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将临
承袭琅琊阁阁主神乎其技的医毒之道,又有琅琊阁世代珍藏的近乎孤本的医书手札,如虎添翼锦上添花的蔺少阁主亲自出手果然非同凡响,梅东冥的伤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复原起来,不出三日就从拥被而坐进而得以出屋散心。
“冬日阴冷,正午时分出来走走还无妨,黄昏日落之后夕未哥哥就待在屋里免得寒气入体病势反复。”
左手边紧挨着的是春风化雨眉眼弯弯,在夕未哥哥身边就心情无限好的蔺家小熙。
右手边则是一言不发却如临大敌般紧随在旁寸步不离,还不忘瞪着和他“争宠”的蔺小熙的飞流
“二位,好好说话行不行,你们这样左右夹击我也很累啊。”哭笑不得地左瞧瞧右看看,好容易被蔺熙允许出来放个风透口气,还要被他俩看管人犯似的紧迫盯防,梅东冥真要忍不住无语问苍天了。“你们怎么就觉得我弱不禁风到走两步就会摔风刮几下就会倒的地步了?你们一个天天灌我喝药一个看着我静养,再躺下去人都躺成木头,没病也憋出病来了。”
“我没说夕未哥哥你有病,被人暗算受伤难愈,多躺躺对伤口愈合有好处。”
小熙,你如果不是用哄孩子的口气说这话,兴许我还能多信上三分。
罢了,他还没糊涂到跟小熙为一辈子也辩不赢的话题纠缠不清。前些日子他神智迷蒙许多事都没法儿过问,盟中事务不论巨细靡遗全都重回大长老掌控之中,连飞流叔此去何处做了什么都没顾上关心一二,也许现在过问为时已晚,至少他仍想知晓江左盟的滔天大祸几时就会到来。
“小熙,你不会只为了来探望我特意千里迢迢从琅琊山赶来吧?还有这些人,都是师尊命你带来的?”
浅浅的感伤划过心间在蔺熙低眉敛目时一闪而逝,他有那么一瞬间很想直言相告,他就是为了夕未哥哥才来的,其他的什么杂事哪儿有夕未哥哥重要!
“半年没见,夕未哥哥就一点儿都不想念小熙么,小熙可是想死哥哥了。父亲在南楚那边的生意出了点麻烦要派人来处置,小熙想着来廊州就能瞧见夕未哥哥,自然抢着就来了!”
南楚的生意,是了,蔺熙口中的南楚生意指的自然是神殿的事务。他一年中倒有大半年不在南楚,神殿的一应大小本该他这个少师学习打理的事务十有八九都是蔺熙出面替他承担了下来。这孩子还比他小上三岁,本可以活的更恣意洒脱些,却因受了他的拖累而整日埋首案牍不得自由。
这份长久以来的愧疚深埋在梅东冥的心中隐而不发。他眼含歉意地启唇而笑,抬手拍抚着蔺熙的肩膀,迟来地发觉这个一直以来跟在自己身后总是温温柔柔地“夕未哥哥”、“夕未哥哥”叫唤着的孩子已然长成了与他身形相若却结实许多的青年模样,恍若在他浑浑噩噩身陷迷局的这段日子里,蔺熙悄然完成了少年到七尺男儿的蜕变,酷似师尊的青年少了几分洒脱不羁的随性,却多了几分庄重持重的英武。
“日子过得真快,眨眼的功夫,小熙竟已是令无数女儿家倾倒的大好儿郎,能独自出山替师尊办事独当一面了呢。”
自肩膀传来的拍抚使蔺熙瞬间涨红了脸,他不自在地低下头喃喃低语道,“夕未哥哥取笑小熙。我还小呢,除了侍奉爹娘照顾哥哥和弟弟们,我什么都不想。”
“一说到女儿家就脸红可不成,侍奉爹娘友爱手足耽误不了小熙娶妻成亲。若有了心仪的女子羞于启齿也不妨,只管告诉哥哥替你做主。”
梅东冥的好意险些崩断蔺小熙两颗后槽牙。女儿家有什么好,娇娇弱弱哭哭啼啼的一碰就碎似的最麻烦了,他可以不要吗?不行,要是给哥哥留下他见女羞涩的印象以后哥哥定会时时留心他有没有对着哪个姑娘家脸红,届时他的麻烦接踵而来甩都甩不掉岂不是更加没机会见夕未哥哥了么。
打心眼儿里抗拒麻烦的蔺熙把头摇成拨浪鼓。
“哥哥比我大许多都未有心仪的女子,我着什么急。”
“怎么能一样。小熙是英俊潇洒卓尔不群的琅琊阁少主,自有无数女子仰慕你的风采为之倾心,我却身处危局,是个前途难料朝不保夕的江湖浪子,哪有好人家的姑娘能瞧上我?”
