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第六十三章

    第六十三章风起

    接连三日云医圣出入天牢为梅东冥诊治,所幸药方对症,化解掉“九幽消魂散”的药性后开出几贴温养心脉调内息的药,便交给女儿徽殷每日盯着他按时服下诊脉观色。

    云大夫年纪轻轻医术却是不凡,照着母亲的方子对着梅东冥的脉象调过几味药后,他的病况大有好转算是稳定了下来。

    “外头都在传我继承母亲衣钵青出于蓝,定能将云氏名头发扬光大,却不晓得你一个人一张方子,足有三个人伤脑筋,要是还不见奇效倒是笑话了。”

    小云大夫徽殷姑娘把完脉把手边的手靠收进药箱内顺便取出针盒,戏谑地打量着不徐不疾整理衣袖的温雅男子。

    这几日里看他命悬一线却照样一派风轻云淡万事不萦心的从容,倒是悦来客栈里的蔺熙日日着急上火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也不晓得这两个到底谁重病垂危,谁绞尽脑汁变着法子钻研药方搜寻灵药。

    “小熙再担心我终是鞭长莫及,多亏云姑娘从中奔走为我传话给小熙他才不至于乱了方寸。经此一事,左右我虽身在天牢不得自由,倒也没人敢来招惹我,何况,我身边不还有飞流叔在呢,请云姑娘转告小熙,不必为我的安危忧心。”

    “你们兄弟情深,你惦记他他担心你。你要他查的事儿已有结果,喏,蔺少阁主的信。”

    她出入天牢不忌,从没人搜查她随身带了什么,云氏药堂的大小姐就这样光明正大地成了江左盟宗主和琅琊阁少主间的传声筒。当然,随之而来的是她与日俱增的声明,现在金陵城里的人都或多或少听闻她的医术高超慕名而来。

    梅东冥朝她展颜微笑,一双深沉如水的眼眸中盛满了云徽殷看不懂的悲喜交杂。他接过信笺当下展开借着牢中的烛光细细研读。

    官员百姓犯错依国法严惩不贷,自己的女儿犯了错,闭关禁足抄经就算是揭过了?天下哪儿有这么便宜的事。

    “烦劳云大夫转告小熙,他信上所书皆可行,让他便宜行事即可。”

    他与蔺熙的谋划不能让云徽殷知晓得过多,小熙书信中多用暗语也是提防被人识破。他正为萧景琰按兵不动的拖字诀觉得头疼,平白一阵东风从天而降,可不是天助他么。

    天赐之子,天赐之子的运气可一直不怎么好,难得峰回路转算是上天垂怜他一回?心情倏尔转好的梅东冥瞅着有些呆呆愣愣,眨巴眨巴大眼与平日里故作老成截然不同,显得尤其可爱的小云大夫,忍不住生出几分顽心。

    “小云大夫医术了得实至名归,梅某若有命出去,定亲赠‘妙手回春’牌匾送上云氏药堂以示感激之情。”

    “梅东冥,本神医看你脸色不好,不如让我扎两针?”

    云徽殷见他虽嘴上与她说笑却面带轻嘲心事重重,有意替他排解稍许。遂眉眼弯弯,嘴角微翘,故意提起他的软肋顺带摇摇手上的针盒冲他露齿灿笑。

    想不到啊想不到,堂堂昂藏七尺男儿居然怕扎针,说出去岂不是要笑掉外人大牙。

    被她笑得发毛的梅大宗主不住地摆手,这姑娘拿捏起人的软肋来半点不手软哪。

    “还望云大夫手下留情,在下知错了,向云大夫赔不是。”

    “行了行了,以后记着点儿,别闲着没事儿招惹大夫,可有你好瞧的!”

    “是是是,在下谨记。”

    “那我走了,今日脉象不错,待我回去‘改’过方子再来。”

    见云徽殷收拾了东西起身便要走,梅东冥少不得起身相送,尽管走到牢门仅有几步路而已,他亦不愿怠慢了云徽殷。

    “云大夫慢走。”

    “梅宗主留步。”

    送走了云徽殷,梅东冥歪过头看向牢房角落中入老僧入定般岿然不动安之若素的某个人,三分好笑七分无奈地问道,“飞流叔,你准备住到几时才走?”

