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羽送阮令月到康乐坊时,天也还未大亮。
因着昨夜的雨,天似乎格外高远湛蓝,风也更凉了些。也因着昨夜的雨,此时路上泥泞得很。阮令月仍是在坊口下的马车,她随意地将裙摆提起,向令羽告别。
阮令月清楚,这告别虽是简单的很,不过彼此道一句告辞,却可能是她们最后一次说话了。阮令月转了身,心下有种难以言说的情愫。
令羽瞧着阮令月时,一直是蹙着眉的,不耐烦全写在脸上,却又在阮令月转身要走时,将人叫住了。
阮令月闻声回头,长睫微颤,低声一句:“何事?”
令羽却神色忽然有些严肃。
他踌躇了片刻,才蹙着眉下车,干净的鞋子,一脚踩在泥泞上,一步步往阮令月跟前走。然后抬手将一个玉牌递给了阮令月。
“这是我家公子叫我交到你手上的。”令羽低声一句,柔媚的眸子瞧着阮令月,“公子他没说旁的话,却是我想同你说:这东西怎么用全是取决于你自己的,你可要想清楚了。”
阮令月垂眸,瞧着那块上好的羊脂玉令牌,四周雕刻简约的花纹,中间一个篆书的容字。她指尖顺着字体凹陷,一划一划将那个字描了一遍。
摩挲时,触手生温。
她心下忽然有些感动。
原本她还在愁,今日去寻亦琴,不知该用什么话才能叫他信了自己。若有了这玉牌,便是比千百句话都要来得更可信些。
阮令月眸光盈盈,朝令羽福身,“请代我谢过容大人。”
令羽眉头蹙的更紧了些,他知道,方才自己的话,阮令月根本没仔细想,她只在揣摩自家公子的意思,可他不能说更多了。
令羽轻叹一声,将眉头舒展了。
各听天命吧,令羽勾唇笑笑,道:“告辞。”
阮令月也道一声告辞,可瞧着令羽的笑靥,有些恍惚,令羽此刻面上这笑,似乎与她初次见他时面上的笑意无二。
*
阮令月到家中时,梦娘正在替阿京的伤口换药,换完后给阿京的腿上裹了厚厚一层棉布。
梦娘回身才瞧见阮令月,登时红了眼。
阮令月从不曾见过梦娘这般表情,想那日在牢里见到梦娘时,太过昏暗,她瞧得不大清楚,可猜也能猜到,也是这般表情吧?
梦娘眉头紧紧蹙在一处,眼睛被逼红了,泪在眼眶里打转,嘴角努力不向下撇。
模样难看极了,阮令月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到。
可此时,阮令月自己大约也没好到哪里去。
她将这几日的事情一一同梦娘说了,有些地方大肆地说,比如她从蒋家出来的时候,顺了许多值钱的物件回来。自然,有些事情便并未说的那般仔细,比如与秦阿姆和亦琴的对峙。
只说了小片刻后,两人便开始收拾东西,商量着,准备今日便离开京城。
在收拾东西上,两人的意见到是出奇的一致:有些东西该舍便舍了,只轻装离开便好。
辰时末,阮令月将自己的物件收拾的差不多了,与梦娘说好了,待她将两人的身契处理了,从春风一顾回来,便一同离开。
梦娘原是想跟着她一同去春风一顾,可偏阮令月态度极其坚决。
不同意。
如此,阮令月又深一脚浅一脚,从泥泞的康乐坊往春风一顾去。
到时,已是巳时中了。
日头和风,渐渐将路上的水气带走,越发干燥,湖边的草也泛了黄。阮令月将裙摆放下,走到湖边等着。
白日里,恩客们多是要离开春风一顾的,所以小舟几乎都在楼边停着,岸边几乎没有撑船的小厮。
