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便是元日,正是行元会之日。
汝南王萧睿自移镇建康后,便被封为丞相。数日前,丞相府中早已派人至江东各高门世家府中知会今日之元会。
然眼见时辰已过,江东士族府中却俱无动静,仍与往年一般,自行衣新相庆。
譬如斗场里的陆府,如今身为丞相府参军的陆时,早早便穿戴齐整,却不出府,只于府中正厅依次受众人拜贺。
陆映领弟弟前去时,陆时正与妾室李夫人正端坐榻上,受子女下人拜贺。因其与发妻卢氏不睦,又长居建康,是以身边只李夫人与其一双儿女,其余妻妾子女俱在吴郡宅中。
陆映与陆元入内时,恰逢拜贺毕,一一落座。二人遂先冲座上人拜,又转身冲表兄与表姐拜贺。
陆家人自然不甚待见陆映姐弟,偏又自诩高门,凡事讲求从容风度,因此尚能维持体面。
贺毕,陆映与弟弟递个眼神,预备告退。恰此时,便有一妪入内报:“郎主,丞相司马谢公与子三郎至,目下正要请郎主前去一叙。”
……
丞相司马乃是颍川谢氏之谢茂。谢茂乃萧睿挚交。于萧睿掩没于众多藩王中,毫不起眼之时,谢茂便扶持左右,此番南下,暂保山河文脉,便是从其谋划。如今其子谢戎安亦为汝南王友,颍川谢氏更是除汝南王妃庾氏家族外,最为北方士族拥戴的大族。
算算时辰,此时当是元会初散,想必丞相见江东士族毫无拥附之意,实在忍耐不住,派谢氏父子前来试探。
……
陆时正思量,李夫人先道:“尔等不知分寸,夫主连丞相府元会都未赴,又如何会见他二人?快去回了,便说夫主不在府中,且改日再来。”
来人先抬眸望一眼陆时,见他并无波澜,便欲退下,照此回复,方踏出一步,却听他道:“且等一等。”
李夫人一愣,忙垂下头去。
只见陆时沉吟片刻,搁下手中茶杯,冲儿子道:“五郎你说,今日为父是否该见谢家父子?”
陆真素来无甚韬略城府,闻言不假思索道:“父亲。咱们久居江东,过去多少年皆为那些自诩清贵的北方人轻鄙讥讽,如今他们走投无路来此,便该学会低头示弱。谢家父子登门拜访,咱们恰好借此明了态度,才能令他们知晓,从前那般待咱们,实是大错特错!依儿子之见,不见为好。”
陆时闻言,略一皱眉,俨然对他这番浅薄意气之言稍有不满。
李夫人最擅察言观色,一见陆时面色,忙上前轻斥:“事关政局,五郎如何能如此狂悖!”
陆真见母亲投来暗示的目光,这才察觉父亲的不悦,忙敛下气焰,唯唯诺诺道:“阿姨说的是。儿子无状了,父亲莫怪。”
陆时无力地闭了闭目,轻叹一声,摆手道:“罢了。”
李夫人出身寒门,家中不过是多了些土地的寻常豪族,虽生得风流袅娜,颇有颜色,到底目光短浅,便连生出来的子女,也与其相类,不堪大用。
他伸手揉了揉眉心,目光匆匆瞥过立在一旁俱是垂首敛目,却皆面有不忿的陆映与陆元姐弟,随口道:“阿元以为如何?”
陆元一愣,未料舅父竟会忽然问起自己,不由迟疑地望一眼身旁的姐姐,见她微微点头,方稍安心,上前拱手朗声道:“舅父,阿元以为,谢公父子不得不见。”
陆元不过九岁,陆时本未抱期望,然闻他仿佛自有见解,也不由抬眸。只是未待陆元陈其缘由,一旁的陆语脱口便是两句讥讽:“到底喝惯了北方的水,却不知如今身在何处。”
此言竟是说陆元身受陆家恩惠,却一心想着那些侨姓氏族。
陆映昨日已受了她的气,如今被这般一激,便忍耐不住,当下冷笑一声,道:“身在江东如何?若论根基,你我皆是汉人,中原惨遭战乱,衣冠文脉难以保全,不论南人北人,本该同气连枝,共御外敌,偏你不识大局,仍以南北论事。依我看,今日江东不愿接纳南渡而来的北方侨民,明日胡人的铁蹄便能踏平这片土地!”
