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暮色昏沉时,长廊间竹影横斜,鸟语虫鸣,清幽间透出几分寒凉之意。
陆映脚步微顿,望着前方渐渐远去的寥寥人影,尽力聆听身后的细微响动,好半晌,方低低道:“谢郎,我好累。”
身后轻缓的脚步亦是一滞。
“我知道。你什么都不必做,只站在原处,等我靠近便好。”
他言语间,是一如既往的令人心安。可她今日已承受了那样多异样的目光与不怀好意的议论,饶是早已习惯,目下也觉疲惫不堪。
她鼻间微酸,咬唇道:“可外有风雨波涛,我孤身一人,就是想立在原处,也得耗尽气力。”
“谢郎,我所求,不过是这天地间能有方寸之地,容我与母亲和阿元安生度日。”
“……”
身后一阵沉默,许久,方有艰涩而模糊的话音传来:“再等几月,你信我。”
……
陆映心神恍惚行至园墅外时,同来赴宴游乐之人早已散得一个不留,原本停留的车马也已离去。
她张望许久,又向墅中仆从反复询问,终于确信,原本同来的陆语,早已先行离去。
此地距斗场里二十余里,若是仅靠双腿行去,只怕得一两个时辰。
正当她心灰意冷,又委屈气闷之时,忽闻一旁传来辘辘行车声,侧目望去,却见一仆从驾一辆窄小朴素的长檐车缓行而来。
门边不知何时已斜倚着个青衫郎君,正唇边噙笑,望向这处:“陆娘子同谢三的旧情叙完了?”
陆映惊了一跳,猛然回过身去,待看清来人,忙谨慎道:“恕我听不懂郎君之言。”
桓瑾冷笑:“他都已命人替你备车了,你还不愿承认?”
陆映心中正乱,一听车是为她备的,再顾不得桓瑾,只转身迅速登车,在他薄怒的面色中仓皇离去。
……
斗场里陆府,陆语甫归,便忍不住冷笑着将方才东郊之事尽数告与李夫人:“阿姨不知,阿映今日可是出尽了风头。”
李夫人闻言也不恼,只了然笑道:“她临出门前,我特命人替她好生梳妆,她本就生得貌美,今日出风头,也在意料之中。我只想着,早日将她嫁出去,给那家的郎君做个妾室,于陆家,于你父亲,也算有所裨益。她母亲当年出了那样大的丑事,如今还要费尽心思回陆家,想来也是有此图谋。”
陆真在旁,喝得醺醺然头晕眼花,仍附和道:“表妹姿容的确不凡——意料之中。”
“只怕兄长也被她那副皮囊迷住了吧!”陆语闻言,越发气不打一处来:“阿姨也忒小瞧她了,寻常世家郎君,她恐怕根本未放在眼里。今日在曲水边,她可是凭着一手好字,入了梁王世子的眼,世子不但毫不吝啬地夸她字好,有梁王之风,还亲口说,要将珍藏的《月仪贴》赠与她呢!”
《月仪贴》乃名家索靖所书之章草名帖,价值无双,仅一面之缘便轻易赠出,世子态度可见一斑。
李夫人这才稍有惊异:“她一个私生之女,竟能引世子如此青睐?怕不是世子随口一说,当不得真。”
岂知她话音方落,便有婢子来报:“夫人,有世子属臣奉世子赠礼至。”
陆语心中嫉妒愈盛,忍不住道:“阿姨你瞧,阿映可真真是厉害。”
李夫人素来是居高临下看那母子三人的,如今忽见陆映得世子青睐,心中自然也不好受。然她到底沉稳些,因夫主未归,忙示意女儿噤声退下,亲自命人置备茶点,设屏于厅中,自坐屏后,令儿子前去迎客。
那属臣除《月仪贴》外,更呈上不少金玉财帛,反复叮咛,定要送与家中小郎君,得了陆真的再三保证,方满意离去,徒留母子二人面面相觑。
饶是世子再一掷千金,如此为仅见过一面的陆映便这般慷慨,也着实教人惊讶。
陆真酒意醒了大半,瞠目道:“表妹若真入了世子的眼,往后只怕连表弟的前程,也能有个着落,当真厉害!”
李夫人此时也更信了几分,面色阴晴不定,在屋中踱步片刻,忙命仆从入东南院中,将陆静唤来。
陆静本还不知女儿今日被李夫人唤去到底何事,竟数个时辰尚未归来,正急得要出院去询,便逢人来,忙撑着精神一路快步行去。
正厅中,李夫人正饮茶,见她入内,也不唤入座,由她立在厅中,进退不得。
陆静身子还虚弱,因担心女儿,也顾不得感到羞辱,只苍白着面色,勉强笑问:“夫人,不知我家阿映如今在何处?是否可归来?”
