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太后
两日之后,当天牢走道尽头响起脚步声,兴国侯并不陌生的身影独自出现在牢门外时,梅东冥舔了舔有些灰白干涩的唇,琉璃般的眼中尽是看透世事的苍凉。
言豫津的抉择为何不言而喻,他这两日里都未曾对梁皇把真相和盘托出,不也是诸多忌惮么。可怜梁皇萧景琰自以为英明神武,若是知晓他依仗的股肱之臣在大国小家之间的“艰难选择”,不知道该雷霆震怒还是无奈苦笑呢?
仍是四下无人,牢外裹着大氅的言侯爷面带寒霜地看着牢内与他平静对视的梅东冥。直到此刻他都很难把看似苍白俊秀、软弱可欺的梅东冥与景睿口中代领神谕、照抚万民的神殿少师联系到一起。
一个虎落平阳的太史令不难收拾,再加上一个动辄天命所归的少师,满桌的山珍海味转眼成了烫手山芋,真的是天意弄人!
“梅宗主,你赢了。”
“言侯爷说笑了,草民一个身陷囹圄任人宰割的阶下囚只有必输无疑何来赢面。侯爷肯高抬贵手容草民多一分喘息之机,草民已然感激不尽。”
“大梁地界上敢直面本侯加以要挟的人不多了,你梅宗主首屈一指。要挟了本侯得偿所愿的你更是独一无二。梅宗主的本事本侯领教过,不须客气。”
他这回把兴国侯得罪得不轻,要不然也不会逼得笑面虎露出虎牙凶相毕露。
“人生在世多得是身不由己。侯爷或许后悔追查到蔺熙的身份拿来胁迫草民,草民却不后悔与侯爷的这笔买卖。”
背着光在火把的印照下脸色有些苍白的青年低眉浅笑的神态这一刻像极了昔年的江左梅郎,即便林殊哥哥因火寒毒之故容颜大改,反倒是梅东冥眉眼间更肖似林氏先人,父子俩略显倦怠的笑颜下深藏不露的精明诡谲总能坑得旁人深陷其中而不自知。
“但愿本侯不会有后悔的一日。本侯不会助你脱罪也不会推波助澜,只当从未知晓你和蔺少阁主的事。但凡陛下作何决定,其中都不会有本侯的手笔。”
天牢粗大的圆木栏杆隔开的不仅仅是言豫津与梅东冥间的距离,还昭示着二人天差地别的身份。假如言侯爷选择向梁皇举告梅东冥和蔺熙南楚神殿少师和太史令的本来身份,非但大梁投鼠忌器越发不知该如何处置梅东冥,弄不好他日天牢内外的两人会异位而处。
他所顾忌的何止是言氏一族的兴衰存亡,内中情由梅东冥年纪还小阅历浅薄,怕是想不明白。
“侯爷一诺千金,已然足矣。”
梅东冥整齐衣衫对言侯爷深揖及地,端的是真心诚意。
言豫津还了半礼,他还没活够自认受不起“天赐之子”如此大礼。
“听闻有少师在,南楚十多年来风调雨顺无灾无难,少师在民间的威望无远弗届。到了我大梁却处处受制于人,本侯想了两天都没想明白,少师可愿为本侯解惑?”
有此一问算是试探他的底牌么?