阮令月放眼望着湖面上的春风一顾,白日里反不那般璀璨,似是卧在水面上睡着了一般。
楼里有小厮远远瞧见岸边有人,撑了舟,缓缓往岸边来。
那小厮远远瞧见岸边的人,定睛瞧清楚了,却是忽然一愣。
他记得阮令月,上次虽是没瞧见阮令月的脸,可他却是对那身姿有些印象的。
春风一顾的小厮,个个儿猴精,消息也是互通。他自然知道阮令月已成了金乌,金主还是那位内阁之中的容大人。
想着,撑舟的手,立刻使了力。
舟方及岸边,阮令月便一步踏了上去,小厮都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见阮令月冷冷道一声:“走。”
那小厮瞧阮令月面无表情,且语气比这秋日雨后的风还要更冷两分,便应了一声,不再开口。
瞧着春风一顾越发近,阮令月心如擂鼓。
一脚踏入春风一顾时,夜晚热闹非凡的厅中,此刻只点着寥寥几盏灯,昏暗的很。
可仍是有几个早起的姑娘,在厅里偷偷瞧着阮令月。
此番偷瞧,与上回因由倒是不同,却是因着她脚上的泥泞和裙摆上的脏污太过惹眼。她虽是姿容极佳,却是在偌大的厅中,一脚一个泥印。
阮令月无视她们的窃窃私语,径直往楼梯的方向去。
却是未及楼梯,便忽听见身后秦阿姆一声:“令月。”
她到是没想到秦阿姆会出现在这一楼的厅中,一楼的姑娘等级太低,值不得她的□□。
阮令月回身,嘴角带了几分笑意,却并未像往日一般向她福身行礼,只道一声:“秦阿姆。”
秦阿姆先是微微眯了眼,却又顷刻便将这表情化了去,腰跨扭动着,一步步向阮令月靠近。瞧着她的衣摆和鞋子,温声道:“你身边确是少了两个像样的丫鬟,不若现下跟我去挑一挑?”
阮令月一侧的眉微抬,心道:莫不是秦阿姆还不知道,她同亦琴要了她的命?忽而轻笑一声,“阿姆有心了,我还有些事情,不如改日?”
语气是询问,可并没有问她的意思。
今日不挑。
秦阿姆面上原本温和的笑意,几不可察的崩裂了一角。
阮令月是瞧见了的,却并未多言,只自顾转身上了楼。
入了二楼廊上,阮令月一步一个脚印,略过栏杆旁一盏盏未点的花灯,终是到了亦琴门前。
却是还未进屋,便听见里头有女子的声音。
阮令月将脏污的鞋子脱下,留在门外。毫不犹豫地推开木门,进了屋。
屋内声音越发清晰,是女子娇媚的调笑声和男子慌张的推拒声。
却是直到阮令月绕过屏风,屋内的姑娘才注意到有人进了屋。
那姑娘此时正背对着阮令月,只亦琴抬眼瞧了瞧她。
那姑娘伸手把半褪的衣裳拉起来,瓷白的背脊立时被暗红银花衣裳掩住。窈窕的身子缓缓立起来,还未回头,便先开了口。
声音冷且毒,将她此时的情绪精准的表达了出来,“你这不长眼的,没瞧见姐姐正在办事?还不赶紧滚出去!”
阮令月并未开口,只瞧着她,等她转过身时,抬手便是一巴掌,掴在她面上。
那姑娘登时便被打懵了,白嫩的面上登时出现了个红印子。她内心的火猛然窜起来,抬头便要反手打回来,却被吓住了。
她从前对阮令月只闻其名,却是没见过的。她不认得阮令月也无妨,可她能瞧出阮令月比她漂亮。
容貌在春风一顾,便是划分等级最紧要的条件,阮令月显然极美,等级自是比她高,权力也更大些,轻易得罪不得。
“日后少往这人跟前走。”阮令月瞧着她的模样,开口道。随后便直接绕过那姑娘,目光笔直的瞧向亦琴,“他呀,有主了,却并非是你,清楚了吗?”
