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教训
直到马车粼粼消失在夜幕中,平国侯爷的尴尬都还没褪去。他幼时吃过的苦比吃的饭都多,为苏先生所救后拜其为师,安置在靖王府直到今日,所接触过的女子不外乎的宫中的长辈和身边服侍的女子。像那样一眼望过去似娇似嗔似水似梦的女子,一时间迷失了心神在所难免。
“可惜了。”
“可惜什么?可惜侯爷的一片痴心?”
诶?身边有人他竟丝毫不察,他的警觉心已迟钝至此了?
萧景睿凝望那片黑暗无心同他玩笑。方才手下护卫发觉门外动静来向他禀告,他匆忙赶来见宫夕未与之相识便未现身,隐于门内观了究竟。
从见到那辆扎眼至极的马车开始他已有所猜测,听倒宫夕未称之为“悻姨”之后更是确认无疑,这个始终藏于车内没有露面的女子,果然是她——
“侯爷少涉江湖有所不知,车中女子在江湖上名声极响,是游走于黑白两道人人畏惧的煞星,她身边的六女是仇家的遗孤,被她一手□□长大,温驯听话得跟猫儿一样,身手绝不在日间杀手楼金榜杀手之下。”
胆大如萧庭生者听了也为之一寒。
“六个人都是仇家的女儿?她们就这么听话,莫非不晓得自己的身世?”
“全江湖都传遍了的事,怎可能不晓得。”萧景睿两手一揣,英挺的面庞浮起神往怀念,“她原叫苏幸,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仙霞山庄大小姐,端丽清雅落落大方,为当时众多青年才俊争相求娶,就在她成婚的前一日,送聘礼去仙霞山庄的未婚夫趁夜在饮水中下了毒,灭了仙霞山庄满门。苏大小姐带着幼弟和十多个忠心的家仆勉强逃生,庄主夫妇和其他人都未能幸免。”
“竟以下作手段害人全家,这人不可谓不狠毒。”
“此人为何下狠手,两家有什么恩怨,现在都不得而知了。十多年前我还在行走江湖时,这位曾名列琅琊美人榜前三的苏小姐已然蜕变成令人闻风丧胆的仙霞遗孤苏悻,她天涯海角追杀当年的灭门仇敌,立誓不除尽仇人便永不嫁人。既然她至今云英未嫁,想来是仍有仇人漏网的缘故。”
“大统领可知她现下投身何方势力?那宫夕未的来历不就昭然若揭了?”
“她来去成谜,除了动手复仇素来少现身江湖,托身何门何派还真鲜少人知。只是……”
萧景睿话音一转,正色道,“侯爷切莫对那六女起什么心思。六女与苏悻有灭门之仇,被她拿捏在手丝毫不敢有反抗之意,苏悻本身正邪莫辨,还是不要与她有什么牵扯为好。”
萧庭生见他一番劝诫甚是认真,不禁失笑。
“大统领,我萧庭生是掖庭罪奴出身,喜好纯出本心,与皇家高贵其实完全扯不上关系。若天下有什么样的女子真令我魂牵梦萦的,即便是与人有恩怨牵扯,我也愿意与她共同承担。这几位姑娘虽好,却仅仅使我一时迷惑而已,大统领无需担忧。”
江湖儿女恩怨分明,个性也远比侯爷你所知晓的高门贵女来得鲜明得多,一个云飘蓼成就了他一辈子的情之所终,一个苏悻令多少江湖英豪争相为她出生入死,怕就怕你侯爷也会遇上一个甘心为其生为其死为其不顾一切的江湖女儿啊。
江左盟怒长老苏悻的马车弯弯绕绕了约莫有大半个时辰,方才在南陵城北的一处私宅侧门停了下来。借着夜幕的掩饰几人穿过宅院在另一侧的宅门重新上了一架平凡无奇的马车顺着南陵城不大的街道同其他几辆车一起兜起了圈子。
黎纲长老和飞流借着换车的机会与梅东冥汇合一处,黎柯甄仲却被苏悻长老带去了其他车上,想到自己的任性还是连累了好友们,他的心里头便不是滋味儿。
“黎叔,我……”
“少宗主稍安勿躁,求情的话也且慢说。黎叔一把老骨头折腾着找了少宗主半月有余,见少宗主总算无恙,也容我等先松口气。”
黎纲跟从先宗主十多年,出生入死历练过来的赤焰旧人江左盟元老,先宗主去后盟内异心之人叛乱,他和甄平因平叛有功而得晋长老之位,匆匆二十年过去,他的身上也难免染上风霜,五十多岁的人了,由江左廊州一路追着蛛丝马迹查找他们三人的行踪,功力再高深也必然疲累。
