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地点, 同样的时间, 一捧丁香, 来到了胡诗瑛的墓前。
不同的是, 碑前多了一个不应该来的人。
九年的时间很漫长,足以改变记忆中那些模糊的影像。
形相清癯, 秀眉长目,合体裁缝的西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只是乌黑的发间渗出丝丝缕缕的白发, 黑白相间, 不显老,却又显得更加瘦削斯文。
他立在胡诗瑛面前, 脚底也同样是一捧丁香。修得圆整平滑的指尖一遍又一遍抚上碑上的肖像, 莫名情深缠绵。
辛蕴缓步上前,躬身放下花束,从包里携出一包纸巾, 不由分说,在辛应钦摸过的足迹中抹去他存在过的痕迹。
辛应钦收回手指,拇指和食指相互搓捻, 捏掉粘在上面的灰尘。
他往后退了一步。
双手置于身后, 嘴边衔着淡笑,湛然若神。
“如果我没猜错,你给他用的是裸盖菇素。这种对神经具有致幻效果,同时代谢极快的致幻药真是辅佐催眠最好的辅助药。”
“你算好用量, 在他进入深度睡眠的时候不断给他心理暗示,让他误以为自己是做了一场梦,同时产生幻觉,让他杀了他的父亲。”
“等你早就设置好的闹铃把他从催眠中叫醒的时候,也是他精神彻底崩溃的时候,至于裸盖菇素,到了尸检也差不多消耗完毕。”
语调平静,缓缓道来,没有丝毫夸张赘述,也没有刻意浅化。但在这番细致的推理下,也透露出一个可怕的事实,那就是她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辛蕴丝毫也不奇怪,她从不怀疑他的能力。即使他之前在监狱里,但他仍然有办法可以了解他想了解的一切。
辛蕴的眉眼极冷极淡,不似是面对一个久别重逢的亲人,也不似仇人之间狭路相逢,听完他这一段话,面上既不显惊讶之色,也不心生忧怖。
她只是无关地提了一句。
“爷爷病重了。”
听完,辛应钦并未有多余的表情,一副置身事外,乘风归去的出尘高人的模样,他眉眼如画,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
“是吗?人尽灯灭,各安天命。他这个年纪,算算也差不多了。”
眼底古井无波,评价这件事的语气,仿佛病重的不是他的父亲,而是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看到他这幅样子,爷爷对着自己苦苦哀求的模样浮现在眼帘,两幅画面交互重叠,莫名生出一丝讽意。
这些年来,辛蕴练就了一颗冷硬心肠,金刚不坏。却自认也比不上辛应钦这颗千年玄冰锻造的心脏。他早已同这世间情缘割根断源,超离尘世。
辛蕴把自己该说的说了,便也不打算再理他。形同陌路,暗生弥恨。
辛应钦不在意她的冷淡,冲和清淡的目光下掩藏着摄人心魄的犀利。他话锋一转,说了些不相关的事:“克罗诺斯把第一代天神乌拉诺斯阉割,因为害怕他父亲的诅咒,将自己亲生孩子吞到了腹中,但是遗漏小儿子宙斯。小儿子长大后,毒杀父亲,把他已经长大的兄弟姐妹全都吐出来,成为新一代天神。”
听他突然说起这些,辛蕴恍然想起小时候她坐在父亲怀里,听他说着古希腊神话。同她听到华-国温和而富有正导向意义的神话故事有所不同,古希腊神话充斥着血腥、暴力、乱-伦等等黑暗的故事,里面的神明并非永远光明正义无私。相反,他们邪恶、□□、贪婪、好色,集合了所有罪恶的缺点。
但恰恰是这样兽性的表达,却意外地近乎描绘出人性丑恶的一面。但除却他们恶的一面,他们同时也会显露出善良、怜悯、希望、坚韧的一些特质。除了崇高的力量,他们近乎完整地还原了人类真正的模样。
辛应钦的话打开她记忆的闸门。辛蕴秀眉微蹙,不懂他为什么会突然提起这个。
他顿了一会儿,又继续说道:“享有绝对的父系社会中,父亲总是权威的象征,拥有最大的权力和最多的资源,男人们对自己的妻子儿女有着杀生掌控权。在很长一段时期中,父亲都掌握着绝对的权力。直到孩子们开始长大。”
“当孩子长大,每一个父亲都会面临着能力衰减和权力更替,而他在孩子幼时所带来的压迫和恐惧,最终都会重新在他身上演绎一番。岌岌可危的地位和逐级递减的生存资源都会逼迫父亲和孩子之间产生一场又一场的战争。而作为未来掌权者——长大后的孩子来说,他们从自我意识开始崛起时,弑父成为他们唯一的选择。”
辛蕴瞥着眉,冷冷地打断他。
“你想要说什么!”
