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祸端
暮色沉沉,远眺天光只余一线,街头巷尾的路人大都行色匆匆赶在日落西山前归家。每每此时,廊州州府衙门前的街道在周遭一派纷忙中尤显冷清。
秋末冬初的傍晚没了暖阳的余晖顿感凉意袭人,疲惫不已的女医圣迈下马车瑟缩着进了府衙,甫一踏足后宅,昏暗墙根下倚墙而立的人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前来沙哑着嗓音低声询问,“他可还好?”
“旧疾复发,急怒攻心,危在旦夕。”
“既如此……”
云氏医圣投去淡淡的一瞥,言语间虽波澜不惊,她眼神中暗藏的愠怒明明白白不容错辨。
“侯爷,你以为今时今日经你此行过后,以民女的尴尬处境如何留下?”
被她一句话堵得张口结舌的言侯爷偏过头面露苦涩,良久方叹道,“是我急于求成不择手段,未曾顾及他的处境害他病重。怪只怪江左盟隐患已深,操之过急也是怕他泥足深陷难以自拔。”
“侯爷有侯爷的立场,梅宗主有梅宗主的无奈,个人有个人的身不由己,不必说给民女听。民女累了,先行告退。”
她明显无心于此事纠缠,悬着心又是扎针又是灌药忙碌了大半日,她累得一个字都懒得多说。草草行礼告罪后便丢下言豫津径自往暂住的屋子走去。
言侯爷半张着嘴欲言又止地目送她渐渐走远,蓦地高声追问道,“医圣既归,那边可另有安排?”
云飘蓼脚步稍缓,迟迟方道,“江左盟内有南飞,如遇变故自会来报。侯爷可安心了?”
安心?何谈安心?
言侯爷重重吐出一口气,悬在半空的心依然随着云医圣带来的消息难以放下。
他思虑再三,此举固然鲁莽,胜在一针见血让江左盟无从推脱抵赖,也逼得莫临渊不得不做出抉择。他亦曾为梅东冥的处境地位而犹豫不决,却不想东冥自始至终被蒙在鼓里,一朝东窗事发毫无回旋余地,无论身心皆一时无法承受。
只盼不要弄巧成拙,反倒害了梅东冥才是。
府衙外车轮声再度响起,伴随而来的是咣啷咣啷撞击作响的镣铐枷锁,被差役锁拿而来的两名人犯低垂着头披散着发步伐沉重地自门外走近。
奉兴国侯密令负责此行解拿人犯的刑部官员和禁军校尉见兴国侯在旁,一同赶步上前复命。
“侯爷,人犯拿到,作何处置?”
“不急,尚有人证物证未到,人犯先行押入牢房。尔等先行歇息一日,后日与本侯一道启程将人犯直接押送进京。”
“下官遵命。”
“遵令。”
来廊州近半年,该查该办的大多办妥,廊州份属大梁,然而江左盟在此盘根错节势力庞大,人犯在此审理恐生枝节,何况明面上江左盟并未全然卷入谋逆案中,乃此二人私自所为,万一深究下去挖萝卜带出根来,怕只怕非但人犯进不了京城,连他自己都安危难测。
趁着莫临渊被他一时吓住束手缚脚不敢轻举妄动之际离开江左十四州方为上上策。
大半年前金陵
兴国侯府的马车稳稳停靠在禁军大营外,年过四旬的言侯爷跳下马车甩着长袖腾腾地就往营里冲去。
“侯爷请稍待,待末将前去通报。”
“通什么报,你这守卫是新来的吧。本侯常来常往,这套早省了。”
言豫津摆摆手,径自推门进了大统领行辕,就见萧大统领正对着一叠文书左右比对仔细查看,听到门外传来声响才堪堪抬头看了眼,漫不经心地打了声招呼便接着低头看他的文书。
“诶,你也不问问我为什么来?”
“你气鼓鼓地冲进来还用问为什么?定然是有人惹到你了,谁那么倒霉?”
“怎么说话呢。我爹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被拐到江左去了,你说我能不生气么。”
“江左?江左盟请言侯何事?”