“哥哥!”
“暖暖有我。”
身边的哼哈二将对他带着涩意的自嘲异口同声地喝止反对。飞流懵懂,于人情世故亲疏远近上全凭自身喜恶,苏哥哥离去后暖暖于他便是活着的全部,似是觉得自己说得还不够明白,飞流以他特有的铿锵有力一字一顿地再次宣告了一遍。
“暖暖去哪儿,飞流一起。”
清澈见底的明眸中跃动着的是纯真无伪全然看不出半点勉强的坚毅果决,仿佛明明白白告诉梅东冥,黄泉碧落紫陌红尘誓必生死同行,暖暖别想像苏哥哥一样撇下他一个人。
然而,有些人无可取代,有些事同样必须独自承担。道理人人都懂,却不是谁都愿意欣然接受的,连蔺熙都拒绝接受夕未哥哥会遭逢不幸哪怕仅仅是臆测,何况一根筋到底的飞流。
“夕未哥哥想做什么、想怎么做都可以,我蔺熙一定会站在你的身边支持你。唯独在生死存亡的抉择上,在夕未哥哥做出错误的决定之前,我就算拼死,也要把你带回去。”
“哥哥,你命由天不由你。”
“小熙……”
“父亲说,江左盟是你的债,迟迟不肯卸下是你觉得自己背负着梅伯父对江左盟未践的誓言,如今时移事易,江左盟自取灭亡早已不是梅伯父在时匡扶大义江湖景仰的江左盟,哥哥又何必拘泥于虚妄的许诺赔上自己的性命!”
蔺熙苦口婆心的劝解注定竹篮打水一场空,江左盟之事已成死局,他之前所做的诸般妥协努力不过试图携些微功劳以向梁帝换取江左盟的喘息之机而已。
梁帝念着父亲的些许香火情高高抬起轻轻放下,给江左盟留一线生机的话,他才能安心放下绑缚在身上的枷锁,安安心心地或远遁江湖或重归南楚。
不然……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快了,我估计过不了多久就可见分晓。小熙,我衷心希望能顺顺利利跟着你回去。”琅琊阁也好南楚也罢,都远胜于廊州这方令他倍感阴寒刺骨的天地。
梅东冥既然选择避而不谈蔺熙也乐得回避这个不愉快的话题。三人走走停停沿着盟内依山傍水的石径绕着各处院落居所慢步,冬日午后的暖阳晒在身上让人骨子里的冰寒都散去不少。
这座高居山间借山势溪流而建兼具险峻与秀美,三步一景五步成画,虽时值隆冬万物凋敝,仍难掩萧瑟苍凉的虬劲。樟木成林竹成峰,霜叶似火槐叠重。寒梅赛雪印成趣,君子如兰一品红。
三人行走其间,偶有帮众路过也纷纷走避。拜飞流长老大闹莫长老居所所赐,年轻一代中只闻其名从未见过这位大煞星动手的帮众结结实实的长了次见识,不需要家中师长耳提面命也自觉自发对其恭敬有加不敢冒犯,远远看见也学会躲着走。
梅东冥虽未曾亲眼得见飞流叔大杀四方威慑总舵,这几日看着暗月晨星两个孩子满脸憧憬万分崇拜的小模样就知道有多“威风凛凛”了。
“飞流叔,多谢你。”
“欸?”
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飞流长老被暖暖一声谢唤得茫然不知所以然,眨巴眨巴眼一身煞气瞬间变作傻气的飞流长老读懂暖暖脸上和煦的笑颜后,难得地勾起嘴角笑开了花。
不甘被晾在一边的蔺小熙瘪瘪嘴,拽过自家夕未哥哥的袖子,轻声叹道,“夕未哥哥,这几日小熙要出门去办点事儿,多则五日少则三日即归,哥哥要记得想小熙哦。”
“你身负师尊嘱托而来定有要事,只管去办就是。我总是在这里还能丢了不成?”