辛应钦眼尾上翘,眼睛弯起一竖月轮,蜿蜒出一条梢长的细纹。
“弑父的天性铭刻在每个人的骨子里,尽管日渐孱弱的父亲们为了抑制孩子们的天性,用道德,用人伦去阉割他们的自由,妄图以良善掩盖他们挤压霸凌本该属于孩子们的生存资源,当他们垂垂老矣的时候再以情感来绑架已经成年的孩子,这般苟且钻营的模样真是可怜极了。”
“小蕴,你正在长大,你成长的速度让我都感到惊讶。我不会用那些所谓的俗世规矩去约束你的天性。相反,我很期待你的表现。期待又一个我的诞生,你消灭了我,我将会以另一种方式重生。”
辛蕴面上终于出现一丝愠色,她紧抿双唇,捏在墓碑上的手没忍住用力。
她确实想杀了他没错,但她不会变成像他那样的一个变态混-蛋!
辛应钦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从她细微的表情中读取了她的抗拒,他微微一笑。
“小蕴,即使你恨我,但你也不得不承认,你也慢慢变成了我。”
“正当保罗和比阿特丽斯嬉闹调情扔成一团时,他突然一反常态,说起话来和他父亲的口吻一样……”
“当保罗和克拉拉——这位能暂时让他感到自己是个男子汉和“自我独立”的单纯的女人——谈情说爱时,保罗用的是他父亲的惯用语……”
辛蕴脑仁轻微震动,当即明白他口中背诵的片段是劳伦斯笔下的人物,一位憎恨他父亲的主人公却在潜移默化中,渐渐活成了他所憎恶的父亲的模样。
辛蕴感到一阵厌烦,他是想说自己永远没法逃脱他对她施加的影响吗?
辛应钦明白,是该点到为止了,小蕴是个聪明的女孩,不会不懂他想说些什么。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父女俩的正式宣战。
而辛应钦却从一开始就给了辛蕴一个下马威,他在告诉她:他正在打一场最终结局都将是他获胜的战争。
辛应钦抬手看表,率先提出离开。临走前,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过身。轻松地告诉辛蕴一个故事。
他在监狱里碰到了一个小友,他叫做林清辞。他的精神状态实在是不太好,所以他决定让他不用继续痛苦下去。在他出狱前两周,他用磨得尖利的牙刷刺穿颈部大动脉,失血而亡了。
辛蕴指尖微颤,压抑住浮上心头的厌恨。
“再见,小蕴。”
他歪过头,对着辛蕴身后的墓碑,声音柔和了些。
“再见,阿瑛。”
转身离开。
辛蕴冷着脸,从阶梯上走下来,一不小心踩到辛应钦放在地上的花束。她抬脚,瞥了一眼。面无表情地伏身捡拾起来,远远地扔了出去。花束呈抛物线,在空中散落,落了一地的花香,任由路人碾过。
……
梦萝小心打量着辛蕴的神色,自那天之后,她的心情便开始变得有些阴沉,脸上很少有笑意。她知道她妈妈的死对她的打击很大,如今辛应钦出狱了,辛蕴的心情更不会好过。
尤其是他主动对她开了第一枪。
“我查到,林清辞确实在那人出狱前两周自杀了。”
“而且……那次的委托方也知道了这个消息。”
“然后我探查过那人的行踪,他并不打算隐藏。现在听说他在帮沈渺渺在做心理辅导。我担心……”
辛蕴拿着清茶正要送到嘴边的手停了下来,又放了下去,瓷器搁在桌面上,如落地珠翠。
“他是想告诉我,我这些年做的只会是徒劳无功,他想再次把我拉到无助的境地。让我痛苦、无助,成为当初那个只会哭泣的小女孩。”
“可是他真的以为我就这么任他宰割吗?”
……
辛应钦面上挂着平易近人的微笑,看着面前这个纤细脆弱的小羊羔,看见她全然信赖的眼神,轻易地调动关于她和那个叫林清辞小友的感情回忆。
“是的,他已经死了。自杀的。你一定不知道,正是为了帮你出气,他才会经历一段让他心碎的遭遇,最终才选择自杀的。”
沈渺渺露出惊讶的神色,她不知道还有这样的渊源。了解之后,善良的她开始感到愧疚。
辛应钦微微拧眉。
不对。
这并不是她该有的反应。
在知道一切真相之后,她的情感应该并不仅仅是这样简单的愧疚情绪。
难道……
他又试探了一番。
果然。
他的女儿确实心思缜密。
她并没有利用催眠把沈渺渺的记忆封存,她选择了一个更聪明的做法。
她把沈渺渺对林清辞的情感给锁住了。所以沈渺渺对于林清辞的感情就只是像对因她受难的常人所衍生的愧疚,而非她挚爱所能带给她的毁灭般的情绪感受。
最重要的是,她的催眠,他解不开。
每一个顶级催眠师都应该有一套独属于他的催眠方程式,道行越深,步骤越是繁琐,也越不容易解开。
他方才试过,还差那么一两步。
辛应钦压住心底的躁动和雀跃,眼底闪过一丝执拗的疯狂。
他越来越期待同自己女儿的交手了。
作者有话要说:沈渺渺详见委托人一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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