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拜五的淮海路,一到下午人流车流渐多, 有提早逛街准备过可心周末, 有提早出城与家人爱人共度假期, 大街上熙熙攘攘。人们专注于自己的脚步、自己的手机、橱窗内华丽的服饰,没人留意一栋办公楼前, 丑怪的现代雕塑边两个女人说话。
“我是怕你跑路。你那么神通广大, 要是跑去国外, 我就找不到你了。”
顾之桥的委屈不似作伪,凄惶亦然,好像对方真要不声不响跑到天涯海角。
“跑去国外干嘛。”
“我怎么知道,国外只是个比方, 象征意思。程女士,你就像是天边的一片云, 风一吹,云就跑了, 而你又是自己的风。”
不如说她心似浮萍,身如柳絮。安德烈死后,程充和偶尔会觉得无处可去无处是家,倒不想被她这么一讲, 啼笑皆非。“我可没你年轻力壮到处跑, 也没你口味杂。”
“我从来不乱跑,不信你用绳子牵住我。”
“……神经病。”
“啊,口味杂口味杂。程女士,你刚才生气是因为我盯着那俩男的看?”
“不是。”倒也没否认生气。
顾之桥一下子眉开眼笑, “我看他们是因为你……”
“我?”程充和骤然色变,一双眼睛盯牢顾之桥,像是在观察她知道多少。
顾之桥差点没给自己一耳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多嘴。路轻舟一直说如果有一天我死于非命就是因为太多嘴。不过,你不用在意,昇社有昇社的规矩,在外面谁也不会认得你。”
“你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
“规矩吗?楼上楼下有业务往来,听说过一些。”
被顾之桥说破,原先的忐忑全消,秘密的负担来源于秘密本身,一旦秘密揭露,负担就此卸下。
也好。
起码顾之桥能知道更真实的自己,说不定打破她的幻想,浇灭她的念头。年轻人不就喜欢爱上自己的想象,把对方想得完美,实则千疮百孔。再不愿承认顾之桥爱上自己,心里闪过“爱上”,仍不免一阵悸动。
程充和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要不了你的命。想知道的话,晚饭的时候告诉你。”
“诶,是让我下班了找你一起晚饭吗?”
“我不说你就不来了?”
顾之桥指指脖子,“看见没?”
“什么?”
“隐形锁链,连接你我,就算你在宇宙深处,扯一扯绳子,我就来了。”
“……要是不扯呢?”
“那我只能尽量离你近点,不让你自己去宇宙深处。”
“……”真是受不了,程充和捏捏她的脸,“顾之桥,你越来越神经了怎么办。”
“我有个表情包给你用啊。”顾之桥摸出手机,当着程充和的面打开相册,点选其中一张图片。赫然是王思懿饰演的潘金莲,举着一碗药,底下六个大字:大郎,把药喝了。
程充和倚在她的肩膀大笑。开心人顾之桥,在她身边,再愁再烦不过几分钟,这人又能让人笑逐颜开。
捏捏她的脸,程充和说:“我走了,你上去吧。免得你们王总念叨你。小桥跑去哪了,十八相送嘛,怎么送到现在不回来。”
“程女士,十八相送没好事,你别咒我啊。”
程充和又笑。她本已打算离开,听这话转身走到顾之桥身边,“不是说要直接叫名字?”
“可以吗?”
“为什么不?”
顾之桥心道,还不是因为你突然疏远,冷冷淡淡。
程充和注视她一会儿,似是知道她心中所想,微笑说:“晚些见。”
目送程充和走到路边,交通灯跳至红灯,顾之桥忽然跑上去。
“充和。”她叫。
程充和惊讶地看她,不知怎么,那种心慌的感觉又来了。她怕顾之桥脑子发昏做出些电影里的事情,比如抱住她亲吻她,又深知这不过是她单方面的想象。
幸好顾之桥只是问:“你下午来公司是不是没有特别的事情?就是为了来一次,或者说是来看看我?”
一直到绿灯亮起,程充和才说:“我不知道。”
说完她头也不回朝马路对过走去。
顾之桥站在原地,起先错愕,很快呵呵笑起来。
她的感觉没错,程充和对她不是无感,只是碍于这样那样的原因暂时无法接受。
暂时而已,那又有什么关系。
回到公司已经到了下班时间,王汪拎包锁门正打算离开,就见顾之桥雄赳赳气昂昂地进来,仿佛刚摆脱童子鸡身份那种气宇轩昂。
“小桥,你送人送到西天取经去了?”
“王总,不好意思,耽搁了一会儿,聊了点公事。”
一边说,一边笑。
她的笑发自内心,由衷喜悦。
王汪一阵恶寒,“你中彩票了?”
“没有啊,没买怎么会中?”
“跟你前任复合了?”