事关老言侯,萧大统领稍稍感兴趣了些,遂放下文书亲自倒了茶端给好友,“喝杯水消消气,说说是怎么回事儿?”
“还能怎么回事儿,江左盟大长老来信,请我爹给梅东冥当加冠的主宾,我爹自打知道林殊哥哥有个儿子是江左盟的少宗主之后日思夜想盘算着要去趟廊州,这下可好,正中下怀,二话没说接着信就走了。”
果然是言老侯爷的做派。
萧景睿不禁失笑。
“这也没什么,为人加冠做主宾本是德行品格高贵之人方可胜任,江左盟寻到老侯爷头上也在情理之中,你有什么可生气的。”
“我当然生气,我的品格德行很糟糕么,莫老头儿怎就没来请我呢,老爹年纪大了长途跋涉不易,我就不同了,正当盛年又是侯府侯爷,最最合适不过了。”
“是,你最合适。我看你是最想凑热闹才是真的。”
牛牵到京城还是牛,好友的脾性即便继承了兴国侯的爵位依然不改分毫。萧大统领在心里偷偷地翻了个大白眼,面上却不好当面拆他的台。豫津最要面子,当面拆台他定要着恼翻脸。
“就你知道的多。”
言侯爷没心思在冠不冠礼的事儿上多做纠缠,他挨到萧景睿桌前,压低嗓音贴着好友一阵耳语,“景睿,陛下密旨,给我一支禁军听用,要身份来历干净的。”
萧景睿侧过头凝视着这位行事越发诡秘莫测的好友,其实这道旨意来得并不意外。
豫津回京带来了林殊哥哥后继有人的消息,又有蒙大将军从旁佐证,触及到陛下心中的隐痛,不论为谋得自己内心的平抚救赎或是为林氏后嗣得继而欢欣鼓舞,上到太后陛下,下至他们这些昔日的旧人,都会不遗余力地将这个孩子迎回金陵,以他应有的身份继承先祖的荣耀。
“避开耳目安排人手需多费几日功夫,你急于要人?”
调皮地眨巴眨巴眼睛,这般轻佻地行径在年过四十的言侯爷做来意外的不显违和,只是萧景睿与他自幼相识交好,熟知当他越是笑若灿花目光狡黠,越是满肚子坏点子没处用。
“自然是着急的,我还等着借你大统领的人手出京去抓坏人呢。”
“啊?”
“啊什么啊。我说景睿,你不是禁军统领么,怎还需要在文书功夫上磨锉,莫非还得允文允武才艺双绝?”
“贫的你,少来捣乱糟蹋我的桌案,没见我正忙着。”
大统领没好气地抽回被言侯爷翻乱的文书,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刚才看到哪儿都忘了。
“哟,萧大统领发雷霆之怒咯,本侯好生怕怕。来来来,案牍之劳非你所长,且让本侯看看,怎么将功补过向大统领赔罪……咦,是今年中正定品的殿试名单?”
中正定品事关国策,朝野上下的目光大多聚焦于此,言豫津身在朝堂漩涡的中心自然知道得一清二楚,但熟到仅凭看到几个人名便能一口道出这是定品殿试名单,无疑在寻常中透着不寻常。
“奇怪我一语道破,觉得蹊跷?”
“不蹊跷?”萧景睿挑高眉头,似笑非笑地睨着好友,“你又不曾担任今年的中正官,又是近几日才回的金陵,即便有心在这些候选人中挑选一二有用之士备着听用也没这个时间,我这名单自中书省传递而来没名没款的,光凭几个名字就一猜即中,如无缘由你可堪比神仙了。”
景睿善于体察人心,可惜太过心软善良,陛下任人唯才将他放在禁军统领的位置上而非派驻一方为守将,要不是他不惯于猜度人心使手段阴谋,恐怕今日成就不下于自己。
“正如你所言,我刚回京没功夫梳理这些个地方举荐上来的人才,却挡不住有人已经坐不住出手拉拢收买人心。”
“怎么回事?”