    “你走,我走,你不走,我不走。”

    飞流叔在云医圣首次来看诊后不到半个时辰便闯进天牢赖着不走了。起先他病中无力赶不走他,天牢中的差役问过蔡尚书后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得他去——最多嘀咕两句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天牢这鬼地方竟也有人上赶着往里钻了。

    这两日他稍有好转便几次催促飞流叔离开,一是无关人等滞留天牢的确不合规矩,二是他病中意识迷离脆弱的时候说的糊涂话让他不知该如何面对飞流叔。

    明知飞流叔完全是看在父亲的面上一直照顾他,若说偏私不用问他也定然偏私父亲,他还会傻傻地抱着那点纠结执念不放。

    “飞流叔,于你,我是东冥,还是苏哥哥的,暖暖?”

    是他错了,尽管于飞流叔而言或许二者别无二致,他固执追寻的答案于飞流叔而言是永难解的疑惑,放任疑心生暗鬼的他才是大错特错。

    正因此,无法正视纯善无辜看起来畜生无害的飞流叔的他急需一些时间来沉淀心情。

    无奈何天不从人愿,飞流叔全然一副“我就是赖着不走你待怎样”油盐不进的赖皮样,偏偏自己愧疚之下还真是拿他全无办法。

    “要不是蔡大人难得法外施恩,飞流叔也不能留了这许多天。我的身体已然无碍,飞流叔就放心回苏宅等着好不好?”

    “不好,内力,运功。”

    能听得懂飞流鸡同鸭讲的除了远在琅琊阁的不正经师尊外也只有与他朝夕相处了二十年的自己了。飞流叔心心念念的都是他,执意留在此地全然是担心他功力未复无法运功自保。

    梅东冥放柔了声音笑容可掬。

    “服了小熙配置的解药,我的功力已恢复过半自保足以,无需耗费飞流叔的功力为我养心护脉。”这几日飞流叔时时以自身精纯功力保他平安,耗费良多他十分过意不去,希望飞流叔早些离开天牢亦是盼着小熙能替飞流叔调养一番补回虚耗的内力。

    说到小熙……

    “若我所料不错,这天牢待不了几日了。”

    大梁的陛下,既然是您亲自选的路,那么,就请您毅然决然地把它走完。

    又过不几日,每日前来的小云大夫徽殷姑娘宣布他已无大碍,受损的内力非她力所能及,待出了天牢再慢慢修习的结论便也没再来过之后。天牢中别样不同的牢房里再度迎来了访客,神色肃然隐含不赞同的刑部蔡尚书一身官服踏进这一方小天地。

    蔡荃此来,决计不是来叙旧的了。

    梅东冥就是有这种预感,事实上也正是如此。

    “见过蔡尚书。”

    “不敢,梅宗主的礼本官可受不起。”

    满嘴的火药味儿,真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啊。

    “尚书大人看来对草民多有不满,此番是来兴师问罪的。”

    说话不徐不疾,安之若素的笃定仿佛身处的不是牢房而是家宅后院,言语间是陈述而非疑问,梅东冥哪儿来的自信他不会对他真来个严刑拷问屈打成招。

    蔡荃不禁疑惑丛生,面前貌似白净儒雅无害的青年真的会是一手谋划宫内朝中风起突变的始作俑者?

    “梅宗主是装不知道还是真不知道?”

    梅东冥少不得报以苦笑,一脸无辜地说,“草民前几日病重,心跳如擂头大如斗,连性命都险些难保,这两日才好不容易缓过来些。慢说在朝堂上兴风作浪,草民自身都尚且无法保全,差点稀里糊涂死在大人的天牢里,尚书大人未免太看得起草民一介江湖草莽了。”

    确实,梅东冥若有这等翻云覆雨的本事,一个江左盟就未必拿捏得住他。想他被下狱以来一直安安静静地从不吵闹,除了偶尔一两回把来探监的言侯爷噎得倒气之外连对差役狱卒都礼敬客气,私下里的孝敬都给得光明正大不落人口实。

    倘若这些表象都是他刻意伪装出来迷惑旁人的,那么他无疑成功了。身在天牢尚能机关算尽搅得京城内外鸡犬不宁,他的才华心智之惊人恐怕不是区区“过人”二字能形容的了。

    “梅宗主不知道是谁下药害你?”

    “不知。蔡尚书愿为草民解惑?”