梅东冥不禁莞尔,“在南楚境内,凭借神殿加持,本座有一窥天机之力。离了南楚可就有心无力了。”
他当然不会傻到告诉言侯爷即便在大梁地界他勉力仍可少许动用神力,付出的代价足够要了他半条命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他决没打算在大梁试试。
说归说在梅东冥,信不信却在言豫津自己。他信梅东冥离了南楚实力大减是事实,至于究竟还能保留几分,罢了,管这么多作甚。
眼下的麻烦还没解决,陛下的钦旨至今悬而未决,宫中的太后先坐不住了,可怜他一个做臣子被百般要挟之余还得鞍前马后劳心劳力,金陵城里还能找出比他更苦命的人么。
“本侯此来还有一事。梅宗主,太后想见你一面,懿旨已下,明日蔡尚书会暂解你出天牢。”言侯爷顿了顿,无奈地轻叹道,“太后对你父亲视如己出关怀备至,有什么话当可说与太后知晓,真逼得陛下龙颜大怒于你于江左盟都无好处。本侯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侯爷好意,草民心领,多谢。”
次日巳时刚过,刑部便遣侍中执刑部尚书亲自签发的手令文书将在押犯人梅东冥暂解出天牢,交由等候在天牢外的兴国侯府护卫前往兴国侯府。
在暗无天日的天牢住了许多日子,乍一仰头望见头顶刺目的艳阳,他不自禁的闭上眼睛默默地任眼角滑落几颗水珠。
“大公子……”
“我无事,骄阳耀目睁不开眼。”
马车旁侍立的暗月晨星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前来,见他容色憔悴比之前瘦了不少,两人俱都发愁地将小脸皱成一团,一左一右扶他上了马车。
“侯爷美意周全,草民领情。”
侯府不缺心灵手巧的仆役,暗月晨星出现在这里的原因无他,左不过兴国侯爷信了他的话,对待大梁的人犯之外还给予了他少师应有的尊重。
“太后驾前不可失仪,梅宗主待梳洗过后再去拜见太后。”
“理当如此。”
“太后与林氏旧日渊源极深,听闻你被羁押天牢待审故而想在过堂前先见你一面。”
“太后心慈念旧,草民感激不尽。”
兜来转去都是场面话,听得耳朵都快长茧了。偏生两人相见两相厌,这辈子都不可能心平气和推心置腹地谈话,从天牢到兴国侯府半个时辰的路程在言侯和梅东冥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东拉西扯里被甩在身后。可怜兴国侯明明满腹疑问说不尽的苦恼,却不得不强作镇定虚与委蛇应付他,个中憋屈可想而知。
谁也不是天生的恶人,言侯爷身在其位忠心为主非但无过反是了不得的功臣。他为求自保脱身百般危难于他,小熙甚至故意设局挑起十多年前的往事,这些他看在眼里不是不愧疚,只是异位而处,他也有他的不得已。
他梅东冥的身后同样有一国的百姓翘首以待,他们虔诚笃信着他能给他们带来一个富足安乐的盛世,萧景琰所追求的、言豫津所期盼的,恰恰就是他无法给予的。
“侯爷,就当草民从未出生过,从未出现过不行吗?陛下也好、侯爷也罢,虽无法就此得利至少不会因而受损。彼此相忘于江湖,自能相安无事。”
与梅东冥的寥寥数次会面都不欢而散,言侯爷从未与他心平气和说过话,忽而听闻他有此一问,惊诧之余重新打量起这位“名声在外”的江左盟年轻的宗主来。
“梅宗主没亲眼见过昔年疲弱积弊的大梁,没亲耳听过沙场上血肉搏杀的嘶吼,不懂得赤焰林氏于大梁丰碑般的存在,不懂得林殊其人于陛下永难磨灭的意义。我言豫津生于斯长于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自然事事为大梁百姓福祉着想。”
“留你下来认祖归宗继承赤焰之名利大于弊,本侯想不到拒绝的理由。”
理直气壮到他竟找不到反驳的说辞,梅东冥哑然失笑。
“侯爷所言在理。你我各为其主,背后都是一国的黎民百姓,侯爷的不易草民感同身受。”
感同身受之后呢?铁了心不肯回头么?
