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三月至,北方历长安倾覆,萧梁皇帝为匈奴人俘虏,国无主君,江北朝廷实已名存实亡。
消息传入江东,上至萧梁皇族,下至中原南渡之百姓,无不心有戚戚焉。
几番商议权衡下,终拥如今为丞相的汝南王萧睿为梁王,一旦落入匈奴人手中的天子有何不测,梁王便可在此另立朝廷,延大梁血脉。
然于江东人而言,虽经东吴覆灭,尽归萧梁,可这样多年,对那远在洛阳,相隔千里的中原朝廷,实在也无甚归属情感,此时覆灭,亦无关痛痒。
至三月三,上巳日,江东人仍与从前一般沐浴衣新,结伴踏春,游于水畔,不论官民,俱祓除畔浴。
照多年旧俗,当日百无禁忌,不分尊卑,皆可出外同行。斗场里,陆家众人亦穿戴齐整,出外踏春赏景。
陆映自然不与之同行。
方才她假称身子疲累不适,欲提前回府,令秦娘领弟弟继续往东北向的清溪去游玩,这才寻到机会,独自往西南向的朱雀航去。
此刻越是靠近,她心中越是忐忑,时不时伸手抚摸面上薄纱,生怕教旁人认出。
朱雀航近朱雀门与御道,更与繁华的长干里相近,于上巳日格外受城中贵族们的青睐。远远的便能瞧见不少世家子弟或坐于河畔之地,袒衣敞怀,肆意饮酒,或立于舟船之间,持竿摇奖,且歌且酌。
其中一叶乌篷小舟,停泊水边,本不甚张扬,却因一侧斜倚着个清俊不凡的青衫郎君,格外引人注目。
只见他面若敷粉,轮廓俊秀,坐态肆意,一手支额,一手举觞,趁兴而饮,仰面时,披散发丝垂落,任春风轻拂而过,恰是一派放旷纵情之态,俨然正是桓瑾。
桓家二郎之名虽比不上谢三郎,到底也是难得的家世与风度兼具的大族子弟,尤其他一副白皙俊俏的模样,引得不少妇孺追捧。幸而建康民风比之北方,更含蓄内敛些,秦淮两侧虽聚集了许多双妇孺们的眼睛,却未有如洛阳城中那般投掷瓜果,高声呼和的盛况。
桓瑾仿佛早惯了这般情景,直将周遭无数目光全然忽略,却不经意似的,一下便在无数目光中寻到了那双清亮潋滟的少女眼眸。
少女薄纱覆面,一身春衫,全无缀饰,看不清面容,眉目间却端的是风流艳色,教人不经意掠过时,也能心中一荡。
桓瑾与她对视不过一瞬,便即刻认了出来,不禁唇角扬起,毫不掩饰地凝视她,却再无动作,仿佛正等着她主动上前来。
陆映下意识垂眸,抑制住心底难掩的不堪,越发挺直脊背,于一众惊异目光中缓步而行,驻足于小舟之畔,一言不发,只静静凝望桓瑾。
周遭侍立的仆从们面面相觑,方要上前发问,却见舟上侧倚的桓瑾忽然微微起身,一挥衣袖,令身旁跪坐着替他举勺斟酒的婢子退下舟去,方仰首似笑非笑冲陆映道:“女郎难道要一直立在此处,扰我眼前景致?”
正是春光明媚日,杨柳拂堤时,陆映透过粲然光晕,竟有些看不清他面目,只得微微颔首,轻提裙裾,趿着布履踏上那叶小舟,于水畔许多惊异艳羡的目光中屈膝跪坐于方才那婢子让出的方寸之地。
桓瑾一双眼再未瞧过她,只状似无意地瞥过不远处为人烟遮蔽的御道,一言不发。
陆映正襟危坐,掩于薄纱下的唇齿轻咬,方犹豫着开口唤了声“郎君”,却瞧他恍若未闻似的伸手,将方才早已饮空的酒觞递来,眼中是晦暗不明的促狭:“我这舟甚窄小,只这一处留给婢子,如今你鸠占鹊巢,我要饮酒,该寻谁去?”