“那日我出门办事饮宴得晚了些,回府前偶然遇上大皇子手下的黎阳亲自送了两个人下‘洛神’,派人稍加查探便有了答案。”
“陛下可曾知晓?”
“我自然不会多这个嘴,陛下当不知晓。”
可怜日子过得飞快,仿佛昔年夺嫡争锋相对犹在昨日,转眼间功夫,陛下的皇子们逐渐长大,竟眼瞧着也要踏足朝堂相争一番了。
夺嫡何等残酷无情,血亲手足恩断义绝反目成仇,陛下作为亲历者对此深恶痛绝,倘若知道了自己的皇子们将步先一辈的后尘,不知将和等怒其不争哀其不幸。
“痛心也好震怒也罢,总不能由我们这些天子近臣向陛下禀报。景睿,你也别去多口。”
这下萧大统领的白眼痛痛快快地当着好友的面翻给他看了。
“你当我是傻子么,就算我有心密报也得知道大皇子着意笼络的对象是谁才行。行了行了,这几日我忙着安排这些士子金殿大比,等告一段落就着手给你挑选得力人手。”
“就等你这话了。”
“啪”的一声,竹简落回禁军大统领的书案上。言侯爷笑嘻嘻地拍拍手上压根儿不存在的灰尘,“接着看你的文书吧。我先回府,哦,对了,内子许久不见你家夫人,这几日桃花儿开得甚好,休沐之日你我两家同去踏春游玩赏花如何?”
“这有何难,是该聚聚散散心了。”
公事说完顺带聊私事,言侯爷当真是两不误。萧大统领自愧不如,亲自起身送言侯爷出去。两人说笑随心,谈及家人后辈,不由会心一笑。
大梁朝每三年一次举行的中正定品,首先是由各地州府官员推荐下辖学识渊博品格德行皆出类拔萃的学子,得到推荐的学子经过层层核查无虞后获准参加金殿大比,何人有幸在天下才子中脱颖而出,莫说入职六部中枢,假如能得陛下青眼,青云直上一步登天亦非白日做梦。
似杜若、朱圭二人这样待价而沽的士子说不准哪一个就能飞上枝头摇身一变成为炙手可热的重臣,故而朝中无论有心提拔栽培还是意在笼络党朋,都明里暗里以各种各样的邀约聚会之流的法子试探过。
这批待选士子中几人可堪大用几人庸碌无能众多大人物早在心里来回盘算划拉过好几回,只待今日金殿大比后再施手段。
一班青年才俊们于宫禁前由禁军一一查验身份仔细搜检过后放行入宫,有宫内中官带领他们扶阶而上,从护卫森严的宫墙外迈入大梁朝堂的关要所在,巍巍宫室鳞次栉比,处处彰显皇家气象。有幸参加金殿大比的虽多为世家子弟地方士绅,自恃身份不至于像平民书生般看得出了神当众出丑,暗里仍不免为天家泱泱气度所慑,原本存着几分轻慢的也乖乖收敛不少。
戴着铜面兽首的御林军拱卫着的武英殿已在眼前,想到即将陛见梁帝,是一步登天还是被踩入泥中乏人问津皆在之后的两个时辰他们如何作答,这些平日里自认天之骄子天纵英才的人物们也难免紧张。
“宣——待选士子进殿——”
中官传下旨意的话音方落,武英殿的大门吱呀呀地缓缓开启,待选士子们鱼贯而入,在殿内庄重森严的气势压迫下不由得纷纷低下头来,仅有的几个出身高贵门第的子弟深谙藏拙之道,少不得同其他士子一道敛去锋芒。
“参见陛下!”