面前的青年倚靠着车壁透过窗棱上的薄纱状似无心地欣赏着金陵街头坊间的喧嚣扰攘,眼下两片青黛昭示着他藏不住的倦意,看起来羸弱得一指头过去就能推倒的身躯奇异地蕴藏着难以估量的力量。
这个人,了解得越久,越觉得他是个迷。
“梅东冥,你的父亲在你这个年纪已是独领赤羽营、人人称道的沙场悍将了。”
“言侯爷,本座从未在江陵见过这般川流不息人头攒动的情景,本座偶尔乘车进宫,沿途百姓皆俯首叩拜虔诚顶礼,唯恐一抬头就亵渎了天神。本座自幼受万民供奉,时刻铭记师尊教诲不敢或忘,燃我神魂护我黎民本属本分虽死无悔。”
“赤焰林氏历代战将护国守边,虽杀伐不断满身血腥亦被视为忠勇,在本座看来,何尝不是本分,又何须刻意称道呢。”
“既如此,你我还是谁也说服不了谁,”走过闹市转到鲜有人迹的僻静长街,兴国侯府已然在望,“到了,下车吧。”
兴国侯自大梁开国以来世代效忠萧氏,位极人臣显赫至极,传至言侯豫津风光无两朝中难寻并肩之人。难得的是他谦逊自持,为大梁朝野称颂的翩翩君子。
从言侯府邸回廊尽头大步流星英姿飒爽地走向正堂的那一袭窄袖束腰比甲丝绦的身影,恰恰成了雕栏玉砌、亭台林立、水榭错落的清贵宅院中突兀的一景。
……
[少师,兴国侯明知少师惯着文士装扮,偏偏备下的是梁朝武人的常服,会否有所图谋伤害到少师?]
梳洗完毕暗月晨星两个取来侯府备下的衣衫伺候他更衣时就发觉并非他素日穿惯的庶民文士儒服。看款式、衣料和佩饰反倒像是大梁勋贵门阀中尚武子弟常穿的服色。金紫的对襟云纹长袍外罩上绛紫的比甲,就连腰间缀着的白玉珏都是用紫绀丝线精心编织。
[精心准备这些自然不是为了本座。触景生情也好,睹物思情也罢,终归逃不了一个“情”字为基垫。再煞费苦心本座给不了他们想要的“情”,照样竹篮打水一场空。]
[少师灵透,小奴不及也。]
两名侍童听他话外之音大致猜到兴国侯这番安排纯粹是为了成全静太后的思念之情,静太后睹物思人领了兴国侯的好意,他的苦心就不算白废。至于自家少师么,言侯爷苦心孤诣费力周全,少师只消不加以拆穿便是大大的赏脸了。
……
是以一身武人劲装的梅东冥身后缀着两个低眉顺眼亦步亦趋的侍人披风带霜着踏入侯府正堂的暖阁时,正与言侯夫妇闲话的静太后险些失态地端不稳手中的茶盏,脸上的错愕与惊喜却是无论如何都掩藏不去的了。
“草民梅东冥拜见太后。”
“无须多礼,来来,快过来,给哀家仔细瞧瞧。”
静太后近乎失仪的激动如昙花一现稍纵即逝,年过古稀的老妇人情难自已地伸出微微颤抖的手召唤着下首行礼的梅东冥近到她的跟前。
“梅宗主,太后尊贵,万望小心。”
言豫津不提防太后来这么一招,钦旨之下想横加阻拦已是不及,虽然出言提醒有些冒失得罪人,总比真出了岔子要好。
“侯爷放心,方寸之地多几步少几步于草民并无妨碍,草民断不会行差踏错。”换而言之,他真要对太后行不轨之事,正堂中放眼望去何人能拦得住他?小心驶得万年船当然不错,兴国侯更当量力而行才是。
两人见面说不过三句话便针尖对麦芒地针锋相对这回依然没能免俗。言侯夫人柳氏见势先一步向太后告罪退了出去,她一个深宅内院的妇人,不该问的不该听的自然不会多问多听,眼下正堂中的事既然与她无涉,她当少管为妙。
见柳氏识趣地离开,言侯爷不无松了口气的感觉。
自打察觉到柳氏行止有异后,言豫津心里头时常笼罩着难以言喻的焦虑急躁。他与柳氏结缡十多年,膝下儿女成双夫妻相敬如宾,本以为往事亦如烟消云散,谁曾想多年的夫妻情分竟比不过往昔的一片痴心。
他对柳氏日渐失望,直至今日连同坐一席都觉得难以忍受。是以柳氏的离去令他宽心不少,总算可以安定下来静观梅东冥如何应对太后的殷殷关怀。
