想不明白为什么话题会进行到现在这步。本意是劝返,似乎事与愿违。
说了许多话,口干舌燥,顾之桥几口喝掉水,突然发问:“你在意我的想法?”
“……我只是告诉你,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人。”
顾之桥微笑,“一开始就想告诉你,从来没把你想成什么良家妇女,也没想过你到底是哪种人,我就是单纯喜……”
在她要很自然要说出“喜欢”二字的时候,程充和迅速捂住她的嘴,面对她瞪大眼睛各种疑问,淡然解释:“你说的,有些事现在不能跟我讲。”
作者有话要说:寿头:被自己虐到了,这样甜美的爱情,为神马我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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