李夫人这才慢悠悠搁下茶杯,淡笑道:“叔妹不必担忧,今日桓家二郎于东郊做东,遍邀城中年轻郎君与女郎,我便让阿映也同去了。她已十六,若能在那处得贵人青睐,往后做个侧室,也不枉我陆家收留你们了。”
言语中,尽是令人难忍的施舍与居高临下,陆静本就苍白的面色愈加僵硬。
李夫人恍若未觉,只忽然笑道:“只是,我倒小看了她,听闻今日在东郊,梁王世子对她青眼有加,不但大大赞赏,更命人送了许多财帛,就连千金难求的《月仪贴》,也慷慨相赠。”
说着,便挥手示意她瞧桌案上平铺开的金玉财帛,与那一卷书贴。
岂料陆静全无预料中的惊讶与欣喜,却是惨白如霜,双目失神,双唇颤抖,仿佛不相信似的喃喃问:“夫人方才说——梁王世子?”
李夫人挑眉,毫不犹豫地点头:“不错,梁王世子,东中郎将。若阿映真能嫁给世子,我陆家——”
“不行!”陆静不待她说完,便惊惶打断,浑身抖如筛糠,“阿映不可能嫁给世子!”
……
明月高悬时,陆映终于拖着满身疲惫回府。
才入院中,便觉气氛凝滞,不同往日。陆元听到声响,忙放下书卷,悄然行出,冲她低声提醒:“阿姐可回来了,母亲她——方才自李夫人处回来后,便始终一言不发,面色不佳……”
陆映闻言,不由蹙眉,忙问:“李夫人说了什么?可是又出言讽刺母亲?”
陆元面有忧色,摇头道:“我也不知,只是母亲回来后,李夫人又命人送来了这些——”说着,他伸手一指一旁桌案上的书贴与财帛,“母亲仿佛不愿见到这些,也不让放入里屋去,只都留在此处。”
陆映瞥眼一瞧《月仪贴》,心中便知定与萧清有关,忙深吸一口气,定下心神,步入里屋,小心唤了声“母亲”。
里屋燃着昏暗烛火,陆静正坐在榻边,面色苍白地望着窗框出神,闻言浑身一震,只僵硬着转头,冲女儿短促一笑,紧接着双眸便迅速浮起一层恐惧忧色,猝然起身道:“往后,不许你再出门去,明日我便收拾行囊,过两日,咱们离开陆家,再往南去!”
陆映先是一愣,紧接着,惊愕地瞪大双目:“为何?”
陆静面上忧惧更甚,摇头无力道:“今日你受梁王世子之馈赠,已教旁人都知晓了。世子他——你与他,绝不能有半点干系!”
陆映窒了一瞬,目中渐渐染上一层水雾,方才在东郊所受的委屈,连同眼下的震惊,忽然一齐涌上。
只听她鼻音浓浓:“母亲,咱们好容易才来到建康,为了进陆家,更冒着细雨,于众目睽睽下跪了两个时辰,为何因世子便要尽数舍弃?”
“阿映,你不知,你父亲他——”陆静欲言又止,却被女儿陡然打断。
“又是为了父亲!”陆映忍了半晌的眼泪终于簌簌落下,“母亲,你为了他,忍气吞声十多年,如今落得如何下场?若他当真有情分在,又哪里会容我们在外被人议论侮辱,却连名分也不愿给?”
她说得涕泪横流,渐渐蹲下|身,环抱双膝:“母亲可曾为我与阿元考虑过?日后,我如何还能如寻常女郎一般出嫁?阿元又如何能成家立业?为何我们总要受人白眼,总要这般辗转逃离?我,我真的好累……”
陆静望着女儿崩溃痛苦的模样,原本就孱弱的身子骤然摇晃,无力地瘫倒在榻边。
往日种种俱历历在目。她三十余载的人生里,前半生,因生母早丧,身为庶女,为父亲冷落,为主母为难,为姊妹欺凌;后半生,因遇萧睿,奋不顾身抛弃亲长,随他北上,忍气吞声地寄居谢氏土地,每年只等他偶尔至颍川时,才可瞒着旁人短暂相见。
可笑她执迷不悟,儿女年岁渐长,萧睿身为父亲,却几未见过。即便如此,她每每也只想着他的前程,他的大业,却忽略了一双儿女,小小年纪,便承受那样多的奚落与冷眼。
身为母亲,她何其残忍!
一旁的陆元见此情形,也不由神色黯然,垂首默默抹泪。
陆静沉默半晌,强撑着身子行至女儿身边,将她环住,轻抚她发丝,凄声问:“阿映是否仍忘不了谢三郎?”
当日,女儿与谢家三郎两情相悦时,是她这个母亲亲手将其拆散,如今想来,实在又愧又恨。
陆映哭得泪眼红肿,抿唇抽噎许久,方将心底最柔软处显露出。
“我好想他呀……”
陆静心疼难忍,将一双儿女默默搂入怀中:“都是母亲不好,咱们留在建康,哪儿也不去。”
她要替儿女将本该属于他们的东西,全都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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