他相信此前着意安排的一身林殊哥哥年轻时最喜爱的装扮,即便打动不了梅东冥,也定能勾起太后对往事的追忆。
果不其然,步入太后眼帘的青年登时与她记忆中跳脱不羁、冠盖满京华的林氏小殊重合在了一起,烙印在她心中文武兼备、卓而不凡、嬉笑怒骂、恣意无拘,纵横金陵放马北境的赤焰少帅。
“真像,你同你的父亲长得真像。”
迟暮的太后轻颤着伸手抚上年轻人修长白净、指节分明的手,指掌间有着习文练武留下的薄茧和些许细碎发白的伤痕。
“哀家年纪大了,只依稀记得你父亲年少时的模样。和你父亲别无二致的棱角分明,挺翘的鼻梁,连抿着嘴不开心的样子也像极了他。可惜没见过你母亲,哀家猜想你的眉眼,你的温柔肖似你母亲吧。”
他面容俊秀犹在小殊之上,琉璃般的眼中少了几分小殊疆场杀伐惯有的狠厉果决,也不似浴血重生后背负血海深仇含冤归来的苏先生。他清澈如溪流如明镜,宁谥如深潭如秋月,一眼望去仿若冥冥之中包容万物的神灵,有情胜似无情的眼中真正装进他心里的有几人?
琅琊阁主教出了怎样一个迥异于林氏子的孩子。
晓之以理没用就干脆动之以情么?
“太后恕罪,草民无父无母,不知自己像谁。”
静太后但笑不语,不以为忏地端详着初露锋芒的孩子,而言侯爷则被梅东冥看似实话实说的直白噎得连打岔解围的力气都散了泰半。
说好了要礼敬太后的呢?话没说过三句就翻脸的毛病又犯了!
“梅宗主,慎言!”
“嗳,无妨。”静太后微微一晒,摆摆手示意言豫津无须在意,“听闻你在南陵城外救过景琰敏琮的性命,哀家惦念了很久,终于有机会当面谢你。”
历经两朝从一介小小的医女登临成长秋宫的主人,满头银发温言软语和煦安详的静太后是何等睿智聪慧的女子可想而知。曾听师尊提到过她的事迹的梅东冥不敢小看她的怀柔手段以及她慈祥和蔼的笑容之下深不可测的心思——当然师尊着重惊叹的是堪称柔肠百转七窍玲珑心的静太后怎么会生出萧景琰这头直肠子的大水牛。
“我辈江湖中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乃是本分,不敢劳太后娘娘言谢。”
“景琰是哀家独子,敏琮是哀家长孙,二十年了,景琰第二次赶在大雪封山的日子里去往北境梅岭,为的是祭奠小殊。哀家也想亲自在小殊的墓前上一柱香,但哀家老了,走不动了,只好做了小殊喜欢的糕点托景琰带去。”
“是啊,太后与陛下对苏先生一番拳拳关切之情二十年来无一日或忘,臣等感同身受。”
兴国侯不愧是官场上的干将,恰到好处不着痕迹的吹捧既突显了静太后对林氏子弟的看重抬爱,更没忘了适时地替他的陛下说好话。
太后提及的救驾自是去年冬雪漫天时节他在南陵郊外福乐客店救下梁帝一行人的那次,虽说今日沦为阶下囚他难免对梁帝君臣心生愤懑,却从未后悔过当日之举。救驾之后他随悻姨匆忙往江左而行,倒是从未想过堂堂大梁一国之君如何会微服出现在金陵之外的破落客栈里。
静太后的致谢倒是为他解开了这个小小的疑问。梁帝顶风冒雪趁着年节出京,居然是为了拜祭几十年前的故人。他本意暗中潜入金陵宫禁瞧上一瞧令某个人不惜拼了性命也要扶上皇位以全他洗雪沉冤、振兴大梁的心愿的梁皇陛下,若静太后所言属实,武人出身的梁帝萧景琰还是有些可取之处的——一个顾念旧情的人至少不会是忘恩负义、德行卑劣之人。
“太后心念旧人,草民感佩。草民自幼受师尊教诲,大凡救人危难怜悯无辜都是功德福报的善行,即便遇险遭难的不是陛下皇子侯爷统领,草民还是会救的。”
“不,哀家要谢的是你的救命之恩,然而哀家想多一句,东冥从琅琊阁下山前往江左,南陵绝非必经之地,倒是离金陵已然不远。你,何以出现在南陵城郊,你要去的,是不是金陵?”