    满金陵城恐怕都传遍了的事,他早晚会知道,“事到如今,告诉你也无妨。梅宗主所中的化功散乃是泰和公主所为。”

    “泰和公主?草民与公主素不相识高攀不上,公主殿下何以纡尊降贵来对草民下药?这,着说不通啊。”

    的确不合常理,可偏偏它就发生了。

    蔡荃见他疑惑不解不似作假,接着说道,“公主殿下所为固然不妥,陛下已然惩处了公主,并将唆使公主的两名宫女押解至我刑部严审。”

    “陛下既已有了定论,尚书大人其实不必告诉草民。草民自己亦阶下囚而已,不敢奢望在陛下心中与天家公主比肩。”

    好一个与天家公主比肩。是啊,普天下的黎民谁又能与天家公主相提并论呢?

    “此事本已尘埃落定,陛下以为家丑不可外扬,故而命本官密审。谁曾想,今日早朝有御史联名具本参奏泰和公主行为不检藐视国法,陛下因徇私情妄纵首恶。”

    好啊,狗咬狗一嘴毛,热闹得很哪。

    蔡荃见他一脸不以为然,心下不由慨叹,陛下处置公主时他并不在场,若在场定然据理力争。可陛下念及天家父女骨肉亲情下不了狠手,纵使谏言除了平白得罪了天家贵人之外,怕是半点用处也无。

    “朝臣与陛下僵持了颇久,之后皇后派人来报陛下,泰和公主闻知前朝参奏,羞愤之下悬梁自尽,幸被宫人及时救下未有大碍。”

    “尚书大人不是说是公主身边的宫女唆使的,拿出口供堵上御史的嘴不就行了。”

    “两名宫女送来的当日便暴毙而亡,没来得及留下只字片语。”

    “啊……真是巧啊。”

    “还有更巧的。泰和公主醒来后向陛下和皇后哭诉她绝非自寻短见,而是被人打晕之后挂上梁的。”

    “皇后娘娘掌宫多年,公主身边应当都是可信的奴婢才对。宫禁森严,公主自挂东南枝竟是被人打晕险些吊死?如非这些话是从蔡尚书口中说出,草民定会以为是有人故意说笑话呢。”

    说他据理力争也好狡言善辩也罢,梅东冥逐一剖析之下蔡荃越听越觉得他既可疑又毫无干系。明摆着梅东冥即便不是最终利益既得者,明眼人一看便知他至少是其中的受益者——假使他早就知道泰和公主就是向他下药之人。

    兜兜转转仿若又回到了原点,想要查清梅东冥是否这两日之事的幕后指使,必须先断定他事先知情。然而除却当日宫中的三位至尊、泰和公主本人、兴国侯、他自己和若干陛下亲信外,知晓其中真相的再无旁人。

    他敢肯定当日前来天牢为梅东冥看诊的太医和医圣母女都全不知情,那梅东冥从何得知整件事的前因后果?何况还要费心思前想后筹谋布局。

    要知道梅东冥在江湖上或有声望,登高一呼少不得有江湖人争相追捧,入了金陵城无疑虎落平阳,何谈联络朝臣勾结内侍?能有这等能量,梅东冥还会被困在天牢一方天地中不得自由?

    可若不是他,谁又会执着于置泰和公主于死地,甚至手眼通天地在皇后宫的眼皮子底下差点吊死她的女儿。

    “本官以为,你决计不会轻易放过下药害你之人,仅此而已。”

    “仅凭尚书大人的推断就能定草民的罪?曾几何时起蔡尚书青天的美名之上还挂了未卜先知的招牌?”

    “梅东冥,你当真以为本官不敢动你?”

    连飞流都听出了蔡荃语带不善,生怕他吃了亏,挺身而出拦在梅东冥身前,原本连存在感都无的江湖第一人萦绕身遭的森冷气息令人不寒而栗,他看着蔡荃的眼神有如看死人一般,大有蔡荃敢对暖暖有分毫不利他就对他不客气的意思。

    咱们铁骨铮铮的蔡尚书在绝对的武力压迫之下,可会轻易屈服?答案当然是否定的,但这不影响他倒抽冷气绷紧了身躯额角直冒冷汗。

    等飞流叔吓唬够了蔡尚书,梅东冥方慢条斯理地轻拍自家飞流叔的胳膊示意他无须担忧,安抚着示意他在旁静观其变。

    待他再转过头时,蔡荃瞬间以为自己见到了当年金殿上正气凛然,让人心悦诚服的梅长苏。

    “史官笔下清正廉明生平绝无徇私枉法的刑部蔡尚书,终于要在草民的身上试试大刑伺候屈打成招的手段了?草民一介百姓无家无室无依无靠,陛下一笔钦旨,草民连栖身的瓦片都留不下一块,沦为朝廷的阶下囚。”

    “蔡尚书要审草民,那便审吧。既已认定草民不甘中毒蓄意报复,使出神鬼莫测的手段串通莫须有的朝臣和内廷之人谋害公主,还犹豫什么,拖出天牢斩了便是。亦或说蔡尚书尚需草民再多承担些罪责?”

