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小恙
天色将渐明,太守府门外却已车马齐备,来往的仆妇把食盒箱笼一一搬上马车安放好。休憩了两日的贵人们用罢朝食纷纷抖擞精神出门上马的上马上车的上车。
言豫津在护卫们的扶助下慢慢上了专为他铺了厚厚垫褥的马车,挪了挪身体摆了个舒服的姿势安安稳稳地趴下,撇了眼车帘外头一脸无奈瞪着他的好友,嘻嘻笑道。
“行了行了,都是些皮肉外伤有什么打紧的,躺几天就能好的伤躺哪儿不是躺。陛下不都说了,下一回再去梅岭都不晓得是什么时候了。”
“那怎么能一样,马车颠簸,一路去北境只会越来越冷对你养伤不利。”
“萧母鸡,别啰嗦了。赶紧赶紧的把帘子放下,车里头可暖的很,你别把热气儿都给我放跑喽。”
“你……”
“去骑你的马去!”
都过了几十年还没学乖的萧景睿仍然没能逃过某人的调笑,干脆甩甩手不理这家伙。等着吧等着吧,路还远着呢,有他求着自己陪他说话的时候。
“陛下,随员补给均已齐备,可以启程了。”
萧景琰早将萧景睿吃瘪的情形看在眼里,见这位大统领气鼓鼓地过来,他忍着笑别过头故作抚摸爱马,只是忍得辛苦不免肩膀一耸一耸。
“陛下!”
“朕听见了,豫津坚持要去就随他去吧。母后加派了许多禁军来护驾,行程难免放慢,他乘马车倒也无碍。”
“臣遵旨。”
“等等,金陵有宫夕未的消息传过来么?”
萧景睿本转身欲走,却被萧景琰叫住。定定看向欲言又止的陛下,禁军大统领想到赶来护驾的禁卫一并捎来的那份奏报。
“启禀陛下,户部奏报已至,已遍查大梁境内15-25岁名为宫夕未的男子户籍,查无此人。臣以为,此人出身江湖,依照江湖惯例,用的极有可能是化名。”
化名,那线索就断了。
“罢了,天子剑既已赐出,朕相信他有用得着的时候。出发吧。”
萧氏君臣整装待发前往北境,负责抓回逃家少宗主的江左盟一行人却在离开南陵后的第二天遇上了麻烦。
当然,这行人的武力值已经高到逆天,完全不需要担心会遇上抢匪之类的——事实上,要事哪个不长眼的抢匪之流招惹到这几个人头上,才叫真正的倒霉,况且萧景琰治国近二十年,吏治清明百姓安居,除了些个小偷小摸以外,已少有真正盘踞一方的匪徒大盗。
他们次日一早开了城门后就从南陵离开向廊州而去,昨夜里愤懑不快的梅东冥仿佛在一觉醒来之后自然而然地消失的无影无踪了,这位儒雅敦厚的江左盟少宗主从善如流地坐上马车,默默地捧着书册一路翻看,连午间歇息用饭的时候也没说什么话,他素来吃的不多,用完饭后还有闲暇要来双干净的筷子笑眯眯地为飞流及黎甄两个难兄难弟夹菜。
待到晚间与晏南飞在约定的客栈碰面时,这位年轻的大夫一见到马车内有些昏昏欲睡的梅东冥时,一张脸马上黑成了张飞状。
“你这样多久了?”
“呃?”
“呃什么呃,我是问你高热了多久了?你自己身子不适都没感觉的么?”
“没觉得不对劲,我这不是好好的。”
“你这能叫好我就让飞流叔把我装在竹筐里当球踢信不信!”
“哪儿有那么夸张。飞流叔,你听见了啊,有人要被你当——”
“少主——”
一路上乘车颠簸得确实有些晕眩却没当回事的梅东冥猛一站起身眼前顿时一片漆黑,脑袋里更似有千军万马轰鸣而过似的嗡嗡作响。幸而晏南飞瞧出他不对劲早有准备,一个箭步跨上车用力扶着他才不至于一头栽倒在马车上。
“别逞强了,你额头烫得厉害,先进客栈去。”
晏南飞与飞流一左一右扶着梅东冥慢慢往客栈里走,把黎柯甄仲两个正牌小厮的活给替了,这俩人在后头干跳脚,无奈技不如人,除了赶着问明了屋子冲进去铺床叠被端茶送水。
他们约见的客栈本是江左盟在江左十四州之外地方的眼线,黎纲进了客栈就随掌柜的去了后头隐秘处取这些日子盟内寄来的讯息,待匆忙处理过一些棘手事务再来寻自家少宗主和自家儿子时,只有被一并挡在客房门外的份儿了。
“黎柯,少宗主呢?你们这是怎么回事,都傻站在门外头不进去服侍?”