一针见血!
相较于梁朝君臣几人借整肃江湖势力,削弱江左盟对大梁的影响,进而想方设法迫使梅东冥在江湖无路可走回归朝廷,雷霆手段也好水磨功夫也罢,在梅东冥的眼里自然而然成了无情的范本。
上了年纪又和蔼亲切的静太后从一开始的嘘寒问暖到出其不意的发问,其深思熟虑可见一斑。任梅东冥对其声名在外的兰质蕙心已有耳闻,面对她突如其来的质问还是愣了神。
是啊,去年隆冬时节顶风冒雪一门心思想偷偷潜入金陵的可不是鬼迷心窍的自己,意气之下搭救的梁朝君臣究竟是对是错?
“草民听师尊说过,大梁的国都金陵是个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的所在,久而久之难免好奇。”
“人杰地灵,是啊,人杰地灵。”昔日的人杰多已老去,青年一辈中难觅出类拔萃的才俊,摆在景琰面前的是青黄不接前途难料的大梁。氏族贪恋富贵荣华多无争胜之心,子弟中不乏自视甚高的无能之辈;寒门子弟苦无出头之日,在官场中汲汲营营大半岁月消磨掉意志终至沉沦的不在少数。眼下尚能称得上富庶安乐的大梁亟待出类拔萃的后继之君和有识之士来接替。
未见到梅东冥之前她对景琰的执着并不全然赞同。林氏一族乃至小殊为大梁披荆斩棘浴血沙场,做得已然够多了,轮到小殊的儿子倘若真的无心官场,放他江湖逍遥自由自在又何妨。而亲自同景琰口中冷静自持、允文允武、智勇双全的梅东冥打过照面说上几句话后,她不得不承认景琰是对的。他犹如一泓冰泉,略微沾唇便被沁人心脾的凉意激得人精神为之一振。与平日里或擅撩鸡逗狗惹是生非,或庸庸碌碌却爱嫉贤妒能的世家子弟一比,岂止是天壤之别。
莫说景琰不愿放手成全,连她亦盼着梅东冥能成为大梁年轻一辈中的领军翘楚。
“谁不曾年轻过,东冥,你父亲走得那一年说到底也才不过三十二岁,放在旁人身上可是正当壮年,他却已是风烛残年自顾不暇,整日里还要为大梁、为林氏煎熬心血筹谋算计,几曾顾念到自身半分?”
“他这个父亲固然不称职,然哀家敢为他说一句,为人臣为人子上他忠孝节义、此心耿耿、无可诟病。这话,没错吧。”
“太后所言皆是家国天下,师尊自幼教导草民先宗主鞠躬尽瘁死而无憾,命草民不得对他有所怨恨。草民钦佩他一代人杰能忍人所不能忍、行人所不能行。太后,草民恨只恨他为全注定无法完成的许诺,拿草民当作他偿还的工具。”
“他为何要生下我,凭什么生了我又不管我!好,他要守信、他要偿债,父债子偿天经地义,草民认了,横竖是他欠了江左盟的,草民以一命还他一生不幸,总够了吧。”
他眼中酝酿着名为痛楚的风暴,被内心燎原的愤懑刺得浑身发颤。痛是真的痛,然而身在此间,七分的痛装也要装出十分来,静太后、言侯爷哪个是省油的灯,若不适时表现出他的不甘不屈打动太后,他再无脱身之可能。
“东冥,哀家……”
“是了,草民当真奇货可居,江左盟利用完了不算,竟还蒙陛下青眼欲收入囊中。可惜草民只有一条命,成全不了所有人。”
“慎言!太后面前不得放肆妄语!”
