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令月被送到康乐坊口时,刚入午时。日头虽高,却是风并没有昨夜那般凉。
同送她的人告了辞,却忽瞧见坊口那一块大石头。
听坊里人说,那石头已经有不少年经了。往日,阿京最是喜欢蹲在那石头上,等她和梦娘回来的。
那情景,仿佛就在昨日。
可她忽又想起阿京目下的情情状,忍不住红了眼,连忙撇开头,往家中去。
阮令月还未入家门,只在外头瞧着,便惊了。
门口正立着几个小厮衣着的人,可阮令月瞧他们健硕的体格,只觉不似普通小厮。
这阵仗倒是大的很,她一时竟有些分不清这究竟是保护还是监i禁了。
阮令月微微蹙眉,往家中进,心里却是低声嘀咕:不是说的暗中保护?莫不是她听错了?
硬着头皮进了家中,却发现院中也有三个壮硕小厮。
他们瞧见阮令月也不打一声招呼,反是直勾勾地打量起她来了。
这叫阮令月心下更是疑虑,连忙两步进了阿京屋内。
阿京正睡着,梦娘坐在阿京床边同坐在圈椅上的令羽低声闲话,两人面上皆是带着疏离又刻意的假笑。
梦娘一见阮令月进来,立时便起了身,未等阮令月开口,便先伸手拉了她去了隔壁屋里头。
梦娘细细瞧了一眼院中,才道:“阿阮,方才那个姑娘说,她是容大人派过来保护我们的,还叫我们暂时莫要离京,你可认得她?她可信吗?”
阮令月点点头,兀自思索,道:“认得,他确是容府的人。”
梦娘又朝门外头瞧了瞧,忍不住道:“这哪里是保护?今日你前脚刚离开了,这些人后脚便涌进来了。本根不必她劝我,光是那几个大汉的阵仗,都我不敢再收拾东西,更别提离京了。”
看来不止阮令月,梦娘也发觉不对了。
阮令月轻叹一口气,摇摇头,可现下也没旁的办法,无论容隽出于什么打算,她们都只能老老实实等着亦琴的事情被处理干净了。
不过,阮令月现下都还想不明白。
春风一顾这等腌臜地方,虽是有许多人想收入囊中,却从未有这般明目张胆的。
更何况,今日容隽还亲自出现在附近了。他身处内阁,便是内阁权利大些,他就不怕言官非议?
正想着,忽听梦娘道:“不过那个容府来的姑娘与你倒是有些缘分,你叫令月,她叫令羽。”
阮令月侧首,朝梦娘解释,“令羽并非女子,他是个男人,且有主了。”
有,有主儿了?
梦娘听了这话,瞬时便震惊了。
*
亦琴在阮令月走后,将那杯茶饮尽了,把空杯置在案几上头。
容隽大约已经查到他的身份了。
且这几日,楼里也混进不少“宾客”,一旦身份暴露,他自然装不下去。何况这么好的机会,换了他是容隽,也不会放过。
不过阮令月这个傻的,竟是到最后都一无所知,看来容隽于她的信任,不比亦琴给她的多。
可笑,偏她明明一无所知,到头来却还想着要诓骗他一把。
亦琴笑了笑,又瞧了那静立在几上的茶杯一眼,起身,往右侧的暖阁中去。
暖阁的楠木屏风后头正坐着一位姑娘。她着一身霜色衣裳,头上珠钗步摇,无一不精致,腰间的令牌质地分明是上好的翡翠。
此时,她正手握团扇,半遮面,露出格外清丽的眉眼。
瞧见亦琴进来,她才起了身。
可瞧着他目光却有些毒,蹙眉冷声道:“你早便知道她诓骗你了,为何不杀了她?与她演这出戏意义何在?还不是沦落到现下要落荒而逃?”
女子顿了顿,“你若是不忍心,我可以替你下手。”
这话带了两分威胁的意味。
亦琴原并未打算理她,此刻却是侧首,有力的长指一把掐住了她嫩白纤细的脖子,她头上的步摇因着他的力道,来回甩动。
他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替她将她面上的步摇流苏拨开。
“你若是敢动她一根汗毛,我便亲手了结了你。”他轻声一句,话音里说不出的阴鸷。
女子瞬时便发了火,一把将手中团扇扔在地上,团扇在地面上滚了几圈,扇面终是崩了。
这扇子,是亦琴送她的。
她目光狠狠地瞪着亦琴,压低了声音道:“你喜欢她?”