蔺熙闻言随之霁颜粲然含笑,满足地悄然伸出手学着飞流的样子拽住夕未哥哥另一只袖子,相伴迤逦而行。
没过两天,蔺熙果然带着几个属下轻装简从离开了江左盟总舵,梅东冥担心他只带了寥寥数人在外办事恐遇危险,曾提议他从带来的亲卫中抽调几个同行,却被这孩子断然拒绝。
他轻描淡写地表示出了总舵自有接应的手下,这些人碍于身份不便在大庭广众下露面,足可保他安全无虞。
蔺熙提及的乃是何方神圣梅东冥登时了然,不过正因对此人的武功信心满满,他愈发难以放心蔺熙此去的安危。南楚太史令大人猛然间意识到自己纯出于安抚夕未哥哥的本意非但起不到作用,反添了他的担忧。
各执己见僵持不下的两人终以平时不是固执的人难得固执起来简直不是人的梅东冥宣告胜利收场。面对蔺熙暗示他应该在身边多留些人以防不测的劝慰,他仅是掀掀眼皮,眼神都不带晃一下,神色漠然平静自若地回道。
“连你都知晓的局面还能更糟么,我身在盟中又有飞流叔在便无人再能伤我。你在外行走,办的是什么事儿我可以不问,但你若不带上一队护卫前去就不要去了,三五日的功夫朝廷也好莫临渊也罢都是等得起的,就让他们等着,我替你去办你要办的事。”
于是,败北的蔺熙带着蛮蛮等六人的小队和琅琊阁的手下一同暂离廊州的那日,梅东冥亲送出城时遥遥相对着城门外马背上的挺拔身影点头致意。
马背上的面貌坚毅的男子生受不起他这一礼,翻身下马默默躬身还礼。
【东君大人,蔺熙就有劳大人多照拂了。】
【少师言重。保护太史令大人乃国师亲自交代的,属下敢不从命。】
【万望小心,早去早回。】
【属下定不辱使命。】
两人无声的神交自是半点没惊动旁人,多余的话更是半句都无。
然而倘若此时有见识广博的江湖人路过定能认出城门外下马行礼的男子正是琅琊高手榜排名第五的南楚华庄,却没有几个人清楚其暗地里的身份正是南楚神殿国师卫队的头领——东君。
当蔺熙和东君一行人离开廊州行至城外的十里亭时,恰好有车队在亭中歇脚。蔺熙曾与老兴国侯言阙有过一面之缘,亭中的中年男子相貌气度肖似老言侯,他一看之下马上就猜到其身份,何况与他相隔不远双手垂膝端坐亭中的妇人正是云氏医圣云飘蓼。
他记得出发前还没收到云飘蓼离开金陵的消息,这才多久她也跟着来了廊州?她身边的人除了兴国侯言豫津还会有谁?
“少主,亭中那位女子是云医圣,您可要去招呼一下?”
蔺熙冷眼扫过十里亭内外人等,嗤笑着哼了声讥讽道,“自从这位云医圣同卫峥结为夫妇,云氏药堂就跟大梁朝廷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再难像从前那般置身事外持心中正。琅琊阁和云氏本就没什么香火情分,云氏既然彻底倒向了大梁朝廷,这个招呼打不打的也就无关紧要了。”
“您认得云医圣同行的那位?”
“哼,除了言豫津还会有谁。等了这么久他终于来了。”
可恨他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趁他眼看着离开廊州的时候来,天神庇佑我夕未哥哥平安无事,要不然追到大梁金陵他也要让言豫津同样“不痛快”一回。
“言豫津?大梁兴国侯?”
“不错,就是他。”勒过缰绳掉转马头,蔺熙低叱着夹紧马腹继续赶路。见着言豫津就代表他发难之期不远矣,霍州的事儿他得尽快了结才行。“不歇了,加紧赶路早去早回。”
“是!”