他解下头上掩盖面容的斗笠,重重靠上马车车壁,回想起这半个多月来的忧心如焚,心里头说不出的酸涩。
“半月前,跟随少宗主从琅琊阁回盟的护卫飞鸽传书到廊州,言道一夜间所有人被药物迷倒,少宗主不知所踪,连飞流都未能例外。飞流是什么人,琅琊高手榜未落过榜的顶尖高手,连他都能放倒的药物是何等厉害,我们四把老骨头险些乱了分寸大张悬赏榜文寻找少宗主下落。”
“还没等拿定主意,隔天琅琊阁也有了传书过来,蔺阁主言道少宗主近月来时常试着调配各色药物,此次一举迷倒护卫当非外敌所为,叫我们千万别乱了方寸,盟内这才由我和甄平分头带人一路循踪查找。”
“幸而少宗主安然无恙,我已传书回盟内并通知甄平那头,他脚程快过我们,想来回盟之时他当已赶回。”
“少宗主此行遇到什么人经历过什么事我已略有耳闻,在此恭喜心愿得偿不虚此行。只是少宗主一身系三方安危,此番贸然出走,说得小些,少宗主全未将飞流和随护在旁的护卫们的性命放在眼里,你一包药下去迷倒他们,要是正巧遇上冤家对头寻仇,这些人恐怕到死都不晓得到了阎王殿里该找谁索命去。往大处说,你要是在外有个万一,我江左盟后继无人不说,琅琊阁和南楚那边怕不要闹翻天了去。”
“你自幼体弱多病,阁主和小晏大夫都不在身边,倘若真头疼脑热起来,谁又能给你医治?但凡有个好歹,我们如何向你故去的父母交待?”
梅东冥抿紧双唇,眼底疑有泪光滑过,拳头攥得掰都掰不开。
“黎叔责备的东冥都认,唯有最后,最后那条——”
“梅东冥生来无父无母,全靠师尊和众位叔伯抚养。我是死是活他们管不了,我到了九泉之下他们也未必认得出我的模样,这样的父母,这样的父母,哪里需要黎叔你们去交待!”
“少宗主,宗主他是有苦衷的。”
国仇家恨疆场狼烟都已经过去太久,当年身边的人都为那个英年早逝的林家小殊伤心不已,谁又想到大长老向宗主讨要来的承诺正孕育在宫羽的身上。江左盟局势不稳,当年的怒长老卷入内叛身败名裂,哀长老重病缠身天不假年,乐长老平叛中亡于暗算,唯余大长老苦苦支撑。
等他们清理帮务后腾出手来,才发觉有一个继承了林氏血脉注定要成为江左盟的希望的孩子,已经琅琊阁蔺晨的羽翼下慢慢地挣扎着长大。
“黎长老,先父于国于盟都有功,于我,他却仅仅是个传说中的人。我不怨他不管不教我还让母亲诞下我,只求您别拿他来教训我。”
车帘外夜色浓重,一如他的心里,暮沉沉的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逃家是我自己的主意,与他俩毫不相干,置飞流叔和护卫弟兄们于险地而不顾也是我的错,回到盟里我自会去刑堂找大长老领罚。劳黎长老甄长老费心费力寻找,我铭记于心,改日必登门拜谢。”
“少宗主……”
面前半年未见忽然变的陌生不已的梅东冥让黎纲有些怔忡,明明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到了口边却张口结舌的什么都说不出来。
“黎长老,一路辛苦了,先歇会儿吧。”
梅东冥神色恍惚的别开脸,无意再与黎纲多说什么。他眼神迷离地看向马车空无一物的某个角落,似是想穿过这片昏暗聚焦到某个不知名的过去。
那是小小的他,嘻嘻哈哈的在琅琊山四处玩耍,偶尔会遇见上山拾柴的农家孩子便一同玩闹个大半天,直到黄昏时分。
“哎呀,又蹭了一身泥回来,小皮猴儿啊,快去找人给你洗洗。”
“爹爹给我洗,要爹爹洗!”
“好啊,爹——爹爹?”自打荣任奶爹之后什么羽扇纶巾潇洒风流统统随风而逝的蔺晨阁主头疼地瞅着远远的连蹦带跳而来的小小孩童,熟练无比地挽起袖子收起扇子顺手捞起小祖宗扛在肩头,耳畔响起银铃般的笑声和叽叽喳喳不知所云的叙说。
等一下?那个爹爹是怎么回事?谁教这小子喊他爹的?他还是炙手可热的大好未婚青年呢!