居陆家三月,她虽总与陆语不睦,却从未如今日这般,当着长辈的面亦不假辞色,眼下不但众人都惊了,就连她自己亦有些讶异,更有种积压已久的怒气得以发泄的快感,令她浑身都轻松了些。
陆语被刺得一愣,随即急红了眼,直指着她结结巴巴道:“你,你胡言乱语——”
可话未说完,却被陆时骤然拍案打断:“住口!”他狠狠瞪了陆语一眼,见她乖乖噤声,这才缓和了神色,冲陆映道:“此话,是何人教你说的?”
陆映对上他满是探究与猜疑的目光,心中猛然一凛,忙沉声道:“不过是寻常与母亲闲话时,偶然提及,阿映听了一回,记在了心里。想来是母亲身为江东女子,却见惯北边的兵荒马乱,才生出这样的感叹。”
实则此话是一年前还在颍川时,她听谢戎安所说。
“你母亲?”陆时显然并不相信,却话锋一转,“你们母子三人这么多年,在江北如何谋生?”
陆静携子女来投那日,他便曾问过此话,只是陆静无论如何也不肯回答。他斟酌再三,以为如此弱质女流,竟能携子女在江北安身多年,直至兵荒马乱,又能安然随诸世家大族一同南下,可见当年引她夜奔之人,身份不凡,也正是因此,他才未狠心将他们三人赶走。
只是三月过去,那人始终未现身,令他渐渐失去耐心。今日听陆映说出这般不凡见地,又勾起他心底疑惑,不由趁着陆静不在,又问上一问。
陆映何尝不知他的意图,与弟弟二人对视一眼,忙垂首恭敬道:“阿映不知,年幼时起便一切听从母亲安排,并不知晓旁的事。”
陆时将这姐弟二人仔细审视,好半晌,方渐渐移开目光,挥手道:“罢了,都下去吧。”说着,思忖一瞬,冲那妪吩咐道,“便去回了谢家父子,某今日身体抱恙,不便见客,多谢好意吧。”
陆映心中自然对舅父此举不解又不满,到底也与她无干,只得与众人一同退去。倒是陆语一反常态,始终徘徊不去。
谢家三郎仪度绝佳,风姿卓绝,建康各高门间早已传遍,奈何他鲜少四下走动,教人难窥真容,今日主动登门,陆语自然不愿错过。然又恐逗留在此惹人注目,只得红着脸拉住欲离去的陆映:“表妹在江北时,也听过谢三郎之名吧?难道就不好奇?”
陆映先是一怔,待见她这幅面红耳热,双目含春的模样,心下便已了然,定是她这素爱出外窥视世家子弟的表姐,对谢戎安生了心思。她不由冷冷道:“表姐方才那般侮辱江北之人,目下怎又好奇了?若谢三郎当真生的一表人才,表姐难道要尽弃前嫌,嫁他为妇吗?”
这不过是气话,听在陆语耳中,却令她更红了脸,垂首小声羞涩道:“倒也并无不可……”
她绞着手指,几番欲言又止,仿佛既嫌弃,又按捺不住,凑到陆映身边,低声道:“我听闻,那桓参军,便已在着人打听建康士族之女,定是要替桓二郎结亲呢,焉知谢公就不会如此?”
陆映两片红唇不禁紧抿,抬眸无声望她一眼,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那是她的谢郎啊。
即便早知他总有一日要娶别的女子,此刻亲耳听到,仍心如刀割,只得仓皇而逃。
……
陆映自元日起,便与弟弟一道跟着母亲勤学吴音。
若抛开陈见,单论语音,吴音与中原盛行的洛阳话相比,自有一派清新质朴,绵软雅致。于陆映姐弟而言,自小便是听着母亲的吴音长大,耳濡目染下,本也会些皮毛,只是疏于张口,如今稍一点拨,兼每日刻意练着,不过一二十日,便能说得流畅无滞。
陆元自正月十五后,便得了舅父陆时的允许,每日读书习字。陆映则想着出府去赚些钱,好替母亲买更多的药来。李夫人管事,待他们母子三人,虽不算苛待,却绝不宽容,每日只果腹饭食,其余衣物用度,仅与府中仆从相类,身边更无侍奉之人。
如此境地,不得不自谋生路。
然陆映到底也不过十五,无甚主意,幸有秦娘,二人悄悄商议后,便至边淮列肆寻了些诸如丝帕、衣袋等针线活带回府中,每隔两日,便将做好的送回商肆中,由店家叫卖,若卖出了,便可换些钱银。
秦娘年岁大了,眼光昏花,无法替她做针线,屡屡自责,只得拿出些私房钱,先教她去替母亲买药,待日后有了钱再还便是。
陆映推辞不过,只得先受了,待每回换了钱,便分一些给秦娘。
这日又该将做好的巾帕等送去,她一早瞧着母亲饮过药,又将陆元送走后,便独自往秦淮边去。
出了正月,街巷间早已如往常一般,出斗场里,近边淮列肆,便可见林立商铺店肆间,人潮涌动,车马穿梭,热闹不已。
陆映面覆薄纱,手捧布包,正往骠骑航方向行去。
那店家乃是个近五十的吴姓老妪,平日待她十分和善,此时远远见人来了,忙起身至门边笑迎,道:“女郎来了!今日倒早。”
说着,接过陆映手中包裹,拆开后随意翻看两回,便算收下,转身自屋中取了一串约莫七八十枚的铜钱来,大方塞入陆映手中,道:“这是前几日的,统共七十八钱,女郎可要数数?”