“哀家视你父如己出,既然是真心话便但说无妨。”比起粉饰太平的敷衍了事,梅东冥这番直率坦言更合她心意。心结终须说出口才能寻到解开心结的法子。俗话说的好解铃还须系铃人,只可惜小殊过世多年,能解此困局的人唯有他们这些当年的知情者。
“陛下是哀家亲子,无人比哀家更了解他。他胸怀大志殚精竭虑振兴大梁,他所思所想无不为大梁考虑。哀家以为他的做法或许急于求成了些,却不能否认他的用心良苦。后宫不得干政,朝廷的政事自有陛下和朝臣们决断,哀家这把年纪了还有什么可盼的,无过于家国兴盛、子孙安康罢了。这一点,望你能理解。”
“草民失态,太后恕罪。草民还是那句话,陛下如何处置草民都行,若草民身死,只求太后宽仁,派人将草民尸身交还给琅琊阁的师尊。当世但凡有草民自认亏欠的,唯有师尊而已。”
兜兜转转问题重回原点,梅东冥认死理不肯松口认祖归宗,宁可死也要固执地扛下江左盟大半的罪责,他这软硬不吃认死理的脾气到底像极了林殊。
“听陛下说起过,你出生在琅琊阁,是你母亲宫氏豁出命去执意生下了你。哀家无缘见上一见宫姑娘,却由衷感佩其勇气,听闻她倾心恋慕小殊多年,若不是一往情深哪个女子愿意无名无分的以未嫁之身孤独产子。”
“她一厢情愿思慕父亲,父亲与她并不相恋。”
“内有沉冤待雪,外有强敌环伺,宫姑娘的深情小殊注定要辜负了。个中的不得已,还望你见谅。”
梅东冥神情黯然摇头慨叹,“他若仍是赤焰帅府的少帅,母亲就更无可能成为他的良配,他早有倾心相许愿携手凤凰比翼共效于飞的女子。这桩婚事还是当年先太皇太后在时亲自做主定下的,草民没记错吧?”
这个孩子,非但对过往的恩怨情仇知晓得一清二楚,心里也自有他衡量世事的一杆称。太后静待他忽然间提起这桩旧事的用意,以她这短短的时间里对东冥这孩子的判断,除了景琰所咬牙切齿的近乎古板的固执和一厢情愿的心软,还有不容忽视的灵活机变和洞察秋毫的敏锐直觉。
他全不似景琰以为的“不懂事”,相反的,他太“懂事”了,他眼界所及的,所思所想的,或许远比景琰考量的多得多,亦正是她乐意倾听的。
“正是皇祖母亲下的懿旨,要不是那年北境一场焚天灭地的大火毁了赤焰军,更令林氏蒙上不白之冤,小殊与霓凰定然是人人称道的一双璧人佳偶天成。”
“草民的母亲是宫氏,是个出身卑微漂泊江湖的女子。金陵权贵们忍受得了一个草莽庶民的儿子承袭军魂赤焰之名,与他们同列朝班共沐天恩?先宗主半生呕心沥血机关算尽论一句算无遗策不过分吧。”
“但凡先宗主有半点为朝廷留下子嗣的念头,供奉在林氏宗祠中的便不会是草民的母亲。草民生于江湖长于江湖,不通法理仪典不谙人情世故,不过是浪迹江湖的一缕孤魂野鬼。有些事,草民办不到;陛下想要的,草民给不了。还望太后明鉴。”
太后要说情,他便动之以情;要讲理,他便晓之以理。至于会不会令太后颜面无光铩羽而归,他顾不得许多了。
有些人不能辜负,有些人不能伤害,就注定要辜负或伤害另外一些人。毕竟世间寻不到尽善尽美,月也有阴晴圆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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