“平身。”高坐玉阶之上的梁帝萧景琰已是第七回亲自主持中正定品,历次定品中不乏惊才绝艳者,有些凭借真才实干跻身朝堂步步高升,更多的则如天际闪电般划过一道,很快就消失不见。萧景琰自上向下俯视,忽而悄然失笑,随即轻摇了摇头,转过头吩咐颜直宣旨。
颜大总管得奉诏令,走到玉阶前高声道,“奉祖制、遵上谕,我大梁乃选良才辅弼君主安抚万民,当晓圣贤、明刑律、通民生,非贤达不可为也。尔等皆为州府所荐德才兼备之士,朕循制于武英殿开科定品,命中书令谢楠为中正官,并副中正官十八人,开明堂祭天地,择优取仕。”
旨意简明扼要,像极了当今御座上的这位帝王雷厉风行朴素爽利的风格。萧景琰行武出身,天性不爱那些魏晋之风奢靡慵懒之态,在其治下颇出了些为氏族大家诟病的“粗鄙”官员,大大有失文人雅士的风骨。尽管各种为人所诟病,大梁国富民强百姓富庶安居却是不争的事实,光这一点就辩得清谈书生们无言以对。
宣旨过后,宫内中官依次奉上笔墨竹简,士子们跪地领旨后齐齐入座,随着编钟声“咚”的一响,各自展开竹简审题构思如何作答也许是这辈子最要紧的文章。
文题有二,其一者,对六部职责运作针砭时弊,提出良策以改观六部办事滞后的冗厄;其二者,论优恤功臣之后。
前一题关乎时政当权者,算得上是篇策论,意在问政于民求解决之道,只要不得罪六部当权的大佬们,稍稍平缓些就是无功无过;至于这后一题么……定品中有人似笑非笑地勾起嘴角,随即察觉自己过于轻狂疏忽。
能在武英殿上谋得一席之地的哪有简单人物,无不是成了精的老狐狸,一有风吹草动都难逃过他们的注目,真若招来不必要的在意和麻烦,其不是自找麻烦得不偿失。
抱着隐讳心思悄然收敛的有,借此大动干戈唯恐天下不乱的也有。字字珠玑跃然其上,端的是一派繁忙景象。
金殿大比之后士子们退出武英殿出宫待诏,所答卷宗一律交由中正官评改后择优者报与皇帝,这些士子经过当地州府的评议,多为当地出类拔萃的人物,再行笔试无非是为杜绝徇私舞弊,以免真正的人才明珠蒙尘却让那些不轨之徒鱼目混珠。
在金陵待诏的日子里,各部大佬有耐不住性子急切些的已然出手邀约相中的士子,更多的是心里没底的士子们抛下读书人的矜贵架子或自己个儿跑道茶楼日复一日的饮茶,或邀上三五好友一同外出踏青郊游,力图与京中的大人物们攀上关系谋个好前程。
京中多的是懒得与这些个士子打交道的世家权贵,为避开被权欲蒙住了眼一心攀附龙凤的庸人们,原本有意相约一道去京郊赏桃花的言萧两家也不得已退而求其次,跑去近来恰在京城逗留的穆王府,借他府上誉满京城的梅林过过瘾。
也真是凑巧,两家的马车还未到穆王府就与穆王爷和他身后的车队凑成了一队。
原来穆王爷看厌了自家府上千篇一律的梅花,有心趁着春寒时节带着一家子去纪王府郊外的别院泡温泉。
萧大统领惋惜之余打算打道回府改日再来叨扰,却被穆王爷拽住缰绳不肯放行。两人一个脾气和软一个火爆直率,本就交情不错,萧景睿也不着恼,好声好气地与穆王爷说项。
“王爷且放手,下次休沐下官定与言侯再来拜访。”
“相遇便是有缘,何必等下次。纪王这个院子空着也是空着,我既开口向他借,再带些人去也无妨,桃花梅花有什么好看的,这天寒风大的,一道去一道去,泡温泉才是快活似神仙的享受。”
“穆王爷,下臣还是不去……”
穆王爷不改年轻时的爆竹脾气,两眼一瞪两手一叉,颇有你不去就是不给我面子的意思。
萧大统领一面觉得回绝穆王爷弄僵了两家友谊十分尴尬,一面不愿被那些个嘴碎的书生们指指点点说他天子近臣结交异姓王侯免得招来麻烦,左右为难之际还是言侯豫津策马凑过来,三个脑袋瓜子凑到一块儿嘀嘀咕咕。
“景睿,听王爷去就去,这时节泡温泉多舒服啊,难得王爷盛意,你我莫要辜负了。你不想去,嫂夫人和孩子还想去呢吧。”
“王爷盛情我心领,我的苦衷你还不懂?你我身在中枢天子近臣,今日图一时快活去了,这一路的士子多少双眼睛,明日就能传出我们三人结党祸乱朝纲的谣言来。你我脸皮一厚鼻子一捏权且当听不见,王爷是南境王爵,朝中早有闲言碎语不断,如此一来不是坑害了王爷吗。”
“本王才不怕。”
穆王爷胸脯一挺,不像是名震南境的穆王爷,更肖似京城街头巷尾混不吝的纨绔子弟。
言侯爷耸耸肩,呵呵笑道,“听见没,王爷不怕。你还担心什么?”
