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争锋
红泥小炉上煮着水的陶壶噗噗地翻滚着吐着水泡,言豫津提着壶柄神情专注地向茶盏中斟满该滚烫的水,天青一色碧如洗的茶盏中飘着几许翠绿的嫩芽,看着清新喜人。
“令尊是爱茶之人,不与汤药为伍的日子便喜邀上友人围坐评茶。”
“我没见过他不知他爱茶,也不知他除却志同道合的同伴外还有能围坐评茶的友人。”
言豫津举起杯盏本欲递给梅东冥的手登时凝滞在半空顿住,进退两难之下这位侯爷不得不尴尬地放下手一笑置之。
“这话你对霓凰郡主讲过,郡主告诉我你对苏兄心存芥蒂我还不信,如今看来郡主所言竟而不虚。”
“生为他的儿子非我所愿,他种下的因却要我来偿还那些果,谁问过我愿不愿意了。要说芥蒂,何止我一个,侯爷您不也一样么?”
言豫津面上的笑容微僵硬,不自觉地沉声道,“本侯几曾对苏兄有过芥蒂,我们非但有儿时世交的情分,还有患难之谊袍泽之义”
言侯的辩驳在梅东冥看来苍白得可笑,当被他澄澈剔透的双眸定定地注视着时,言侯竟有一瞬间狼狈得无处藏身之感。
“侯爷想来从未察觉过,草民仅见的几位先父故交中,无论陛下、霓凰郡主还是蒙大将军都称其为‘小殊’,您和萧大统领却始终叫他苏先生。可见在你们心里,他始终是那个玩弄人心运筹帷幄的谋臣梅长苏,而不是当年赤焰林氏的少帅林殊。”
是么,原来在他和景睿的心中,自始至终没把苏兄当作林殊哥哥?他们的林殊哥哥是鲜衣怒马爱憎分明,誉满京华的赤羽营主将。梅长苏则是拥裘围炉笑里藏刀步步为营的江湖谋士,他们如何能是一个人!
“不管我怎么想都无关紧要,苏,你父亲身边还有蔺阁主,总是陪伴他十余年可以性命相托的朋友吧。”
“是啊,”梅东冥面带讥笑悠悠叹道,“能予取予求,替他鞍前马后奔走忙碌,任他利用永不相负,末了还帮他抚育遗孤教养幼子。这么好用的友人,去哪里找第二个!你说是么,言侯爷!”
“梅东冥!”
多年来从未失态过的言豫津拍案而起,狼狈得几乎戴不住从容和蔼的面具。
“在你眼里你的父亲就是如此不堪的人么!”
“他于家国有功,于天下有功,于陛下于侯爷也许都有助益,于我呢?除了留给我一个尽心尽力任劳任怨的师尊,可有过一丝一毫的关心?”
“他走时,还不知道有了你。我们,我们都不知道。”
“侯爷真是客气了。他既然没想要我就别与我娘有那几晌欢愉啊,任那傻女人丢了性命生下我,拱手送给江左盟拿来当做和大梁陛下谈判的筹码吗?”
触到心中淤积已久的痛处,梅东冥再难忍胸中翻涌的哀伤,即便对面坐着的是大梁朝举足轻重的兴国侯,他也要把深埋心底的话说出来。“在他看来,我不过是可有可无拿来抵偿诺言的物什而已,与乡间的走兽,与屋内的陈设有什么区别!”
“梅东冥!”
即便他不把苏兄看作林殊哥哥,对他的景仰依旧半点不会减少,听闻得梅东冥涨红了脸指责苏兄的过失,他怒由心起虎地直起身高举起手掌往梅东冥脸上甩去。
他这一巴掌突如其来,换做常人定是避无可避,然而即便是意难平的梅东冥不若平日里耳目灵敏,照样不着痕迹地略偏过头不着痕迹地躲过。他回身坐正,眯着眼昂起头,仿佛刹那间抽离了所有的不理智,整个人看起来平静得出奇。
“侯爷这是做什么,是在教训草民么?”
“为人子者诋毁父亲是为不孝,身为大梁百姓毁谤功臣是为不忠。你口出狂言不忠不孝,本侯替你父亲教训你责无旁贷。你还打不得骂不得了吗?”