笑容僵硬一秒,“没有复合的打算。”
手机一震,王汪来不及追问,指一指她:“下次再来审问你。”
“王总周末愉快!”顾之桥朝她挥挥手。
不知不觉在外面说话说了个多小时。也不知说了点啥,细想起来,絮絮叨叨,全是废话,偏又百转千回,百般滋味。一进一出,她似过了好几年。
还有五分钟即是打卡时间,顾之桥当然也可以不打卡,但是,她不。
偌大的办公区域如今只剩下她一个人。
顾之桥站到落地玻璃前,街灯早已亮起,车灯、招牌、灯柱,无一不在喧嚣,整一个喧杂的世界。唯有想到程充和,心头又是火热又是澄净。
程充和说的没错,她是一个疯子。
她的心在咆哮、在呐喊,她的五脏六腑,她的血液在沸腾,可是她的心底又是一片宁静安逸。那里被刻上了一个名字——程充和。
顾之桥终于明白为什么有些人会将心上人的名字纹在身体上。
对于那些人而言,爱同纹身一样,痛苦与痛快并存。
程充和回避,她刺痛;程充和亲昵,她喜悦。她的喜怒哀乐因为一个人时时轮转,她傻、她疯,她甘之如饴。
若干个深呼吸之后,顾之桥终于平静下来。
总不能带一脸狂躁去见人,博物馆人多嘴杂,她需要克制。
礼拜五晚上,除非另外有事,程充和照例会在博物馆留到八、九点钟才走。周末,经常有无处可去约会的年轻人来失恋博物馆看别人的眼泪,讲自己的情话,全然没有想到将来自己会是其中一员。对于那些年轻人而言,他们花好月圆情正浓,是世上唯一的真爱,博物馆里的那些统统是爱的败将。
顾之桥比平时到的晚,程充和有些意外,以为她一到点就会飞奔而出,兴冲冲地进办公室叫她程女士。
即便答应对方可以以名字相称,在外人跟前,顾之桥始终称呼她程女士、程总,不露半分端倪。从今天听到的只语片言来看,是顾之桥理智的谨慎。想到下午听到的那番话,依旧心乱如麻。其实她听到的不过是其中一部分,不难想象,那俩人一直在说自己。路轻舟说的那些,她也听进去了。和顾之桥亲近,又不愿意承认,倒是很像她描述的那样——白相、玩弄,哪怕这不是她的本意。也难怪朋友会义愤填膺,应该的。
顾之桥进来的时候拎着两杯果汁,钱今给她开的门,手里也举着一杯。这俩瞒着她不知道搞什么鬼,反正近日钱今对顾之桥的态度明显好转,从前针锋相对,现在友好相处。
老了,看不懂现在的年轻人。
“走到楼下想喝果汁,就去买了一杯莲雾香瓜汁。”把果汁摆在程充和面前,同时解释了晚一些的理由。其实不过比平时晚个十五、二十分钟,一般人不会注意,难为顾之桥觉得程充和会想到。
吸一口清甜的果汁,程充和说:“还以为你们王总骂你。”
“她可能想骂,晚上有约。手机一响就急吼吼走掉了。”
“路小姐没有留你?”
“啊,难怪回去觉得少了什么,原来是她。”
程充和把加料的肥牛饭推给她,“吃饭。”
晚餐很简单,日式肥牛饭加白灼球生菜,顾之桥的那份多一份肥牛。每次吃肥牛饭,顾之桥总是先把洋葱挑出来,一条一条摆在盖子上排好。
“不能一边吃一边挑?”程充和曾经问过她。
“不能,我先要挑干净,然后可以痛快地吃,没有心理负担,不用想下一口会不会吃到洋葱。”
下午的心潮澎湃未能影响顾之桥的食欲,看她大口大口吃最寻常不过的肥牛饭,像是吃什么顶级神户牛肉特制。程充和不知不觉多吃了几口。吃完站在桌边懊恼,“都怪你,吃那么香,害得我没有节制也吃多了。”
话一出口,就觉得自己无理取闹。她一向认为成年人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怎么好随随便便怪她,哪怕只是个玩笑。
顾之桥却只看着她笑,笑容透着:好好好,怪我怪我都怪我的意思。
让人更想怪她。
吃饱喝足泡上茶,到了说正事的时候,程充和的第一句话就让顾之桥差点喷饭。
“你完全不了解我。”她说。
这熟悉的台词,熟悉的画面,怎么跟她偷听到的那么神似。都说风水轮流转,当年看过的笑话,听过的墙角,难道要在自己身上一一重演。
不要啊,救命啊。
要不要借尿遁拉肚子逃避这令人窒息的对话当无事发生?
她的想法在她脸上一览无遗。
注意到她近乎扭曲的面孔,程充和意外,“怎么了?不舒服?”
谁听到这种开场白会舒服。
“那个,你下一句该不是要叫我滚回去好好过自己的生活,别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在你这里吧?先说明啊,我现在过的就是我的生活,我的时间和精力用在哪里是我的自由,天皇老子都管不了。”说这话时,顾之桥一手捂在肚子上,打算随时做肚子疼要找厕所跑路状。
作者有话要说:顾之桥:夭寿,难道我偷听的报应来了!
程充和:一脸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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