“我……”
穆王爷、言侯爷都是一副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的无赖痞子样儿,三人中自恃君子的萧大统领浑身无力连气都生不出来。
“无须担心,我早有安排,就怕他们不传。”
肩上言侯爷毫不客气搭上来的那条手臂传达着主人无比的信心,侧过身将言侯爷一脸嬉笑尽收眼底,再瞅瞅另一边打定主意夹着他同行的穆王爷,萧大统领无奈至极地点点头,从了这任性得无理取闹的两位显贵。
两路人马并作一路,浩浩荡荡招摇过市奔着城门去,穆王爷接手南境王府多年,早在时不时的边境争端中练出一身的杀伐气,他径自与言侯爷谈笑风生放声大笑起来都显得豪气纵横,萧大统领不擅闲谈,偶尔陪着他们一起聊上两句,大多时间策马在旁含笑倾听。
一个是威震南境的异姓王,一个是世家出身世袭的侯爷,还有一个是当今陛下倚为心腹交托宫禁的禁军大统领,三人全无顾忌举家结伴出游,半个金陵城都有幸围观了这队车马大张旗鼓出城的景象,更遑论王爷侯爷加军爷三位爷有说有笑甚是和睦。
“言叔父、萧叔父心宽得很,旁人对穆王府讳莫如深躲还来不及,他俩还巴巴凑上去一道出城游玩儿去了。”
“君子坦荡荡,小人多戚戚,心中无鬼自是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心。言侯爷是当世少见的清明通达之人。”
“听先生的口气对言叔父的个性为人都十分了解。先生千里赶考果然有心了。”
“殿下此言令在下惶恐。言侯爷煌煌世家名门之后,堂堂一品兴国侯,我这葺尔小民哪儿敢妄自揣度上位者的性情。只是……”
“只是什么?在我面前有话直说,不必吞吞吐吐遮遮掩掩。”
“也没什么,在下想起从前故老传说,言老侯爷身为太师之子年纪轻轻就敢凭三寸不烂之舌独身闯入敌军大营游说敌军统帅,智慧过人不说更兼勇气可嘉,言侯爷家学渊源才学自不必说,这份胆识比之老侯爷亦不逊色。”
沿着金陵城繁华的北城门大街的“听雨阁”临街的雅室内面对而坐的两人在此平茶已有许久,本是漫无目的的闲聊加试探,不料这偶然自茶楼下路过的车队好巧不巧地成为了两人间的新话题。
“朱圭,你言下何意?”
这人表面上一副温文尔雅的无害模样,说出来的话字字带刺句句藏刀,真以为他听不出么?
在萧敏琮质问下略显狼狈的朱圭慌忙解释道,“在下并无故意冒犯贬损当朝权贵之意,只是感叹于穆王爷言侯爷和萧统领君子坦荡荡,结伴同行本无可厚非。怕只怕王爷侯爷自恃君子,却难抵见识短浅心胸狭隘之人搬弄是非混淆黑白。”
“清者自清,父皇明辨是非,绝不会将无知小人的谗言放在心上。”
“陛下圣明天下皆知,殿下您的聪慧宽仁又有几人了然?”