沉甸甸的铜钱落在掌心,令陆映不禁蹙眉,摇头道:“这却不必,我自是信吴娘子的。只是……我不过做了几块巾帕、腰带之物,如何能有这样多?”
吴娘子下意识往街巷一角望去,随即掩饰笑道:“女郎不知,越是精巧的小物件,才越值钱。我这处素来生意好,一日卖出许多,也不在话下。女郎且放心,我是做买卖的,账目从来算得清,绝不会多一分,更不会少一分。”
陆映将信将疑,然又想起自己除了药材外,本也不识建康物价,遂不再多言,只又待吴娘子取了些边角料来,放回包裹中,便转身归去。
待她行出些距离,方才隐没在侧的一道身影才悄然步出。
那人一身寻常衣袍,似乎是哪家高门中的仆役。只听他道:“方才女郎送来的东西呢?”
吴娘子喜笑颜开,捧着尚未捂热的包裹塞入他手中,一双精明的眼眸四下逡巡,道:“都在此呢,一点不少!”
那人也不看包裹中何物,只将手中早已备好的两大串铜钱丢出,道:“莫要说漏嘴去,我家郎君说了,绝不能教女郎知晓。”
吴娘子捧着钱,躬身感叹道:“照贵府郎君也忒细心了些,既然瞧上了那女郎,何不直接纳回去?那女郎想来也不顺遂,定不会拒绝。”
那人跟在主人身边惯了,也染了几分与市井小人不同的高华之气,闻言立时横眉冷目,嗤道:“郎君之事,岂容旁人置喙?你若再敢多嘴,且小心这铺子吧。”
吴娘子吓了一跳,忙摆手摇头道:“不敢不敢,仆再不敢了。”
好容易将人送走,方小声嘀咕:“这些贵人哟,心思弯弯绕绕,何日才是个头哟!”
……
却说陆映离去后,又往医家去买了些药材与滋补之物,便沿路往斗场里行去。
然而方才还畅通无阻的道边,忽然人头攒动,沿路行人皆驻足而望。只见宽阔道上,远远行来数辆宽阔华美的长檐车,前后各有数十仆从簇拥,声势浩大,引人注目。
陆映去路被阻,只得也隐于人群间一同观望。
只听周遭之人窃窃议论:“不知又是哪家子弟出行,排场如此之大,观其衣饰模样,当是中原人吧。”
其中有眼力不错的,定睛一瞧,道:“是庾、谢两家子弟吧?那两个车夫我曾在乌衣巷那处见过,时常出入这两家的大门。”
旁人闻言,纷纷赞叹:“到底都是百年门阀,颇具大家风范,我江东士族比之,仿佛的确稍逊半分。”
“不错,北方人果然不容小觑。”
……
陆映听着周遭不绝于耳的议论,掩在薄纱下的面容不由动容。
数月前,她初到此地,路遇百姓,其言辞间俱是对北方士族的轻鄙与不屑,如今多番经营,民间风气仿佛已渐扭转。
此中当有谢郎之功劳吧?
她默默垂首,尽力拂去心底难掩的酸涩之意,待道中车与人渐行渐远,街巷又复畅通,人群散尽时,便欲前行。
然才行出不远,方要转入斗场里的小道间,身后却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嗓音:“陆娘子——”
陆映脚步一顿,正转身望去,却忽有一只手伸出,猛地扯下她覆面之纱,令她面容曝露于日光之下。
她猝然一惊,连连后退,张目望去,但见巷口处,一青衫少年长身玉立,正目不转睛俯视着她,一张熟悉的清俊面容间,满是意味深长的笑容。
“除夕一别,陆娘子,犹记余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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