扯开嘴角勾起难看的弧度,梅东冥垂眉敛目缓缓伏地拜倒。
“侯爷要教训草民,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至于替我父亲这样的话,就不劳侯爷费心了。放眼天下,也唯独您口中那个无怨无悔的蔺阁主我的师尊,有资格理直气壮地训斥我。”
你们这些本就形同陌路的人,凭什么此时跳出来自恃长辈指手画脚。一面打着顾惜故人之子的名头,一面将他推入万劫不复的绝境?
言侯爷高高举起的手顿时僵在当场打也不是放也不是。连他自己都为方才的贸然动手懊丧不已。按说梅东冥半大孩子心性未定,憋了多少年的怨气任他发泄发泄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一把年纪的人了犯不着跟个孩子过不去。
理智一再告诫他对之充耳不闻就好,心里头的邪火却压抑不住地往外窜,情势发展急转直下到往着与他期望相反的方向飞奔而去,最终脑中崩断的那根弦则是源于梅东冥虚假的服从下执拗的误解。
“你父亲于大梁朝,于家国天下都是不折不扣的有功之臣。子不言父之过,轮不到你指摘他的不是。”
“你怨我等不念及过往的香火情分,一味咄咄逼人置江左盟于死地;你恨你父亲养儿不教抛妻弃子,使你举步维艰进退两难。你又可曾想过天下百姓不止江左盟的帮众,无父无母孤苦无依的何止你梅东冥一个。”
“如不念旧情你以为本侯为何与你一个江湖草莽多费口舌,不顾惜你霓凰郡主大可不必亲赴廊州见你。”
“你已坐享常人一辈子都无法企及的优渥,着眼所及却鼠目寸光。你父亲为大义不惜性命,你不能子承父业当个护国安民的辅弼之臣倒也罢了,一味怨怼亲父归咎朝廷,蔺阁主就是这么教导你的!”
言豫津久在朝堂,梅东冥的执念在他看来除了可怜更是可笑得不堪一击。他被娇养长大,从没见过风风雨雨的世事,没拼杀过腥风血雨的沙场,更未曾涉足尔虞我诈的官场。遇到些许挫折磨难就怨天尤人一蹶不振,当年还是靖王的陛下亦或是苏兄也遇难而退,哪里还有赤焰平冤北境平乱,哪里还有今日的海清河晏繁荣气象?
兴国世代贵胄威仪天成,横眉冷目义正言辞地训斥起来的磅礴气势压迫得梅东冥喘不过起来。他身边少有人一本正经地训斥他,兴国侯所说的道理他不是不懂,易位而处,他这个侯爷口中的江湖草莽,自保尚且不暇,拿什么来顾全大局来安邦兴国。
他就着伏地的姿势闷声道,“草民生于江湖长于江湖,江湖人抚养我长大也是江湖人要拿我做筏子。草民不懂陛下的大义、侯爷的大义,草民只知道眼下江左盟若是一倒,盟内数万弟兄眼见就要没了生计没了倚靠,江左十四州势必沦为各方势力争抢的肥肉,安分守己只求温饱糊口的帮众就要任人宰割!”
“侯爷,江左盟的帮众也是陛下的子民,数万黎民为罪人所牵累实乃无辜蒙冤,草民不敢奢求陛下垂怜轻纵首恶,草民无能未能管束手下以致触犯律法罪大恶极,自请同罪听凭发落,只求陛下开恩朝廷宽赦,放我江左盟一条生路。”
“你以为他们所犯的是什么罪?是你赔上一条命既能赎清的?你以为本侯带云医圣上门举告就表示何欢江勇他们所犯的仅仅是图谋抢劫云氏药堂药材那么简单的事?”
当然不,这些日子循着蛛丝马迹顺藤摸瓜推敲下来他也猜得到莫大长老苦心孤诣包庇维护两个心爱弟子定然是为着他们胆大包天所做下的其他铁案。云氏劫药、私贩盐铁,或者,更多……
“勾结献王,搜罗党羽,私运盐铁,意图谋反。梅宗主,你还想听下去么?”