“你只要保证,别叫容隽捉到活着的秦阿姆,旁的事情,都与你无关。”亦琴的长指松了松。
女子发觉了他细微的动作,她知道他不会杀了自己,忍不住冷笑一声,忽又开口,似是有意要激怒他一般,“你就不怕我将这些告诉殿下?”
亦琴却忽然微眯了眼睛,嘴角勾起笑意,朝她一点一点靠近,在她耳边吐气,低声道:“你喜欢我,你不会的。”
话音笃定的很,有恃无恐,格外无情。
说完便从暗阁中乘降云梯走了。
他走后,女子暗暗咬唇,一掌拍在旁边的长几上。可还是替亦琴把降云梯的门关上了,才从亦琴屋中出去。
她直接上了四楼,入了秦阿姆屋内,坐在案几前斟了杯茶,等着秦阿姆回来。
原正静静坐着,却忽听得楼下响起一声女子的尖叫声。她心下暗道一声不好,容隽的人竟这般快,绝不能叫秦阿姆被抓住了。
正要起身,却见秦阿姆慌慌张张进了屋。
秦阿姆也是刚得了消息,亦琴逃了。她便赶紧回来收拾东西,打算也赶紧走。
可当她进屋瞧见浮香时,先是忍不住惊讶,随后便也顾不得多想,道:“浮香,春风一顾乱了,能走就赶紧走吧。”
她此时的话,说的太过诚恳,甚至还带着微微喘息,由不得人不信。
可偏浮香就坐在原处不动。
秦阿姆没空管她,连往日的仪容都顾不得,飞快的将柜中几件值钱的首饰包了,要走。
可一回身,却见浮香正背靠在紧闭的门上,浮香身上霜色的衣衫与深色的木门对比格外强烈,甚至有些刺眼。
秦阿姆想吼她一声,却又害怕平白引了人来,只得低声吼道:“滚开。”
浮香抬眼看她,嘴角却是轻轻一勾,“往日阿姆不是教导我们,泰山崩于前,也要面不改色?今日倒是自己坏了规矩。”
秦阿姆没时间于她虚与委蛇,伸手便要推她。却不想,浮香自己闪开了。
“阿姆这穿金戴银的,只怕是出不了四楼便要被认出来了。”浮香举止从容,与秦阿姆的慌张截然相反,她兀自往屏风跟前过去,缓缓将外裳褪了,搭在屏风上。
秦阿姆听了她的话,心下更是慌乱,连忙向后退了两步,将外衣脱了,又自顾去了许多簪钗,根本没空瞧浮香在做什么。
可当她注意到时,已经晚了。
浮香脱了外衫,手中软剑直冲秦阿姆的颈子,瞬间便将她的脖颈刺穿了。
那一瞬间,秦阿姆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可很快,她便因着剧烈的疼痛,额间青筋暴起,双目充血,却发不出丝毫声音。
这个档口,容府人巴不得从她口中多探些事情,自不想她死,只会想办法折磨她。
想叫她死的,只有亦琴。可秦阿姆做梦也想不到,亦琴放在她身边的杀手,会是浮香。
浮香是唯一一个,她从头到尾,亲手教导的金乌。
浮香把软剑抽出,鲜血顿涌,溅到她身上。秦阿姆立时便扑倒地上,浑身痛苦抽搐,伸了胳膊想爬出去,却挪不了半分。
浮香神色淡然,在秦阿姆上好的衣料上把软剑上的血抹了抹,回身到屏风前,把外裳穿上好。
霜色虽浅,可布料上乘且厚实,内衫上的半分血色都透不出。
她又将方才倒好的茶水,倒在一旁的布上,细细擦了擦软剑,她脑中突然浮现了一幕:这剑正插在阮令月胸口。
擦净了,才将剑收入腰间,理了理衣袖,出门去,未瞧地上的秦阿姆一眼。
*
降云梯直通暗牢,亦琴从降云梯出来,又从暗牢的暗道直接上岸。
为避免被发现,接应的马车就在不远处的坊间停着。
亦琴上了岸,便头也不回的往马车的方向去。
容隽一直在岸边,他早就跟潜伏在楼里的人发了信号,可等了这般久了都没有消息。
正看着春风一顾,便远远瞧见对岸一个男子背对着他,正在往与春风一顾相反的方向走。