那姑娘原跋扈得很,却是此刻声音都发了抖,回了句知道了,便连忙将衣裳拢了拢,跑了出去。
她此时还明白,只心道:一个琴师算什么?若是得罪了玉燕、金乌,往后日子可不好过了。
那姑娘方出门,亦琴面上的窘迫便消散了,变脸比翻书更快些。
他理了理衣衫,坐正了,却忽又忍不住笑了一声,“你将我今日乐子赶走了,要如何赔我?你且瞧瞧,她离开的时候,多不甘心?啧,不光赶走了我的乐子,还败了别人的兴致。”
“她迟早要跪在我面前感谢我的救命之恩。”阮令月朝亦琴虚福身,神色淡然,仿佛方才的事情并未发生,只径自跪坐在他的案几前,给自己斟了杯茶。
亦琴儒雅的面上忽然笑开了,那笑倒是干净得很,却也不知这笑祸害了多少姑娘。
“先生消息灵通,想来已经知道梦娘归家了吧?”阮令月低声。
亦琴轻点了头。
阮令月瞧他点头,抿了口茶,才将令羽今晨给她的令牌递给了亦琴。
亦琴头轻轻一歪,额前的乌发轻动,长指接过那玉牌,细细瞧着。
“若先生想知道更多,便先将我和梦娘的身契给我。”阮令月并未抬眼瞧他,兀自饮茶,将自己的心虚掩过去,“秦阿姆,还请亦琴先生替我解决了。”
亦琴俊眉微蹙,将玉牌置在案几上,两者相触,发出一声脆响。
他将广袖敛了敛,笑道:“你如今倒是越发有底气了,说起话来也这般无礼。”
阮令月将手中的茶杯轻轻放在跟前,朝着亦琴拱手,“还请亦琴先生帮忙。”
亦琴却忽然笑出了声,道:“你这装腔作势竟是一点诚意都没有。”反是显得更有底气。
他边说边将手旁的木枕盒子打开了,取出两张薄薄的纸来,纸明显已经泛黄。
阮令月伸手接过,这两张纸虽薄,却是沉重的枷锁。终于到了她和梦娘去掉枷锁的时候了。
她此刻心早已提到喉咙,却是强压着心绪,将那两张身契细细确认了一遍。
“说吧。”亦琴忽然坐正了,饶有兴趣地瞧着阮令月。
阮令月将身契收入袖中,将玉牌取回,起了身,朝亦琴躬身低声道:“明日未时初,碎风楼,听雨阁。”说完便朝他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亦琴忽然笑了一声,“你不亲眼瞧着我处置秦阿姆?”
“不必了,秦阿姆能教养出我这般的金乌,想来,先生大约也容不下她。”阮令月回头,“告辞。”
亦琴面上的笑意渐渐止住了,他抬手执起阮令月方才用过的杯子,轻抿了一口,在口中回味。随后瞧着那杯子,笑了一声,自言自语道:“你这小东西,心眼儿也忒坏了些。”
阮令月出了亦琴的屋子,将门关上了,才敢长舒一口气。连忙穿上鞋子,出了春风一顾。
可当她被小厮送到岸边时,她并未急着走,却是在湖边又立了片刻。
她有些踌躇,可终是从腰间将春风一顾的腰牌取了出来,深深瞧了一眼,丢进了湖中。
一直等湖面被激起的一圈圈圆波,归于平静时,阮令月才转身离开。
此处是她一直恐惧且厌恶的地方。
可当她真的要离开时,她不知道为什么,却又忍不住想回头瞧一眼。
瞧那一片有些灰暗的楼阁,回想它光华灿烂的时候,连湖面都被照的五光十色,旖旎绚烂的模样。
阮令月舒展了眉毛,轻叹一声。
正瞧着,耳边却忽然传来一句问话:“你方才同他说了什么?”