谋反,居然,真的是,谋反……
梅东冥绷紧的肩头骤然垮了下来,他恨恨地双眸紧闭眉头紧锁,不用抬起头,他也知道自己贸然的求请在言侯爷的眼里是多么可笑。
这个情,他求不起,剩下的,唯一同赴死而已。
“证据确凿,容不得他们抵赖。谋反可是诛九族的重罪,本侯既然未在问罪当场提起就是陛下开恩心存怜悯,梅宗主身在局中竟似浑然不觉?幸而你的盟中并非全然如梅宗主般的糊涂人,不然本侯想容情都不知该着手何处。”
糊涂人,是了,他是糊涂。
“言侯爷带着几十个侍卫就敢踏足廊州上门兴师问罪,应是有恃无恐才合情合理。您长驱直入总舵未遇拦阻又安然全身而退,盟中惊天巨变廊州一地依然维持着表面上的平静,侯爷安坐府衙稳如泰山。”
“甄叔从金陵回来后一反常态联络旧部对抗莫长老,我猜他与金陵有往来,原来是听命于侯爷。”
他坐困愁城,与外界的往来自霓凰郡主走后就仅能从帮中琐碎杂事中推算出一二。他察觉到庆、庆、楚、海四州供给所需异动,寻找到蛛丝马迹推敲出几乎同时调动大批人手的四州向总舵索取了大笔优抚的钱粮却未曾报上递补帮众的花名册。
铲奸除恶匡扶正义是国法是正道,他不觉得有错,傻得相信以此可以换来朝廷宽恕恩赦将之全盘托出的天真才是大错特错。
朝廷声名显赫的兴国侯纡尊降贵现身说法亲身教授了他一番何为世事艰险人心难测的道理,他本该好生感激侯爷的,可惜身后势将付出的沉重代价令他恨不能时光回溯到一年前的当下,大雪纷飞的南陵城外,他定然牢牢捆住自己的手脚绝不踏足福乐客店半步。
兴国侯爷犹嫌不足般狠狠往烧得滚热的火堆里浇上桶热油。
“甄长老与本侯相约助朝廷平息江左盟归附叛党的事端,黎长老身为赤焰旧人赤血未凉浩气犹存,襄助平乱惩奸除恶本属份内,我请他暗藏实力隐忍不发,直到前日突举义兵一举夺取总舵防卫。要说实力耳目自然远不及莫临渊,但他二人联手暗中稳住一个廊州还是办得到的。梅宗主以为如何?”
如何?他还能以为如何?原来江左盟早不是他儿时记忆中的江左盟,身边的人也已非昨日之人。他真的天真得连总角稚童都不如,认命地待在一方井底,乐在其中地当着只能抬头望见四方的天黝黑砖墙的鸣蛙。
其志未移其心已异。梅东冥苦笑之余竟无言以对,同样的事他亦在做,打着匡扶正义惩恶除奸的名头,却做着背盟弃约世所不容人人唾弃的勾当。
“盟中两位长老效忠朝廷拨乱反正,朝廷可否看在他们立下功劳的份上,对我盟网开一面从轻发落?”
赔上骄傲赔上尊严,梅东冥梗着脖子低下头,向兴国侯及他身后的朝廷乞求怜悯。他心神零乱无暇思考,形势比人强,明知每踏一步都离陷阱更近一步,他也不得不跪着,爬过去。
梅东冥的退让全未出乎言豫津的意料之外,在绝对的强权面前他毫无还手之力注定节节败退。父与子,经历不同自然手段心计难以同日而语。换做苏兄在此,慢说江左盟绝不会大权旁落一蹶不振至此,即便有几个宵小之辈图谋不轨,也难逃他的掌控。
两厢比较梅东冥逊色其父何止一星半点。
“你于朝廷的功劳,黎纲、甄平于朝廷的功劳,朝廷都会给予奖赏,如涉罪责亦能减罪免罪。”言侯爷看似优哉游哉地捏着杯盏啜饮一口,诸般犹豫在心头翻滚纠结。陛下御笔钦旨不得不奉,下手轻了怕完不成钦旨所命,下手重了又会伤到梅东冥,轻重之间的度把握起来可是比筹谋揭发阴谋叛乱更劳心。