十几骑扬起沙土绝尘而去,亭中歇脚的人早见惯了官道上人来人往哪儿会将这队人放在心上,自顾自饮水的饮水,喂马的喂马,只待稍事休整后便要乔装改扮进廊州。
前方的廊州城还有场大杖等着他们去打。
言豫津的到来在廊州掀起了滔天巨浪。一夜之间风云变幻,江左十四州的无形霸主,跺跺脚这一亩三分地就能震三震的江左盟,轻描淡写的被朝廷来了个连锅端。
江左十四州以廊州为首的多地官员慑于江左盟威势,对江左盟的所作所为从来都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在大多州府辖下在江左盟的暗中统御下百姓安居少有事端,故而此番江左盟势力遭遇重创,额手称庆的竟只有少数几州,余下州府反倒暗暗担忧一旦江左盟倒台取而代之的江湖势力不知是正是邪。
廊州、青州、庆州、楚州、海州等数个州府的官场则经历了一次前所未有的大洗牌。举凡同叛党有千丝万缕关联的一经查实全部严办,即便与叛乱无涉的官员也跑不了一个渎职失察玩忽职守的罪名,或贬谪或另调,几州的官场数日之内结结实实换了次血。
如果说江左十四州官场凋敝人人噤若寒蝉,江左盟廊州总舵则是大门紧闭一片愁云惨雾的景象。兴国侯明面上拿着云氏药堂药箱被劫的公案来拿捏江左盟交出人犯,实际上江左盟中涉案之人勾结献王叛党所犯的罪行又何止劫药那么简单。
梅东冥病重不省人事,莫临渊也曾偷偷派出人手探查两名弟子的下落,可人还没出得廊州城门便被挡了回来。兴国侯心智谋略远超常人,早在上门问罪之前就全权接管了廊州城的防务,由金陵朝廷派来的禁军精锐把守各处关隘,廊州城再不是任江左盟众人随意进出的廊州。
阴云密布的诡谲平静维持了整整一日,第二日用过朝食不久,一封拜帖堂而皇之送进了廊州州府衙门,半个时辰之后,挂着江左盟徽记的马车停在衙门前,两个年轻精干的儿郎一左一右掀开车帘从车上扶下了个面色惨白神情冷漠的青年。
“宗主,府衙到了。”
乘车而来递贴求见的正是江左盟宗主梅东冥。前日里兴国侯言豫津上门兴师问罪,梅东冥气急攻心旧病复发,直到第二日傍晚时分才清醒,结果今日便急着要“拜望”言豫津。且不说飞流恨不能挡着房门不让暖暖踏出半步,总舵中的其他三位长老也不甚赞同他有此一行。
梅东冥被莫大长老压制多时,大长老经过前日之事气焰大消一蹶不振,却也拖累得全盟的弟兄都将失了生计前途未卜。
他可以不当这个宗主,弟兄们却不能没了活路。兴国侯忧国忧民辅佐陛下是朝廷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他梅东冥此前背着叛盟的骂名为朝廷也算尽心尽力了,葺尔小民多的不敢求,无过是向侯爷求一份人情讨一个说法,死,总得明明白白的吧。
因而不顾盟中诸多人等反对,梅东冥执意未带飞流,亲自前来府衙求见暂管廊州事务、一手掌握江左盟生杀大权的兴国侯言豫津。
黎柯甄仲各占一侧扶着梅东冥走上阶前扣响门环。等了没多大会儿便有门房开了半扇府门出来,见梅东冥衣着考究气韵典雅不似寻常平民百姓,生怕得罪贵人言语也客气许多。
“此处乃廊州州府衙门,几位若有冤情可击鼓鸣冤,倘若另有要事需待我前去通禀。”
“劳烦这位差役大哥,在下江左盟梅东冥,适才先行送来了拜帖,敢问兴国侯可有答覆?”
名震江湖传闻中跺一跺脚江左地界上就能抖三抖的江左盟宗主,就是眼前这个文弱俊秀神情恹恹的青年?既不壮实又不精悍的半大少年似的人也能统领群雄称霸武林?
换做往日衙差的惊诧还能得来梅东冥会心一笑,今日他心事重重郁气难解,草草向衙差略颔首致意便未再言语。
门房的衙差返身进去通报,过不多时就匆匆回转,大开府门请三人入内。
“侯爷已在中堂静候梅宗主。请。”
照大梁礼仪规制,州府衙门不过前后三进院落,前、中堂用以公事,平素州府府君刑名问案处置公务多在此处,后堂则以山墙隔开作为女眷起居之用。廊州一地尽管丰饶富足,州府的建制也不未有逾制,规规矩矩的中堂之上赫然悬挂的一副山水画无形中却给了来客以威慑。
这幅画乃是数任之前的廊州府君向当时广有才名的“麒麟才子,江左梅郎”求来的墨宝,以廊州山水为景,乡间渔樵耕读入画,所绘者正是期盼天下安宁百姓安居的闲适生活。不知怎的此画在这位府君大人升迁后便留了下来,成了廊州州府衙门的镇宅之宝。
此画高悬于此日日精心养护,二十年间不知震慑了多少次江湖中前来州府“拜望”的人,成了州府衙门地地道道的护身符,又有几人还记得江左梅郎心怀天下忧国忧民的情怀?
堂中端立门内笼袖而立面带微笑的正是静候梅东冥前来的兴国侯言豫津。他不骄不躁气定神闲地站着,看似温和的笑颜落在梅东冥眼里却是说不出的讽刺。
兴国侯啊兴国侯,你一手把江左盟推向万劫不复之境,把我梅东冥玩弄于鼓掌之间任你摆布。江左盟中黎叔甄叔听由你父子的吩咐按兵不动,坐视莫临渊做大到难以收拾的地步,你再来坐享渔翁之利。
真是好心计、好谋略!