说罢,那酒觞示威似的递得更近了些。
陆映瞥眼观周遭无数目光,如坐针毡,只得一面腹诽他小人得志,一面不情愿地接过酒觞,举勺斟得满满当当,再赌气似的重重搁在他斜倚的身侧。
小舟随波晃动,清亮的酒液一下便满溢而出,直泼出小半将桓瑾青衫袖口沾湿一片,晕出一片深色水渍。
桓瑾看似放浪,实则爱洁,见此情形,本是一片潇洒的面目霎时现出几分僵硬。
陆映这才觉稍稍解气,正双手敛入袖中,垂首道:“郎君,今日来此——”
然才出言,又被忽然打断。
只瞧他撩起袖口,露出半截白皙结实的小臂,眯眼望着御道处,漫不经心道:“时辰差不多了。”
话音方落,便忽闻御道处一阵喧哗,紧接着便是参差的马蹄声与脚步声,由远及近。
陆映循着他视线一同望去,但见宽阔笔直的大道上,正有一众仆从扛着肩舆缓步行来。
那肩舆四面笼纱,随风翻飞。舆中端坐一威仪男子,通身朝服,瞧不清面目,然观其气度仪仗,一下便教人猜到,这当是南渡而来,新封梁王的萧睿。
肩舆周遭诸多世家贵人驾马行车,将其拱卫正中,更兼无数随从护卫,浩浩荡荡数百人,全然一派恢弘气势,引道边百姓不由自主驻足观望,待其靠近时,更下意识为之退让两侧,仿佛皆为之震慑。
眼见那队人马渐近秦淮,正沿河道往朱雀航这处而来,周遭百姓也好,士族也罢,皆议论纷纷。
也不知是否早是早已商议好的,人群中,忽然行出二风流俊俏的人物来,俱是大袖纶巾,气韵翩翩,许多吴地百姓已认出此二人,正是吴地名士顾匀与苏崎。
于众人惊异目光与纷纷议论间,此二人只气定神闲,于道中舆前施施然垂拱而拜,齐声高呼:“仆久慕丞相之高华气势,却未能得见,今日上巳,特于此恭候丞相,亲观禊事。”
此言既出,周遭静了一瞬,紧接着便是一片哗然。
顾、苏二人于吴地,虽不如陆家这般煊赫,却亦是江东一流名士,其言行于建康诸人间,影响颇深。二人今日此举,俨然为臣服示好之意,如此,先前本持观望之态的江东士族,乃至寻常百姓,该有许多归顺示好的了。
果然,待那最初一阵惊雷一般的讶异过后,立于道旁的不少百姓,已纷纷效仿,恭敬相迎。
这般情形,落在行车驾马的北方士族眼中,却是自数月前南渡以来,头一遭受这样的敬重追捧。从前多年的尊贵矜持,落到今日,既觉苦尽甘来,更觉心酸难耐。
桓瑾面无表情,静静望着眼前情景,好半晌才屈指轻叩身侧木板,冷哼道:“这等手腕,也着实该那谢家父子方能想出来。”
今日之造势一过,江东士族定会有许多动摇者,渐渐顺服于萧睿等。
他眼神一动,却见身旁正襟危坐的少女,此刻目光怔然,定定凝着岸上浩荡人群中的一处,仿佛黑夜里举头望月般痴痴戚戚。
他心口莫名一颤,循着少女目光望去,果见那一众衣饰气度皆不凡的人物中,赫然有个端坐马上的白衣郎君,面目冷然,不染尘埃,正是谢戎安。
“可瞧够了?”桓瑾双眸微眯,将饮空的酒觞又丢过去,一下打断陆映思绪。
陆映慌忙移开视线,垂首又替他斟酒,未再赌气,只恭敬捧觞递上,柔声道:“今日应郎君之邀而来,不为旁事,只为替自己分辨一句。那日郎君走得急,实在未容我说清楚——我与谢三郎并无半分关系,除夕那日,的确是谢郎一时好意。郎君虽了解谢郎为人,却也不能如此便断定,谢郎不会偶发善意。郎君尚且见我第一面时,便许我万贯家财,更况乎旁人?”
桓瑾被她这般心平气和地一堵,不由一窒,好半晌才扯出个兴味盎然的笑:“你总这般伶牙俐齿吗?在陆家那样的大宅子里,怕是吃了许多苦吧?既然你说你与谢戎安并无干系,那你且说说,从前你母子三人在江北时,到底如何谋生?你生父到底何人?”
他分明记得,这女郎从前住在颍川,那可是谢氏盘踞百年之处,其三人南下时,更是与颍川大族同行。
陆映方才伪装而出的心平气和,被他这一番诘问打得支离破碎,忙垂眸咬唇,冷声道:“此我私事,恕不奉告。今日只一句话,我与谢郎,毫无瓜葛,从前不识,日后亦如此。话已尽,这便告辞。”
说着,她不再等桓瑾回应,直接起身,欲移步下船。
然才踏出小小一步,足下这叶小舟却忽然剧烈晃动起来,令她下意识惊呼出声,赶忙伸展双臂,勉力保持平衡,方不至于被颠入水中去。
桓瑾不知何时,也骤然起身,稳稳当当立在乌篷边,一派得意模样,脚下更是作恶似的不停使力,令陆映越发难以立住,狼狈地微弯下|身,不敢妄动。
然待瞥见岸边那道挺直颀长的白影,却再顾不得摇晃,浑身僵硬,不敢动弹。
只听身后的桓瑾朗声一笑:“忘了告知娘子,今日除娘子外,我还邀了谢三郎同游秦淮。”说罢,又冲岸上一处拱手道,“抱石,从前数番相邀,皆不曾赏光,今日既来了,不妨瞧瞧某身边这女郎,可眼熟?”
……
乌篷小舟内,桓瑾与谢戎安相对而坐,各自举觞浅饮,一时不曾言语。
桓瑾望着袖边还未干透的水渍,暗自咬牙。
片刻前,那原本无助摇摆的陆娘子,忽然如临大敌似的僵直身子,紧接着,便在众人尚未反应之际,仓皇移步,三两下便登岸,绕过一众侍从,淹没在熙熙攘攘的游人间,教他多日的筹划皆落了空。
幸好,谢戎安还在。
“女郎羞涩,抱石莫要见怪。”
谢戎安仍旧是面目清冷,毫无波动:“无妨,士朗信中言及,有要事相告,不知是何事?”
桓瑾最瞧不惯他这副仿佛与这浊然尘世难以相融的清高模样,闻言咬牙道:“此事于抱石而言,想必十分容易——无他,只是表一表我桓氏之心意。”
“只要抱石拒了庾六娘子的亲事,我桓氏一门,愿倾合族之力,襄助谢氏,辅佐丞相,经营江左。”
此言一出,桓瑾只觉心口紧缩,一动不动望着眼前之人。
两家无甚交情,近来桓氏屡屡示好,皆为谢氏忽视婉拒,可今日,桓瑾直觉谢戎安定会有所不同。
谢戎安饮尽酒液,举目观赏秦淮景致,许久才轻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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