他勾起嘴角噙着笑面带得色地迎上萧敏琮审视的目光,十分愉悦地发觉自己在大皇子殿下心里的份量有所增加。
即便屈身接受萧敏琮的延揽成为其党羽,他也必须是其中举足轻重的那一个,绝不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随意被撇开舍弃。
大皇子殿下自认喜欢聪明人,然而……
“本王不喜欢自作聪明的人,天下才俊众多亦不是非你不可,本王礼贤下士不假,一味纵容放任绝无可能。”
被萧敏琮毫不容情的一句话顶得笑容僵硬片刻便即消失不见的朱圭对他始终报以轻视的大皇子殿下有了新的认识。
生在宫墙之内的皇子们,哪怕再愚蠢无能,勾心斗角都流淌在他们的血液里成为了他们与生俱来的本能,学会圣人言行之前,鬼蜮伎俩大多了然于胸。
他有意展露才华引其注意,却弄巧成拙反倒招来猜忌,萧敏琮的敏锐聪慧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余,他对萧敏琮的策略不得不相应更正。
“殿下恕罪,在下也是为殿下着想。”
萧敏琮摆摆手,冷言道,“若你不是为本王打算,早没了坐在此处与本王对饮谈天的资格。只是有些不该想的千万别多想,还不到你为此动脑子的时候。”
“殿下胸宽似海,在下佩服。”才多说了两句,稚嫩之处登时一览无遗。朱圭陪着笑脸,刚刚悬得半天高的一颗心反倒放了下来,二十啷当岁的皇子,终归是天真了些。“殿下既一心求学广结博学之士,不如在府中办些个茶会,以茶会友互通有无,岂不妙哉。”
捻着手中茶盏的萧敏琮转怒为喜,倏尔一笑。
“这个主意才算靠谱。春时方至天候犹寒,你先替本王斟酌些人选来,待春暖花开了本王开府,广邀文人雅士品茗赏文。”
休沐之后次日大朝,有御史当朝具本弹劾穆王、兴国侯、禁军大统领徇私结党过从甚密,指三人持身不正,意图不轨。
且不说穆王爷脾气火爆险些当朝发作将那几名御史骂得灰头土脸,言侯爷则耐着性子同御史们来了场“与同僚好友一同出游是否等同于结党营私”的论辩,他口才一流胆识一流连圣宠都是一流的,几名御史跟他过不上几招就无奈地败下阵来,不得不将枪口对准和他们一样份属臣子且素性和善的禁军大统领。
萧景睿是个不折不扣的聪明人,当朝与御史打嘴仗不适他一个“武夫”该干的事儿,是以无论御史们说什么指责什么,他一概不予回应,只默默站着聆听,直到御史们说得口干舌燥疲惫不堪,他才施施然出列朝班,诚实坦率至极地向御座之上的萧景琰陛下行礼启奏。
“陛下,臣是冤枉的。”
一干告状的御史气得昏厥的昏厥吐血的吐血,这种一拳头出去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还不如刚才同言侯爷的激辩来得痛快,至少他们证明了自己有用武之地。
当了二十年的皇帝他还是颇有心得,底下的臣子们揣的是什么心思搞的什么鬼,虽谈不上了然于胸倒还能猜上个十之八九。
这些个御史,就像是一锅粥里的搅棒,忠心称职的能把一锅粥搅匀颗粒分明平添口感,若遇上些个不称职的……只会搅得乱了这锅粥。
皇子们渐渐长大,有了自己的心思自己的打算,正如同敏琮已然从今次的中正定品所选拔的人才中下手寻觅可用人才一样,年幼些的皇子自己还不善筹谋算计,他的母族却按捺不住蠢蠢欲动了。不然怎会有今日早朝的这一幕闹剧。
萧景琰不动声色,眸中已染上冰霜,想来对朝中的风起云涌豫津也有所察觉,否则不致于放任黑手以莫须有的罪名掀起风浪。
向玉阶下的穆、言、萧三人投去安抚的眼神,大梁的皇帝陛下可不是什么任人愚弄的昏君,想要将他玩弄于鼓掌之间的人可得小心别玩火自焚。