亲爹,您可真是我亲爹,您怎么知道我俩是傻站在外头,我们是想进去来着,可进去了还不是被飞流叔赶出来了嘛!
两个后辈也是一肚子火气,昨晚上少主同老爹(叔)争执的话他们就在车外头,听得是一清二楚。从前的梅宗主是个什么样的英雄豪杰他们不清楚,可少主是少主,老爹(叔)难道还想把少主硬是拗成第二个梅长苏不成。
“少主病了,小晏大夫不乐意了,让飞流叔把我们都赶出来不让进。”
“嘿,你俩是少主亲随,他说不让进就不让进啦,当年宗主时常生病,还不都是我和甄平在旁照顾的。”
亲爹(叔),您又来了。
俩人不约而同地冲着黎纲英勇闯门的背影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等着瞧老爹(叔)被飞流叔丢出门外的英姿。
——就冲您这句话,换了我也不让您进去。
于是,从善如流的,摸到门把推开连脚都还没来得及跨进去的黎长老被武功日益精深的江左盟震盟之宝毫不留情地丢出门外。
“哎,我说飞流,我都一把年纪了,你能不能照顾着点儿别再用丢的了呀!”面子上过不去也就罢了,老骨头老腿儿的也扛不住啊。
“在诊病,不行!”
“不是白天还好好的吗,怎么就病了呢?你让我进去看看,我好问问晏小大夫。”
“不行,要休息。”
被飞流当面咣当一声重新关在门外的黎纲摸摸鼻子自认拿飞流没办法,只好跟自家傻儿子和傻侄子窝在一块儿候着。
“爹(叔)?”
“别问我,你们贴身随侍少宗主都没觉察出不对劲来,还没找你们俩算账呢。”
在后辈的面前面子是绝对不能丢的。死要面子活受罪的黎长老纠结着要不要把后背蹭上的灰给拍拍,纠结着纠结着,灰没拍掉,总算是把客房门给等开了。
“晏小大夫,少宗主怎么样?”
“挺好的,就是人晕了点儿,脑门儿烫了点,暂时死不了。”
暂时死不了就算是挺好了?
这下非但黎纲长老神色茫然,黎柯甄仲都怀疑不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就是晏小大夫气糊涂了。不过以晏小大夫廊州总盟一霸的名声,两个难兄难弟没那个贼胆挑战他的权威,乖乖瞅着他们的爹(叔),指望着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
“少宗主不是昨天还好好的么?”
“谁告诉长老少主昨天好好的?赶紧的跟我讲讲,我去抽死他。”
老天爷,晏小大夫这一脑门儿官司的阵仗好吓人,谁惹着他了?说出来不用小大夫亲自动手,他俩不介意代劳。
“不是晏小大夫自己传书来说少主无恙的嘛。苏长老亲自去接人的时候也没发觉少主身子不适啊。”
“经历过杀手楼围攻都没受伤,受了点儿内力冲击吐点血之类的小事犯得上大惊小怪的?他这事心病,心病懂吗?郁结于心忧思难解,本就内伤未愈,心事又不得纾解,哪儿能不病。”晏小大夫一副老学究的样子摇头晃脑掉书袋,背着手沿着客房外的回廊踱步,把个江左盟内威名赫赫的哀长老训得一愣一愣的。
“话又说回来,他这人素来会装相,若不是被我发现,估摸着他能一路瞒你们瞒回廊州去。”
“阿飞,莫要吓唬黎长老,哪儿有你说的那么严重。”
“是是是,没我说的严重,是比我说的更严重。说你呢说你呢,出来干嘛,回去躺着去,不知道自己这会儿不能吹冷风么!”