    “可以啊!请尚书大人一一示下,不过一条性命而已,陛下都不在乎草民身后势必分崩离析的江左盟和眼看乱局将起的江左之地,草民何妨成全尚书大人的一番遐想!”

    “梅东冥,你不要危言耸听!”

    “蔡尚书,您不要自欺欺人!”

    蔡荃被他一席话激得肝火大动,老脸涨得通红,胸口不住地急促起伏,连指梅东冥却被噎得险些说不出话来。

    “陛下胸有丘壑雄才大略你个黄口小儿如何能懂。”

    “草民生于民间长于草莽,只看得见民生苦痛看不见雄才大略。”

    “好好好!”

    振振有词地把自己当寻常百姓,权当眼里装不下家国天下的粗鄙武夫是么。好!他老头子一辈子耿介刚正,碰到过多少难缠之辈还不都手到擒来一一拿下,梅东冥这毛头小儿分明是个内秀于心却硬要装成斯文败类的小无赖,仗着陛下严旨不得用刑有恃无恐了啊!

    “本官奈何不了你,倚老卖老问你要一句实话不为过吧。”

    “愿闻其详。”

    可怜威风八面能止金陵小儿夜啼的堂堂刑部尚书有力无处使,顿成泄了气的皮球,除了咬牙切齿暗骂梅东冥奸猾狡诈之外竟别无他法。

    “泰和公主之事,究竟是不是受你指使?”

    “不是!草民一阶下囚没这面子。”

    无论御史还有内廷的黑手都与他毫无干系,他所做的,呵呵。

    “好,望梅宗主记得你今日所说,他日若被本官查出蛛丝马迹与你有关联,休怪本官不留情面!”

    “只消尚书大人不栽赃嫁祸设计构陷便无此可能。”

    蔡老尚书临走到牢门处还被梅东冥甩上一记狠话,一口老血差点儿没喷出来。他重重一甩袖子忿忿离去,远远的都能听见他喘着粗气的余音。

    蔡荃怒气冲冲离去的背后,是他对梅东冥的将信将疑,理智告诉他梅东冥在幕后操纵这些的可能性确实微乎其微,可内心深处就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预感驱使他天牢一行。

    然后就在他的身后,将将与他激烈对质的江左盟年轻的宗主目光深邃地送他的身影渐渐走远,梅东冥不敢说这一面即是永诀,但他能肯定,蔡尚书与他谋面的机会不多了。

    “飞流叔,你说父亲替萧景琰一手扶持起来的股肱之臣被我推波助澜地毁了,他泉下有知会不会怪我?”

    “不会。”

    “为什么?”

    飞流叔答得异常干脆利落,爽利得梅东冥怀疑他根本没弄明白他的意思。他挑高一侧眉峰,端详起暗处宛若一潭沉水的飞流叔。

    “舍不得。”

    哈,舍不得?飞流叔给他的竟是如此出人意表的答案。

    “世间世事,因果轮回报应不爽。大梁的先帝萧选造下的孽,兜兜转转报应在了他的儿子们身上。所谓贤德仁慈的祁王死在了他的帝王心术之下,顺带拉了林氏和一干皇亲重臣做了垫背。余下的几个儿子要么无才无德,要么心胸狭隘,要么身带残疾,要么胸无大志,剩下的唯一一个与赤焰林氏、与祁王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却是个直肠子的靖王。”

    “直肠子的眼里非黑即白揉不进沙子。萧敏绮是他的亲女,背后更有皇后百般维护,所以这次他忍了也认了,但是不到半日的功夫,被押进刑部的宫女就离奇暴毙,线索就此断绝。他会怎么想?是我蓄意报复还是被杀人灭口?是幕后指使动的手,还是皇后动的手?”