那道声音低沉好听,此刻与她靠得极近,就在她耳边响起,她被惊得浑身打了个激灵。
不过这话虽是问句,却仿佛容不得她不回答。
阮令月下意识朝他侧首,却猛然瞧见了容隽白皙的侧脸。
此刻容隽着一身月白长衫,上半身微微向前倾身,下巴几乎要触到阮令月的肩,墨眸深深,笔直地瞧着湖上的春风一顾。
两人此刻的距离实在太近,她的唇几乎要贴在他面上,而他身上隐隐的檀香味也逐渐将阮令月包围住,她楞了片刻,才慌忙低了头,面上止不住发烫。
又缓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亦琴吧?阮令月低声道:“我拿令羽今早给我的玉牌骗他,叫他明日未时初,去碎风楼的聆风阁等您。”
阮令月微微抬头,想偷瞧他的表情。
却见容隽已然立直了身子,目光仍瞧着春风一顾,温声道:“恩,他活不到明日了。”
阮令月瞬间呼吸一滞,这才从方才的震惊中清醒过来。
现下她明白了,令羽给她玉牌时说的那些话的另一层意思,和昨夜容隽给她善意的叮嘱,叫她今日来春风一顾处理旧事,不过是利用她罢了。
是为了肯定亦琴在楼里吧?若是扑空了,打草惊蛇,便再难有机会了。
阮令月不着痕迹的离容隽远了些,朝他福身,又将玉牌双手捧出,递到容隽跟前,“容大人,咱们虽是互惠互利,可此事于我,算是件改命的大事,谢过大人。”
容隽终是将目光从春风一顾收回,侧首瞧了瞧不知何时离他一丈远的阮令月,最后目光定在她手里的玉牌上。
给她这玉牌确是有些要利用她的意思,可他却也从没想过要将这玉牌收回来。
容隽视线从那玉牌逐渐上移,最终定在她面上,温声道:“留着吧。”
阮令月蹙了蹙眉,她心中清楚,该将此物还回去的。容府的权势,不是她这等人能随意接触的,此番纯属意外。来日断了和容府的联系,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可万一呢?
阮令月瞧着那玉牌上刻着的容字,万一日后有什么危险,能用得上呢?她连忙将玉牌收了起来,生怕自己伸手坚持要将东西还回去……或是容隽改了主意。
阮令月瞧他并没有想理会她的意思,便干脆朝他躬身拜别,道一声:“告辞。”
“慢着。”容隽并未回头,视线微抬,瞧着天上飞过的鸟儿,道:“你这两日莫要想着离京了。”
阮令月心中不解,立时问道:“为何?”
“前几日一直有人跟踪你,你猜他们是谁的手下?”容隽忽然回头,看着阮令月,此刻只觉她太过天真,便干脆换了个问题:“你觉得亦琴有什么原因要留你一命?”
阮令月忽然像是被这秋日里的风打透了一般,浑身彻骨寒凉。
是啊,她能想到亦琴留不得秦阿姆,又凭什么觉得亦琴会放过她?
阮令月心下颤抖,若是此时她离开容隽,会不会立刻没命?
她怎么会将此事忽略了?
容隽瞧出了她的丧气和窘迫,便兀自将目光移开了。
此刻,他并未如昨夜一般,故意吊着她,叫她为难,反是开口道:“我这两日会将他和他的手下清理一番,过了这阵子再走也不迟。”
阮令月忽然抬头,瞧着容隽的侧脸,不知该如何描述现下她心中的滋味。
原想着等此事结束了便离京,将能撇清的关系,都断干净。彼此互相利用完了,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可此时,对容隽,竟忽有种越欠越多的感觉。
可她没办法,得欠。
只好福了身,道:“谢过容大人。”
刚福过身,却又听容隽道:“你家附近也被人盯着,前几日我腾不开手,昨日已经派人过去暗中护着了。”
这人情,更没办法,得欠…
阮令月再次福身道谢。
刚站起来,容隽却又开了口:“这两日我着令羽护着你,等我将亦琴之事处理完了再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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