“梅夕未,是干爹,干爹懂不懂?”
“虎子,花花都有爹爹,夕未也要爹爹。爹爹爹爹爹爹……干爹就是爹爹!”
干爹……还真不是你爹爹,你那位爹爹,是普天之下少有的英才,是得之可得天下的麒麟才子,是好儿子好臣子,唯独不是个称职的父亲,不是够义气的朋友。
“夕未啊,你也长大了啊,等开蒙读书习武再称我为干爹便不合适了,以后改口叫师尊吧。”
小小孩童歪着脑袋,眨巴着大眼睛不明所以。
“干爹?”
“叫师尊。”
“干爹??”
“是师尊啦!”
“干……”
“小笨蛋,师尊懂不懂,师尊!”
“干爹,干爹不要夕未了……哇啊啊啊啊……”
“哎呀,你别哭啊,被老头子看到又以为我欺负你啦。夕未乖,夕未不哭哦……”
师尊终归是师尊,他,终归是个没爹没妈的孩子。
萧氏皇帝一行人在外遇刺的事自然没那么快传入京中闹得人尽皆知,只天亮之后几骑快马驰出宫禁直入几个重臣府邸。朝中明面上依旧遵皇帝圣命维持着以尚书令、中书令为首、六部尚书协理的,遇要事请问皇太后议处的局面。
时值寒冬,又遭暴雪,大梁境内不少地方民居被厚厚的积雪压塌,由北向南甄别过受灾严重程度后户部负责拨付赈灾银两和粮食运往受灾州县。
这些事本身便是做熟了的,户部一干人等进进出出忙忙碌碌倒是忙而不乱。独独户部尚书沈追大人是上了些年纪的人了,身材随着年龄上来越发圆润的沈大人为防摔倒,不得已坐着滑杆出入府衙,眼下还得丢人丢进别人家的衙门。
“快,快些去禀报你家老爷,户部沈追沈大人有要事找他。”
“是。”
自有腿脚利索的刀笔小吏一溜烟儿地奔着后堂去寻吏部尚书大人出来见客。
呸呸呸,什么见客不见客的,说那么难听,又不是螺市街青楼楚馆里出来的姑娘,再者他们家老爷那副鬼见愁似得尊容,怕是愿意砸银子下去也没姑娘肯伺候。
扯远了,先把吏部尚书大人的尊容往边儿上放放,咱们回过头来瞧那头匆匆钻出后堂来满脑袋灰都来不及拍的史大人手上攥着一卷竹简也不要人跟着伺候,撩起袍角也是一溜跑着,险些与迎面过来寻他报信的小吏撞了个四仰八叉。
“哎哟喂,怎么走道哪,出什么事儿了值得你这么着急忙慌的嘛!”
“禀老爷,户部沈追大人又要事找您。”
干瘪老头儿抓着竹简的手下意识紧了紧,面上状若无事地爬起身掸掸衣衫上的雪片雪渣,嘴上还嘀嘀咕咕的念念有词。
“催催催催催,这沈胖子真是麻烦,有什么好催的,不就是两个压粮官的事儿么,本官是吏部尚书又不是老母鸡,一缺人就找本官要,本官要能给他下两个出来,还用……”
“哎!史元清你个瘦麻杆,你羡慕本官心宽体胖便直说,怎么拐着弯儿骂人哪!”
“谁骂你了,谁骂你了,你哪只耳朵听见啦?”
“两只,两只耳朵都听见了!”
这俩人打从认得起就不吵不相识,转脸的功夫吵了二十多年,还是一见面便吵,连当朝陛下都笑称二人是“欢喜冤家”。
原来沈追等了一会儿不见史元清便亲自找来后堂,恰好撞见史大人掸雪,当下两人凑到一块儿,又一边杠上一边往外走去。
“……老史,查到没?”
见左右无人跟着,沈追忍不住压低音量问道。
“陛下……这事儿非同小可,可我是吏部尚书又不是史官博士,卷宗库里有提到过一句两句的,却简单至极,你说一个江湖组织,我上哪儿找去。”
“找到多少算多少。走走走,进宫去,太后宣诏。”
“好好好,走!”
待他二人匆忙赶着进了宫,太后宫中已有几人奉旨来见。
“蔡年兄,赵兄,我等来迟了。”
“不算迟,还有个慢性子没来呢。”
“诶,你个蔡屠夫怎么在背后说人坏话呢!”
“比你好,你会当面叫人屠夫!”