“就听你在门外吓唬黎长老,我要还能睡得着才有鬼。”
“我哪儿有吓唬他,明明都是大实话……”
晏南飞本还待嘟囔几句,一瞥见梅某人扫过来的寒光登时乖乖闭了嘴,转身扶了他回转屋内。
“小东冥,别以为我是怕了你,看在你正病着的份上才让着你。等你病好了……”
“病好了怎样?”
梅东冥靠着床上软枕卧下,眉眼含笑。
“不怎样!我真是前世欠了你的,这辈子上赶着来还债。”
“阿飞为我着想,我心领神会。阿飞放心,东冥无事。”
“行,你心里有数就好。我去借后厨煎药,你也别太累,说两句就早些休息。”知他有些话不愿当着自己的面说,他也从善如流乐得避开,不过病患不注意自己的身体,还得找人盯着才行,“飞流叔,半个时辰,待会儿服了药至多半个时辰,必须让他睡觉。”
“好,我看着,放心。”
晏南飞得了飞流的承诺方才放心地推门而去,临了临了不忘冲着黎长老抱怨。
“晏小大夫长晏小大夫短的,我可比少宗主还大个五六岁,有本事你们以后叫他梅小宗主试试。”
敢情是在这称呼上得罪了这位少宗主御用大夫。黎长老一刹那间明悟了。
“知道了,晏——大——夫,您就安心煎您的药去吧。”
梅东冥旁观二人斗嘴,看得忍俊不住“扑哧”笑出声,又觉得身上泛着阵阵寒意,略拉高了身上厚厚的被子,深吸了口气。
“黎叔,昨夜东冥说了些气话,请您不要放在心上。”
黎纲寻了圆凳拉至他床前,细细打量半年未见的少宗主,叹道,“这次见到少宗主变化不小,不似从前孩子气了。黎叔既盼着少宗主长成,又不愿你褪去青涩纯真,跑去淌江湖这趟浑水。”
“人总要长大的,逃避不是办法。并非东冥不敬重父亲,只是不愿被黎叔当作父亲的替代一一作比,东冥比不过父亲天资卓绝,恐要令黎叔和其他叔伯们失望。”
“哎,须怪不得你,是我操之过急了。少宗主与宗主终归是不一样的,这点我记下了,待回到廊州再寻机细谈。你身子不适,早些歇息吧。”
“好。黎叔也早点休息,明日还要赶路。”
“明日再说吧。”
黎纲摆摆手,想来担心明日梅东冥的病况,不打算急着赶路了。
见两人没说几句黎纲便识相地离去,飞流表示十分满意,他熟练地从柜中抱出另一条被褥拉好盖在身上,寻找到梅东冥身上令他心安的气味,安然地趴在他膝头卧下。
昏暗的屋内,烛光闪烁,映得这位江左盟少宗主脸上明灭不清,他双目轻阖,久久不发一言,忽而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说给飞流听,低声道,“飞流叔,我见到他了,你说的,那个水牛。”
在梅东冥的记忆中,父亲母亲都仅仅是两个苍白的称谓,当师尊把他从母亲身边抱起搂在怀里的那一刻起,他就是琅琊阁上上下下捧在手心的宝贝儿。
他们对他的喜爱相比之下单纯一些,他是阁主好友的遗腹子,是老阁主和阁主倾力救治过,曾经在阁中逗留过的梅公子的儿子。师尊给予他的活命之恩养育之情教导之谊他一辈子都还不清。
尽管师尊从未想过要他还。
“你个小孩子家家的,操那么多心干嘛。天塌下来也有个高的顶着,有你什么事儿了!”
那位自命潇洒风流不可一世至今还秉承着翩翩佳公子风范的阁主师尊一定会这么教训他的吧。若他说大话的时候还时不时白衣翩然轻摇折扇,绝对免不了被师母和师弟们联袂嘲笑。
想来也是好笑,一生最是怜香惜玉追蜂逐蝶的师尊,最大的遗憾就是连生了三个儿子就是没能得个掌上明珠吧。
黎叔甄叔也疼爱他,他们既是当年的赤焰旧人又是父亲在江左盟的心腹属下,陪伴了父亲十多年风雨同舟的同路人,父亲故世后,他们得知了他的存在,随之将满腔的忠义和期盼一并寄托在了他的身上。
他还年轻,不通世事不晓人情,他经历过的磨砺尚且不及父亲万一,他于江左盟或许有着别人想象不到的用处,可平日里无知无能的他就要一肩担起几万弟兄的生计在茫茫江湖中谋得一线生机。当真做得到么?