之前气急下情难自已的他说了些重话已然刺到梅东冥的痛处,是加一把柴让这火烧的旺些还是适可而止就此收手,他难得的拿不准主意。
“该给的恩赦封赏朝廷不会吝啬,不过梅宗主想以自己的功劳苦劳换偌大一个江左盟一如往昔,恐怕还差的太远。”
差的太远,就是还有希望,他梅东冥身无长物,既无知又无能,还有什么入得了陛下的法眼,令言侯爷强压着脾气在这儿兜圈子引他自投罗网。
“草民愚钝,还请侯爷明示。”
“陛下顾念旧情,可以网开一面宽恕与本案无涉之人的罪责,也可以不株连不灭族,有罪人等解拿京城刑部候审,无罪之人待定罪后再行安置。”
“本侯奉诏而来,秉公办案本属份内。你一个堂堂帮主竟对自己所辖的下属毫无管束之能,一致帮规败坏,宵小贪婪之徒得以铤而走险干这枉法犯罪的勾当。你虽未牵扯其中,一个失职不查督导不力的罪名定是逃不掉的。”
“江左盟雄踞江左十四州早成尾大不掉之势,多地官府与江左盟分舵沆瀣一气,相互勾结包庇贪赃枉法,查证属实容不得你不信。数过并罚其罪非小,何欢江勇等首恶难逃罪责,除了纵容庇护这两人的莫临渊,还必须有人出来扛下责任。”
“当然,你可以选择退避三尺,毕竟你接任宗主之位不过半年,诸多事务生疏不明,出了纰漏你大可申辩怪不到你头上。但你若执意要挽救江左盟令其不致分崩离析化为乌有,很简单,以你的清名换其生路。你以宗主的名义自陈上书举告盟内不法及你如何协助朝廷擒贼拿脏之事,桩桩件件如实列举亲上金陵忝作首告。待刑部查实无误后才好还江左盟一个清白。”还可顺便撇清与案犯的关系。
这话言豫津自然不会坦然说出口,其用意已是不言而喻。
上书陈情,还能陈什么情?原原本本将自己这个宗主如何给朝廷通风报信里应外合的勾当悉数列明广而告之?还是将他江左盟中德高望重的大长老一心一意不顾正义公理维护遮掩徒儿,盟中分舵舵主沉迷于荣华富贵不惜背叛朝廷勾结乱党为其招揽江湖人为手下助其劫掠云氏药材、私自贩卖盐铁,甚至不惜杀人灭口草菅人命的事昭告天下遍传江湖?
如此一来,朝廷不需派一兵一卒也能毁了江左盟百年基业赫赫威严,让盟中弟兄在江湖上抬不起头来。天长日久,其在江左十四州的威望和影响都将大打折扣,雄踞一方的地位自然不保,回过头来还要指着朝廷恩典放江左盟一条活路。
而他,自断后路自绝于江湖的宗主,从今往后便成为武林之中人人唾弃、避之唯恐不及、忘恩负义不知廉耻的叛盟之徒。
前路茫茫,归途已绝,呵呵,他自作聪明自以为是的毛病将他一手推入死局,还能怪得了谁?
梅东冥撑着地垫缓缓地直起他近乎僵硬的背脊,眉头紧锁双眸紧闭,张口结舌欲哭无泪。
“闹了半天,招来江左盟这场滔天大祸的罪魁祸首,原竟是我……江左盟从此仰人鼻息苟且求生,梅东冥再无立足之地自绝于江湖。”
“侯爷,江左十四州屹立着的这个无冕之王在朝廷而言如鲠在咽多年,一举拔去痛快淋漓。草民在此先贺您再建奇功,放眼朝廷无人可望您的项背了。”
“话已至此,冷嘲热讽的少年意气于本侯不痛不痒,梅宗主不如省着点力气好生琢磨琢磨该怎么尊奉钦旨为你江左盟留下香火。”
赌气话专属于失败者,兴国侯自恃身份懒得跟个孩子一般见识,却不妨碍他的感慨。比起在他这个年纪已是背着国仇家恨隐忍负重的梅长苏,何止天壤之别。