若要说有所得的话……萧景琰审视的目光凝滞在刚行过冠礼得封郡王的敏琮身上。
看来这孩子还招得了些见识匪浅的帮手,非但没在朝上做出落井下石这样没脑子的举动,还在御史们纷纷跳出来攻讦三人时,他能隐忍不发从头听到尾,末了御史力竭之时再行居中调停,明面上是为穆青豫津和景睿说话,暗地里安抚御史,两边讨好。
只是这左右逢源的活不好干,穆青直肠子察觉不到,豫津和景睿都是心细如发的人,恐怕未必将他这份人情记在心上,反而引二人不快。
算了,孩子还小,吃几次亏才能成长,不着急。
散朝后,未曾获罪的穆王爷、言侯爷两位位高权重圣眷正隆的两位当朝大人物全然没把瞪他俩瞪得眼眶都红了的御史们那副要吃人的模样放在眼里,故我的大摇大摆凑到一起“顺路”回府,萧景睿对两人的孩子气抱以无可奈何,要不是他还有值守宫城的职责在身,这两人恨不能直接拽着他再去哪儿一游,彻底坐视了“结党”这个罪名。
随着陛下回转后殿,萧景琰心事重重的样子他看在眼里,份属君臣他不宜多言,能做的仅仅是陪着自从登极之后就成了孤家寡人的萧景琰,使他不觉得那么寂寞而已。
“景睿,景睿。”
萧景琰连唤了好几次才见萧景睿如梦初醒似的回过神来,对方自知御前失礼连忙向他请罪,他摆手示意免礼,倒有些好奇萧景睿神游天外的缘由。
“陛下恕罪,臣只不过想起家人有些愣神。”
“哦?说来听听。”
“这个……”
“怎么,不方便说与朕听?”
人都有与生俱来的劣根性,越是旁人不想说的,越是想知道,身为帝王亦难免俗。
堂堂帝王怎的也如此八卦。
偷偷腹诽的萧大统领看清帝王眼里闪亮亮的名为“好奇”的光芒,不得不认清现实同帝王分享自己家中的那些个“私事”。
“昨日三家一道郊游,拙荆与穆王妃言侯夫人相谈甚欢,谈及家中近来踌躇不定的家务事,王妃与夫人给了拙荆些许建议,臣回府后才听闻一二,现在想想十分有理,故而想出了神。”
“哦,几位夫人都有什么样的高见,朕乐意领教。”
“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内务,不外乎家中仆役有贪污悖主之嫌,拙荆顾忌这家子仆役都是过去母亲面前的老人,没抓到实证且不忍过分苛责,又担心不加惩处旁人会群起而效仿,届时家中免不了乱做一团。夫人们对拙荆说,既然她心软下不了手,也难断言这家人定有纰漏,不如暂且将他们调开一阵子,若乱象平息则可断定他们的过失,若纰漏依旧,一则可以杀杀这些人倚老卖老的心思,二则还能抓出真正悖主之人来。”
萧景睿一五一十地娓娓道来,听罢他所言,萧景琰若有所思地沉吟起来,既不赞扬亦不贬斥,倒好像不小心染上了萧景睿发呆的毛病,自己愣起神来。
禁军大统领可不敢像主君唤他那样连声提醒,瞥了眼御座旁随身伺候着的颜直颜内官,大统领觉得陛下想怎么发呆就怎么发呆吧,提醒陛下办公事儿的活不归他管。
半晌,萧景琰回过神来,面色凝重全不见适才与臣子聊天的闲适。
“你无心之语于朕是醍醐灌顶,朕在此谢过了,景睿。”
御座之上的陛下没头没脑的一句谢令萧大统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随后陛下的旨意倒可窥见一斑解他几分疑惑。
“颜值,传旨,宣中书令、兵部尚书、吏部尚书、兴国侯、安国侯、蒙大将军明日午后武英殿议事。”
“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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