    “全大梁守卫最为森严、法纪最为严明的所在,两个受了刑伤的宫女不明不白的就死了。随后御史弹劾公主妄行藐视国法、有失闺仪,公主马上就在后宫被人悬梁自尽了。”

    “飞流叔觉得萧景琰会做何想?”

    飞流默默地摇了摇头,一脸的茫然。

    梅东冥不禁失笑,走近角落俯下身,替飞流叔拉好有些凌乱的衣襟,正色道,“好戏就要开场了,飞流叔真的不出去等着欣赏?”

    “不去。”

    毫无意外,仍是飞流一贯斩钉截铁的答案。

    “不去就不去吧,在牢里躲清静也不错。”

    公主纵有千般不是自有他做父皇的教训,哪容得旁人虎视眈眈,手还那么长地从外朝伸进了内廷!萧景琰一旦认定是皇后派人灭了宫女的口,幕后指使之人一击不成蓄意报复顺理成章。想通此节的他定会授意蔡荃彻查此事,挖出萝卜带出泥,哪尊大神会露出真容来呢?

    因果轮回,报应不爽,二十年前的夺嫡大戏只怕又将启幕,他仅是请小熙送出他侥幸不死,皇家拿宫女做替罪羊的消息,果然就有人按捺不住动手了。挑拨的成果来得这般轻松,却不知是何方没耐心的人物。

    他且作壁上观静候结果就是。终归,也等不了多久。

    蔡尚书之子无端端牵涉其中,他本人势必卷入乱流恐难全身而退。一代刑吏铮铮铁骨,不能不说可惜了。

    隔着大半个金陵城,独自在宣室殿中沉思的萧景琰还不晓得有个被押在天牢的人犯已将他的心思猜到个八九不离十。

    都说帝心难测,他萧景琰却堪称朝臣最欣赏皇帝,秉性脾气、所想所虑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摸个十拿九稳。以为就此放肆无所顾忌胡做非为他一定奈何不了?堂堂君王被人在眼皮底下耍得团团转还无动于衷不是圣人就是死人。

    他心烦意乱地从哭闹不休的泰和宫中回来宣室殿,一路上伴随着皇后含恨带怨的无言指责不时在他心里交错闪现的是刑部上报宫女暴毙的疑云。

    等真正静下心来,要想清楚前因后果并不难。有聪明人精心设计了一个连环局,从诱骗泰和给梅东冥下药,到指使朝臣参奏泰和,再到后宫暗害泰和,桩桩件件环环相扣设计巧妙,实是用心险恶唯恐天下不乱哪。

    那么,究竟是什么人,布下了这张大网意图染指大梁的朝局!

    “颜直,传朕钦旨,命刑部尚书蔡荃严查泰和公主一案。”

    “奴婢遵旨。”

    在梁皇陛下看来并不难解的谜团于蔡尚书而言却是个困局。

    泰和公主金枝玉叶碰不得动不得,据说全不知晓如何被悬于梁上,面对一个险些丧命惊魂未定的公主,刑部难不成还能咄咄逼人追根究底?

    内廷数千内侍宫女,如无线索寻人便似大海捞针一般;言官风闻言事乃是本职,不因言事而获罪,御史上告虽不合陛下心意但非无中生有,陛下便不能以此治罪御史,刑部凭什么把无罪的御史抓来过堂盘问?

    “老魏,这次的事你就不要插手了,不论查不查得出结果,老夫都会在陛下面前一力承担。”

    “大人说的是哪里话,您嫉恶如仇公私分明,我魏言就畏惧权贵胆小怕事了?您老未免太瞧轻了我。”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和魏言共事多年,这人稳重和气的表象下何等的雷厉风行悍不畏死没人比他更清楚,他拼命是因为无后顾之忧,一如初遇伯乐的自己。

    “老夫刚从天牢回来,去见了梅东冥。老魏,他不愧为梅长苏的儿子,绝不是简单的人物。”蔡荃不爱蓄须,日夜辛劳煎熬得发黄的老脸上是掩不去的慨叹,“我与他父亲勉强算有几面之交,我敬佩他的才学见识,也曾为他的陨落而唏嘘不已。就在他身故之后没多久,我无意中得知当时还是太子殿下的陛下时常前往赤焰帅府祭奠,我深以为不妥便向陛下进言。陛下神情凝重未尝直言辩驳,冷冷地看了我一眼,轻描淡写地说,‘蔡卿,孤对你另眼相看,一则为敬重你的人品才干难能可贵,二则,你是小殊费尽心思推举出来留给孤的,孤不想听你说他的不是。’”

    “我当下就愣了神,回头想想我一个耿直过头不善奉迎默默无闻的主司,突然间被选为侦办侵地案的刑部官员,之后莫名其妙的又成了刑部尚书,若无苏先生神鬼手段暗中筹谋算计,怎样都轮不到我。不过,老魏你知道我是如何回答陛下的么?”