容隽自幼喜好射箭,且目力极好。
现下他虽辨认不清那人的长相,且那人行色仿佛并不着急。
可不知为何,容隽直觉觉得此人便是亦琴。
他回首朝小厮示意,小厮立时便将弓箭递了上来。
容隽定睛,长指搭箭,将弓拉满,屏息。
箭脱弦,瞬间划破湖面,直冲着亦琴的背影过去。
亦琴原正淡定走着,猛然察觉身后暗箭,斜身闪躲,却只堪堪躲开了要害。
容隽只发了一箭,便将弓箭收起,定睛看着对岸。
那人中箭之后瞬间倒地,方才递弓箭的小厮忽欢呼了一声,可容隽却蹙了眉。
果然,下一刻那人又立起来了,还回身朝容隽的方向看了看。
原不过是个直觉罢了,却是此刻容隽能肯定了。
是他。
他确实中箭了,可方才倒下,却是刻意而为。
小厮因为自己方才那一声欢呼,立在容隽身旁哆哆嗦嗦。一旁茶馆楼上的万仇也瞧见了这一幕,从栏杆一跃而下,身后跟了十数人,往亦琴的方向去了。
他受了伤,终究好追些。
万仇带人去追之后,春分一顾里才传来些哨声,禀告容隽,刺杀亦琴计划失败。
容隽冷哼一声。
原没有叫人直接把楼围住,便是怕打草惊蛇,此刻蛇已出洞,无需担忧。
他便朝一旁的小厮吩咐道:“拿万仇的令牌,派兵把春风一顾围住了。”
吩咐完,便转身离开,在一旁茶馆中候着的望南连忙跟上。
可他瞧着那小厮,忍不住道:“公子,若是派了兵,那咱们便不好将春风一顾收入麾下了,且今日咱们容府也来了不少人……”
“叫人都撤回。”容隽低声吩咐一句,脚下生风,话音里不见丝毫情绪。
望南立时听令,吹了声哨子,叫人撤退。可他仍是不解,这与公子昨日计划好的,实在是太过不同了。
昨日公子是打算叫容家的人,明目张胆地将那亦琴杀了,然后直接接过春风一顾。
一来,春风一顾里的信息确是十分有用的,二来,容府自己暴露些马脚,也可趁机看看朝中哪些人是暗藏的异党。
公子他连将来同官家说的脱罪辞都想好了,此行实在是一箭双雕,益处良多,却不知为何今日来都来了,又临时变卦,把万仇那小子也带来了。
这些话望南也只在心中想想,他虽不明白,却是十分相信自家公子做的决定。
正想着忽又听容隽吩咐道:“去把阮令月带到府上。”
“现在?”望南忽然觉得自己很难。
容隽侧首,眼神道:不然呢?
望南尴尬的笑笑:“公子可能稍微透露那么一点点缘由?”
望南知道,这句话无异于把他自己脖子洗干净了,送到自家公子刀下,可他还是问了。
容隽眯了眼,审视着望南。
就在望南要把脖子缩起来,赶紧跑的时候,容隽忽然开了口。
“亦琴是大雍人。”
望南瞬间变了脸色,再无任何旁的话,立刻朝容隽行礼,往康乐坊的方向去了。
大雍与渊国接壤,好战,近几年屡屡侵扰渊国边境。若要出兵,消耗甚大。如今渊国朝中,正在就公主和亲一事,争论不休。
容隽便是主战派。
他今晨接到探子的消息,有确切证据证明亦琴是大雍人,这才亲自出马。
既然春风一顾与大雍有勾连,他自是不会、也不能接这烫手山芋。
可他却忽然想起一事,令羽曾调查过,那梦娘并非阮令月的亲生母亲,她的父母是何人,渊国的户籍簿子上,根本查不到。
方才,他的人小心翼翼地入了春风一顾刺杀,却还是扑了个空。虽有可能是被察觉了,却也不能排除阮令月从中告密的嫌疑。
但愿她不是大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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