“前有林殊,后有梅长苏,你不如其远矣。”
不如,是,林殊百年世家军旅鲜血冼炼出的烈火男儿,梅长苏浴火重生逆流而上挣扎出的无双智计。他们为大梁而生为大梁而死,又怎是他这个乡野村夫无知小民比得上的。
然而正如兴国侯所言,这些话到了今日这般田地说了也不过是丧家之犬的哀鸣,既换不来朝廷的宽仁也换不来陛下的容情,还是省点力气多喝两碗药治治他心痛的毛病,免得兴国侯算盘打得震天响,他却没等到金陵便一命呜呼了。
“解铃,还须,系铃人。”他仰起头,深吸口气随即长叹道,“侯爷稍安勿躁,都等了那么久了,您想来不在意多等几日。让我,再想想,好好想想。”
……
黎、甄两位同伴随着府衙中言侯爷的随从去领了所谓的“谢礼”就被随从以各种借口阻挠无法回到中堂,两人在堂外焦灼地来回徘徊,恨不能不顾一切地冲进去,又怕失礼惊扰到侯爷与宗主相谈,只得无奈地在外踱步着急。
等了半晌两人才见到自己宗主低着头扶着墙一步一步走出来,他身后不见兴国侯的身影,宗主又脸色惨白好似比来时更显疲惫。两人面面相觑赶忙上前一左一右扶住他看起来随时会摔倒似的身体,生怕此番商谈结果并不如人意,噤若寒蝉不敢多问半句。
三人上了马车往江左盟总舵驶去,一路车内鸦雀无声压抑得令人透不过起来。
回到总舵后一言不发将自己关进居所闭门不见任何人的梅东冥固执的缄默令周遭人的心中不约而同地蒙上一层不祥的阴影。
寒冷的冬日里太阳晒在身上都晒不透凝水成冰的心,从骨子里冒出来的凉意让梅东冥拒人以千里之外的冷漠尤为鲜明。或者说,他已经不屑于接着掩饰伪装。
大厦将倾,他该为即将摆脱这个沉重的枷锁而欢欣鼓舞还是痛不欲生?路到尽头,拨开密林交相掩映的枝条荆棘,他面前并非柳暗花明的世外桃源,而是万丈深渊。
他比不过他的父亲,他承认。但他是他,父亲是父亲,为何一定要放在一起相提并论?父亲身负血海深仇,心怀家国天下,他要为无辜冤死的赤焰林氏洗雪冤屈,他怀揣的是生他养他的大梁。他却不然,他胸无大志,平生最向往的就是宁静恬淡的生活,他不求闻达天下无心显赫仕途,他生是大梁的人,却是南楚的师尊尽心尽力将他抚养长大,难道就为了血脉中林氏的鲜血,他就必须追随父亲的脚步成为大梁的忠臣?
或许,大梁的陛下需要的仅仅是一枚听话的棋子?
俯首认罪任人摆布?亦或抛下一切浪荡江湖?
“飞流叔,你喜欢金陵还是南楚?”
“都不喜欢。”
“为何?”
“没有苏哥哥。”也没有暖暖。
昏暗的屋中、背光的廊下,逆光的男子平静得近乎呆板的面容上忽而清晰可辨的留恋生动得令他为之心悸。就好像一瞬间,整颗心被人攥在手中狠狠捏了一把,疼痛来得那么鲜明且猝不及防,他眼前一黑几乎失去站立的力气,不得不撑着矮桌慢慢坐下来。
“暖暖?”
“有个两难的抉择,我得,好好想想。”
“很难选?”
“是啊,很难选。”因为不论选哪个,都是错。
“我陪你。”
抬起脸,一如往常的露出和煦温暖的笑颜,内心翻腾的苦涩却是再怎么灿烂的笑都遮掩不过去的。换做旁人在场只怕早就看出他言不由衷笑不由心,他面前的飞流叔却是例外。
飞流叔,您是因为我是父亲的儿子陪着我,还是因为我是暖暖,仅仅是暖暖?