    “铁定不是什么软话好话就是了。”

    照老上司茅坑里臭石头的脾气,服软退让绝不可能在他身上出现。

    “你说的一点儿都没错,我硬是梗着脖子顶撞了陛下,‘蒙苏先生看重是臣的荣幸,但不意味着臣会因此罢言。殿下是君,苏先生是臣,以君祭臣可一不可再,还望殿下三思。’”

    “陛下当时无奈地摇头叹息不已,半句怪罪也无,说出的话却让我到死都羞惭不已。”

    “哦?陛下说什么了?”

    “陛下言道,‘小殊洞察人心的本事朕最是佩服,他曾请朕不要对你提起他所做的谋划举荐,都已经过去了何须萦怀,何况蔡荃不是受人些许恩惠就能置法理道义于不顾的人,说了都等于白说的话,不说也罢。’”

    “唉,赤焰林氏的公子果然非池中之物,当真是可惜了呀。”

    “是,确实可惜了。那年情势紧急,传闻他服下冰续丹拼了耗尽最后三个月的性命为陛下鼎定边关功不可没,自己却永远留在了北境没能回来。”老尚书遥想起当年与那人挑灯夜谈的畅快,如鱼得水、旱逢甘霖、人遇知己不过如此吧,一番追忆过后胸臆中的激荡久久难以平复,“陛下不顾他的遗言执意为其正名,难道是预见了今日天牢中那个人的出现?”

    见老尚书意兴阑珊颇为伤感,魏言适时转移话题,“大人本不是说梅东冥非池中之物么,与您提起的往事有何关系?”

    蔡荃那双盛满了记忆眼角布满了皱纹的眼里倒映着门外的重重府衙,在更远的地方,所谓戒备森严的天牢中的那个聪明过人的孩子,却被他深深烙刻在了心底。

    “他继承了他父亲非凡的天资、傲人的才华、卓绝的武功,还有……洞若观火玩弄人心的本事。”

    “呃——”

    大人,您确定最后那句真的是赞扬吗?

    “大人是觉得梅东冥与泰和公主被参奏被谋害之事有所关联?”

    “凭着刑狱几十年的直觉,老夫就是认定事情的背后有他的影子,或许查到最后也找不到蛛丝马迹能证明他牵扯其中,老夫亦不改初衷。”

    “他年纪轻轻阅历见识都欠奉,大人仅凭直觉认定他是幕后主使的确难以令人信服。”

    老上司执掌刑部至今直觉很少出错,然而就凭着直觉二字必然难以服众。老上司的顾忌他明白,陛下严令暂不开审不得动刑,就意味着他成了借住天牢的“贵客”,只能供着不能动一根毫毛。

    追忆往事毫无助益,他蔡荃遇到难事束手无策之下竟只顾着伤春悲秋,果然是老了么。

    嘴角扯开几许自嘲,甩掉脑子里头不知所谓的念头的蔡尚书正待同魏言商议陛下钦旨压下那摸不着头绪的案情,却看到了一个怔忡出神若有所思的魏侍郎。

    共事多年,正如同魏言对他的了解,他同样清楚魏言的脾性,这人仗着无家无累表面上看起来是个文质彬彬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铁面无私得罪起人来绝不亚于他。

    “老魏,你可别轻举妄动,这件案子跟你没关系,你别掺和。”

    “我一个年近半百的糟老头子孤家寡人,即便惹上什么抄家灭族的罪倒霉的不过我一个人,大人就不同了,贤侄还禁闭在家您本就得避嫌,审谁问谁都诸多不便。大人若信得过我,此事就交给我来办,不管天牢里的那位还是宫里、朝中的,我都想法子给您查个水落石出。”

    “不行!君命不可违,老夫不许你胡来!”

    魏言但笑不语,心里头计议已定。跟着蔡尚书多少权贵都得罪了,多少风浪都经过了,一个弱冠刚过的青年人而已,他又有何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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