“好啦好啦,两位大人都一把年纪的人了,怎么还跟顽童似的。”也不瞧瞧这是在太后宫中,太后性情虽宽厚,为人臣子的也不应放肆。
刑部蔡尚书同大理寺卿荀大人互相看不顺眼,见了面少不得争上几句的老毛病满朝皆知,看来到了太后这儿也没能让他俩忌讳收敛一二。
“太后驾到——”
“拜见太后。”
伴着笃笃笃笃的手杖敲击声,年逾古稀的皇太后在皇后的搀扶下缓步进殿。这位经历过前朝夺嫡之争挣扎着坐上太后宝座的女人以她娴雅淡泊的个性和冷静聪慧的头脑闻名于臣子之间,可也正是她的聪慧让她远离朝政远离庙堂,只安安心心的做她的母亲、祖母。
正因如此,皇太后手谕一下宣诏诸臣工,奉诏而来的臣子们多少有些心里没底,好在太后神色如常并未显出惊慌,他们忐忑了半日的心也可初初落回原处。
“众卿平身。”
“皇后,你来说吧。”
尽管深谙保养之道,上了年纪的人也禁不住劳神,有事皇后服其劳。
“是。”皇后柳氏正色道,“今晨陛下遣人快马来报,言道行至南陵城外福乐客栈遭杀手刺杀,幸有江湖高手出手相助方转危为安。陛下谕旨有三,其一,严查御驾离京前所有知情嫌疑之人,陛下鱼龙白服出京,若无人泄露行踪必无可能被刺;其二,令户部查找大梁境内名为宫夕未年岁二十左右之人,凡同音者皆详列备查;其三,令吏部查找所有与杀手楼相关卷宗,令大理寺派人暗查杀手楼行踪,详列备查。”
“给户部、吏部的圣命晨间已然送达,不知沈大人史大人可有线索?”
“回皇后,户部清查大梁境内二十岁以下命为宫夕未者查无此人,其余臣入宫时仍着人在找,只是近来赈灾之事繁重,清查之事恐要迟上几日。”
“此人陛下旨意中催促过要尽快找到,请沈大人多费心。”
“臣遵旨。”
“吏部史尚书呢?”
“禀皇后,吏部记载多为官员档案,极少涉及江湖,偶有记载也与朝中官员被杀手楼刺杀案情相关,臣已命人抄录近三十年来所有记录,明日便可送入宫中。唯有一本,臣已带入宫中,可呈奉御览。”
“尚书大人不妨读出来众卿一同参详参详。”
“这……事涉皇族秘档,恐不宜……”
史元清左右看了看,怎么想都觉得这事儿知晓的人越少越好。皇后虽说一道参详,想必也是不了解内情的缘故,他一思及此,不由犹豫起来支支吾吾不肯吐实。
“也罢,待会儿史卿留下单独禀告。既然陛下无碍,本宫已持太后懿旨另掉禁军精锐赶去随驾,大理寺卿……”
“臣在。”
“你需遵圣意派得力人手多加搜寻杀手楼下落及其近期的行动。只是陛下来信中言道杀手楼高手如云,倘非武艺出众者,莫轻易派出去,更需小心切勿打草惊蛇。”
“臣遵旨。”
“行了,皇后交代得十分清楚,诸卿回衙后遵旨行事就是了。史卿留下,其余的都散了吧。”
皇太后既发了话,重臣中也有些好奇心胜的,可惜太后亲自发了话,大家也只好散了伙,留下史元清一人奏对。
“史卿家,左右已无人,你大可说来。”
“臣遵旨。”
这位吏部尚书从袖带抽出暗暗藏下的竹简高举过头呈上皇太后御览,自己仗着博闻强记的好本事将前因后果细细讲了一遍。
……
“臣在此之前从未听说过这所谓的皇族约定,竹简上即留有各国国君烙印,显非作假得了的。臣以为,江湖人行事首重承诺,杀手楼首领事先当不知刺杀对象乃是陛下,只不过在得知陛下身份后依然不肯罢手直至那位宫,宫什么的赶到。个中缘由倒值得深究了。”
“史卿所言甚是,卿已知晓前因后果,之后协助大理寺一同办理此事时还需把握分寸,适时提点才是。”
皇后得太后眼神暗示,言下未尽的意思怕是在陛下回京前,这些个埋没了几十上百年的东西还得继续瞒着朝廷上下,这些话太后不好说,自是由她提点史元清了。
“臣自当遵旨行事,言语间定有所取舍。”有太后皇后定下个基调,他才好办事。
“臣,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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