从日正当空眨眼间到了日落西山,梅东冥微笑着谢绝了暗月晨星端来的晚食,从矮桌边挪到了床榻上,怔怔不做声地凝视着屋中不知名的角落静静出神。
“暖暖,睡觉。”
“欸?好,飞流叔先睡,暖暖还没想明白。”
“不明白?不想,睡觉。”
想不明白就不用想的意思么,这样的法子还真是飞流叔的风格。倘若他也懵懂无知一如十岁孩童就好了,至少不会变成引来狼群垂涎的肥肉。
“这事不行,暖暖必须得自己细思量。”
一个决定,左右一辈子的命运,以及他身后,几万等待宣判的帮众。
独坐中宵一灯如豆,明灭不定的烛光下似有模糊的人影彻夜不眠宵旰忧劳,寒冬的深夜披着厚重的大氅买授予堆积成山的琐事不得歇息。
似是感应到梅东冥专注的审视,虚幻的人影放下刀笔抬起头朝他和善地露齿而笑。
【你在看我?】
【我想不明白。你这是为谁辛苦为谁忙?】
【为赤焰冤魂?为江左帮众?我说不清。】
【说不清?有这么难懂?】
他摇头否认,低头斟酌着合适的词句。
【两者都不像,我总觉得,你就像扑火的飞蛾,明知前路茫茫看不到生机,为了自己,依然故我地扑了上去。任性地赢了,也输了。】
【赢了天下,输了自己,害了你母亲和你。】
【不用把我算在内,你没想过要生下我。】
【又在说赌气话。加过冠就是大人了,还这么孩子气。】
【……今日我去见了你的旧日好友。你猜他说了什么?】
【豫津一向心思机敏玲珑剔透,景琰派他来不外乎用江左盟掣肘你,逼你去金陵。】
【大梁陛下的算盘打得漂亮,我却未必会从了他。江左盟,是你的心血你的依凭你的亏欠,说到底不是我的。我讨厌他,用那种居高临下的口吻训斥我不如你。
是,我承认我不如你。我不想像你一样,被人当做提线傀儡操纵摆布着困死在金陵一亩三分地,为什么我必须走你走过的路,做你做过的事?我是东冥,就不能只是东冥么?】
虚影站起身,肩上大氅的虚影随着他一步步走近榻边滑落消散。
月白儒衫广袖长袍的男人伸出手虚虚环住懊恼郁郁的梅东冥,柔声道,【你看,无论身披战甲的林殊亦或是谈笑风云变幻的苏哲,都无法成为我身后的形象。你身体不好,再有通灵之力我也不宜在你身边久留。来见你,是因为你也想见我。我儿,你终究是你,想怎么做都大可随心所欲。我只能说,金陵帝王虎踞龙腾之地,不想去,就别去。】
【你不逼我去?】
【看来你忘了,上回相见我就说过金陵你不能留。江左盟是我的责任,不是你的。想明白了它于你就仅是一道枷锁而已,挣脱之后天高任鸟飞海阔任鱼游,到时候景琰又能奈你何?】
【我以为……你会希望我回去继承林氏使之不致香火断绝。】
虚影不禁赫然自嘲。
【生儿不养,我哪儿有那个资格。】
【也不是,那个……飞流叔很想你。你不想见见他么?】
【他看不见我,除了你,或许只有蔺晨一脉能勉强一见。东冥,少思少虑方可永年,莫再步我后尘……】
他一怔神,愣愣地眼见得拥抱着自己的虚影越发单薄,消失将只在刹那间。
【父,父亲……】
【能得你一声父亲,我也算圆满了。任性一回,过自己想过的日子,别理那头大水牛也就是了,我倒要看看,他能对你怎样……】
父亲,这是您依仗着对陛下的了解所下的结论么?
【今后,我还能见到您么?】
【你我相见于你根基有损,少见为妙。】
言下之意,就是很难见到了……
【我,我……】
离别在即,虚幻的人影将化作虚无散去,梅东冥支支吾吾着却不知该说些什么。虚影最后抬手作势抚摸着他的发顶,一如天下间慈爱子女的父亲,尽管传递不了丁点儿实质的触感,由心底涌起的温暖却熨烫了他整个人。
原来,这就是父亲。
天色微亮时分,蔺熙带人风尘仆仆地回到了总舵,他离开时没惊动旁人,回来更是悄无声息。从他沿途得到的消息来看,大梁陛下和言侯爷雷霆手段狠绝心思合乎时宜得令他几乎生出惺惺相惜之感来——倘若他们使手段耍心计欺侮的不是他的夕未哥哥的话。
“夕未哥哥,我回来了。”
回到廊州实在太早,蔺熙生怕打搅扰他休息刻意压低了嗓音,以他对夕未哥哥的了解,一贯心软爱揽责任的哥哥在经历过昨日的惊涛骇浪之后,很难一夜安眠。
“小熙?”这孩子几日的功夫匆忙来去,定是挂心他的安危拼命赶路。“赶紧进来,外面冷。”
梅东冥虽一夜未眠精神倒还算好,他一开口免不了惊动到飞流,翻身坐起瞅瞅外面天色才蒙蒙亮的飞流长老不悦地瞪着施施然边进屋边赶紧关上门隔绝开门外那沁人心脾寒意的蔺熙。
倒是梅东冥远远瞧着蔺熙还来不及解下的大氅上覆着薄薄一层雪片,他下榻走到蔺熙身边为蔺熙解下绳结抱着大氅走到衣架边抖落一地的雪籽,“外面下雪了你还骑马赶路,仔细摔断腿。不会躲着避避等雪停了再回来。”
“进廊州才下的雪,小熙自然直奔这儿求夕未哥哥收留咯,夕未哥哥不疼小熙了么?”