是的,他是梅长苏的儿子,也是赤焰少帅林殊的儿子,他是江左盟最后的保命利器,是烙刻在梁帝萧景琰心底最痛的伤疤,这些他很早就知道了。
五年前他无意中听见大长老与甄平叔谈及此事。当时少不经事,被当作兵刃器械对待的义愤和满腔孺慕感恩之情遭到玷污的委屈涌上心头,他仿佛用尽了身上所有的力气命令自己的僵直的双脚调过头一步步走回房去,他怕飞流叔察觉到异样,不敢哭不敢怒吼咆哮,只能强作平静地当什么都没听见过。
之后他病了数日,南飞问过他为何心思郁结,他摇头不语。这样的秘密连师尊都不好诉说,又何必拉着南飞一道,南飞盛怒之下一包□□放倒一宅人的事绝对做的出来。
日子久了,他渐渐长大,也渐渐想通了。
梅东冥是大长老为了江左盟苦苦哀求得来的,他们于他是生存的意义,他坐在总盟宗主之位上一日便竭尽心力一日,但他不会忘记他同时还是琅琊阁主的弟子,南楚国的少师,这条命,他还留着有用。
“睡不着?”
夜深人静,心绪难平,他是真的入眠还是闭目养神任脑袋里万马奔腾是瞒不过飞流叔的。
“是啊,吵到飞流叔了。对不住。”
“想什么?”
梅东冥狡黠地嘿嘿轻笑,绝对不会承认方才一瞬间自己居然起了捉弄飞流叔来排解自己心中郁郁的坏念头。
“想水牛,想言侯和萧统领,想飞流叔,还有孔雀尾巴。”
尽管一个字都没说,梅东冥依然敏锐地感觉到腿上依偎着的某双胳膊几不可查的颤动了一下。他不由得顽心大起,继续往火堆上添柴。
“飞流叔,东冥也学会编孔雀尾巴了,明年东冥生辰,飞流叔为东冥舞一曲孔雀舞可好?”
似是被勾起了某些“惨痛”的回忆,飞流猛摇着头试图把某个身影从脑袋里晃出去。好容易晃停了,他蒙着脸低低哀叹,“暖暖,学坏了。”
次日清晨,梅东冥高热稍退,黎纲本意再多歇一天,被自家少宗主三言两语哄去结了房钱后就稀里糊涂继续赶路。
对此梅少宗主双手一摊白眼翻翻,他们骑马他坐车,大车铺得软又热,一颠一晃好睡觉。
好在晏小大夫妙手回春,他们行程也不赶,走走停停十来日,梅东冥的病也痊愈了。
“算算差不多明日便可过汾江,再走上七八日就到廊州了。很快要见到威严的大长老了。你们仨怕不怕呀?”
“你在琅琊阁待太久了,连说话的油滑调调都越发像师尊了。”没好气儿地斜了眼唯恐天下不乱的晏南飞,安抚着就快泪眼汪汪的小伙伴,“大长老那儿我自会一力承担,不会让你俩受过。倒是快近除夕,照我们现在脚程十有八九会误了团圆饭,我想过了汾江弃车骑马,至多三日就能赶到廊州。”
他最后这一句是冲着身边虎视眈眈的晏小大夫说的,没这位点头,想骑马纯熟做梦。
“可以,白日赶路,只要不误了夜间休息,有我在便绝对没问题。”
“多谢。”既已说定,早些与黎长老商议才是,“小柯,请黎叔过来车内一叙。”
这会儿正在外头赶车的黎柯过了会儿勒停了马车,回身掀开车帘道,“少主,方才有几个人拦我们的马说要买马雇车,我爹让咱们先走,他去处理下便追上来。”
买马雇车?说得好听,怕是遇上劫道强抢的了吧。
左瞧瞧满是兴味,右看看两眼放光。好吧,跟着他这个江左盟少宗主鲜少踏足江湖,连几个抢匪都能让这几个家伙觉得新鲜了。
“行了,走,咱们也去帮帮黎长老的忙。”
至于黎长老乐不乐意他们这一车热血沸腾的小年轻们去帮忙,怕要两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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