说一千道一万,怪只怪他阅历太浅,恐怕他之前的那些所作所为落在言侯爷眼中一厢情愿到蠢得令人发笑,活该被人利用得彻底。
无奈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局势逆转风云变幻,江左地界上已不是江左盟能一言九鼎说了算的地方,他梅东冥亦不过是任人宰割的俎上肉。
“草民梅东冥,参见兴国侯。”
“梅宗主不必多礼。”言豫津本是笑脸迎人自认一片赤诚,然而这位朝野皆知的聪明人在看清迎面走来的梅东冥后,竟兀自愣了神。
不到两日的功夫,原本看上有些苍白的青年瘦削得有些脱了型,被两个伴当左右扶着慢慢走近的梅东冥除了那双清可见底的眼瞳中多了些不容错辨的坚毅冷硬之外,就像株刚刚植下不久根系未牢便经历了狂风暴雨的树苗,再来一股风就能吹倒。
今日的梅东冥,让他倏忽间恍若再次见到了当年的苏兄,却感觉不到他身上苏兄的意志与信念,反倒隐隐带着不容错辨的敌意。
是的,敌意。
对着自己这个摧毁了江左盟百年基业,又即将把他推向万劫不复在江湖永无立足之地的兴国侯,梅东冥恨他,也是理所应当的。
“阔别年余,梅宗主一向可好?”
“托侯爷的福,草民很好。”
当然很好。心善的孩子都学会了硬起心肠戴上冰冷的面具佯装无事,尽管面具脆弱得一戳就破,哪怕他学着伤人的时候自己已经被伤得鲜血淋漓,他还是披挂上了残破的铠甲逼迫自己上了战场,摆开阵势面对强大于己数倍的对手。
“如此……,让梅宗主站在外头叙话有失待客之道,请入内详谈吧。”
既然梅东冥摆出了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更精通此道的言侯爷微微一晒,挂起招牌的“兴国侯”的表情口吻,言语之间听着也不复方才的温情关切。
一前一后进了堂中的两人席地而坐,梅东冥眼观鼻鼻观心暂且闭口不言,言豫津想起了昨日送到的御笔钦旨,料想之后自己又将扮回恶人做得罪人的活计伤害到梅东冥满目疮痍的心,他便摆不出不置可否从容随性的潇洒姿态来。
“东冥,你的身体,可还好?”
梅东冥抬起头木然看了眼对面而坐流露出关怀之意的言豫津,无论如何都克制不住内心深处的怨气,强自命令自己好言相对,莫要因着一时冲动图了嘴上的痛快害了盟中的弟兄。深吸几口气勉强平复了气息,他强自镇定故作漠然道,“草民今日还能活着来见侯爷,一时半会儿想来还死不了。”
还是个孩子,没说几句就使小性子。
尽管如此,言豫津却不否认他更欣赏真性情的梅东冥,宦海沉浮见多了皮笑肉不笑的阴狠嘴脸,他的直白单纯尤显难能可贵。
就不知这份可贵他日一朝踏足金陵那池深不可测的浑水中还能保持自己的清濯多久?
“若我没有眼错,东冥,你身边的两位可是那夜客栈中与你一道仗义相助的义士?”
“侯爷慧眼,确是他们。”
言豫津倏尔转而向黎、甄二人和蔼道,“本侯与你们的父亲也是旧识,当日多蒙二位相助。救命之恩不可不谢,本侯备了薄礼,请二位笑纳莫要推辞。”
咦,还有他俩的事儿?两个从小一起长大堪比双胞胎的异姓兄弟对视了一眼,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一句话就能把人支走偏要玩收买人心的把戏,言侯爷果无愧其八面玲珑七巧心思的美誉。
“侯爷所赐不敢辞,黎珂甄仲,还不谢过侯爷下去领赏?”
“宗主……”
两个发小伴当到底不是傻瓜,愣神过后马上醒悟过来,他们临走前还被飞流长老耳提面命要“看牢”宗主一步都不得擅离,言侯爷明摆着调开他俩单独与宗主详谈,宗主难不成还能明火执仗跟言侯爷对着干?
言侯爷发了话,宗主有不假思索地应允了,黎甄二人只得起身怏怏随门外候着的人离去。廊外的随从仆役亦得了言豫津吩咐躬身退出中堂,十丈之内已无人可窥探他二人的一言半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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