“多大的人了,还撒娇。”
将火盆移到衣架边烘干大氅,方才触手的潮湿岂是进了廊州才下的雪能浸湿的程度?小熙这孩子就是嘴硬心软,怕他挂心内疚扯着谎也要哄他。
“先坐下烤烤火暖暖,”这边安抚好一个笑靥如花,回过头榻上还窝着个黑着脸的飞流叔,他哑然失笑微微笑道,“飞流叔醒了就起吧,我让人预备饭食来一起用。”
“好,暖暖一起。”
在蔺熙眉眼弯弯睫毛长长的掩盖下透出的某种熟稔的光芒让本欲脱口而出的“不带蔺熙”四个字自然而然地咽了回去。
有暖暖,怎样都好。
“夕未哥哥坐着,外面寒气逼人我去就好。”
蔺熙趁着刚才拉扯之间悄悄探了探梅东冥的脉象,这些日子以来心灵上受到的冲击确实震荡到了心脉,弱是弱了些,却比他预料中的心力枯竭万念俱灰来得好得多。他边起身往门的方向走去边看似不经意地问道,“哥哥今日瞧着愉悦得很,遇到什么好事了么,说给小熙听听如何?”
梅东冥把玩着矮桌上的茶盏,回想着半梦半醒如梦如幻的场景中那道虚影就坐在身边那个位置一心一意挑灯夜战时的专注,嘴角绽开了朵发自真心的笑花,温言道,“小熙,昨夜我父亲通灵而来与我相见,对我说了一些话。”
“我头一次感受到父亲的关怀是什么样的。”
新奇、鲜明、暖心、真诚,百味杂陈言语难以形容。
“梅伯父?”
梅伯父生前有恩于大梁,受大梁官祭享世代香火,凝出虚影来见上夕未哥哥一面善加开导不是不可能。这个做父亲的失职了二十年,现今总算想起来还有个儿子,总算是为时未晚。
“是啊,他说……”
“……宗主,宗主!大事不好了宗主!”
居所外连绵燃起的火把照亮了整座寂静终宵的总舵,由远及近的仓皇报信声令梅东冥的欢悦顿时僵在脸上。他的心陡得失控似的停跳了一拍,豁然起身厉声喝问。
“谁在外面,出什么事了!”
蔺熙见他出言相询已隐隐心生不祥,他打开门后不停步地掉头就往梅东冥身边走去,深怕来不及安抚住哥哥眼见失序的心。
“宗主,总舵被朝廷的官兵团团围住,禁军领头的号称奉旨捉拿钦命要犯,命您出去接旨交出盟中一切印信信物,带着长老们束手就缚!”
他来得竟如此之快,连喘息的时间都不肯多给一点。在他好不容易决定不顾一切抛下江左盟任性地为自己活一回的时候,先下手为强地逼迫他必须按照大梁皇帝的旨意照办。
黎纲、甄平,这些人,也都曾是赤焰旧人,是为他昭雪冤情立下过汗马功劳的有功之臣哪!父亲,您的故友,您的兄弟,好狠的心啊!
一时间,梅东冥眼前阵阵发黑,血气翻涌心痛如绞,张口欲言就觉喉间作痛嘶哑一句话都说不出,齿间血淤斑驳触目惊心。一说话淤血一线如注凝成血线不住涌出。一滴滴落在地上漾开朵朵血色红梅,而他竟似毫无所觉。
“夕未哥哥,你别吓我。有什么话就说出来,想哭想骂人都可以,别憋在心里。”
早有警觉的蔺熙抢上一步紧紧抱住摇摇欲坠的梅东冥,目光如电牢牢锁住满面悲怆神思迷离的夕未哥哥,忙不迭往榻边走去。
“小熙,我不想去金陵,我想回琅琊阁,我想江湖漂泊、览尽风光,去哪儿都好,就是,不想去,金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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