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暮春的树荫下。
少年接过玉佩,退开半步,仔细系回腰间,便不再望她,只重新执剑起舞。
剑锋凛凛,白衣翩飞,带起阵阵清冽茶香。方才的内敛清冷尽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风华意气,挥斥方遒,教人恍惚以为,他天生就该立于众人之上,睥睨芸芸众生。
陆映立在一旁,怔然望去,失神不已,一时忘了要离去。
居颍川多年,她见过许多士族子弟,其中不乏年轻俊俏者,曾于上巳日行道中时,引许多妇人以瓜果鲜花掷之,却从未见过如眼前少年这般生动鲜活,令人怦然心动者。
他眸光深邃坚韧,静立时,仪度翩然,清冷高华,泯然众生,与浑浊尘世不融;舞剑时,锋芒毕露,气势迫人,神采飞扬,有开辟天地之势。
半晌,剑锋渐敛,少年重又回复方才长身玉立的模样,额角细密汗珠在日光下闪出剔透光泽。
他仿佛才发现陆映仍在原处,并未离去一般,双眉微微蹙起,转身沿着垣墙信步前行。
陆映望着他颀长却不显瘦弱的挺拔背影,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行在他身后三步处,亦步亦趋,踩着他的影子前行。
至于院门处,少年驻足,将紧闭的门稍稍推开些,侧身让开些。
原来是要赶她离去。
陆映面色稍稍窘迫,心中暗恼自己竟也有这般为旁人容貌迷了眼的时候。
那股羞赧与恼恨渐化作莫名的不甘,她微红着双颊,抬眸望着一身清冷的少年,忽然道:“郎君每日都会在此舞剑吗?为何我从未在府中见过郎君?”
那时她尚天真,还道他大约是谢府哪个不为旁人重视,甚至为人欺凌的庶出小郎君,心底还短暂地生出过几分奇异的欣喜与同病相怜之感。
少年清俊的面容仿佛有些不耐,并未回答,只又将门推开些,道:“从此处出去,沿水畔直往南行,便可出府。”
陆映语塞,既尴尬且不服,咬着唇踌躇片刻,终是慢腾腾转身,在他冷淡目光下往院门外去。
踏出院门前,仍是忍不住,怀着一丝希望,怯怯回首,道:“敢问郎君名讳?”
逐渐浓郁的暮光下,十五岁的谢戎安垂眸望着眼前虽还稚嫩,却已是娇柔妩媚,艳煞旁人的女郎,目光闪烁,忽明忽暗。
就在陆映以为再也等不来他回应,失望转身欲去时,他忽然开口:“谢戎安。”
仅是简短的三个字,说罢,他便提剑归去,也不再瞧她是否离去。
屋中,早有仆从备好洁净衣物与清水,一面替谢戎安更衣熟悉,一面道:“郎君可算回来了,万不能教旁人再瞧见郎君舞刀弄剑了,此绝非高门世家子弟所为。”
谢戎安抿唇,深邃眼眸中闪过几分不愉,一言不发将佩剑交仆从收起,重换素衣后,便独坐案边读书习文。
如今分明是萧梁朝中内乱,胡虏虎视眈眈之时,所谓高门世家,却不思奋起,仍纵情山水,以清谈无为,饮酒嗜药而自诩为名士风度,偏偏对可救家国于危难的武将劲兵嗤之以鼻。
他目中闪过嘲讽,若教旁人瞧见,才与洛京等地赢得诸士族名士交口称赞的谢戎安,竟每日舞枪弄剑,有以兵马平定乱世之心,怕都要大失所望。
身为士族子弟,即便有心兴兵,也得先与所谓风流名士们谈玄饮酒,着实荒唐。
……
黄昏暮色下,陆映正点一支烛,提笔于纹理粗糙的茶色纸张上一笔一画的临帖。
母亲不知从何处寻来了汝南王亲笔抄录的诗文,教她临摹。汝南王虽非皇室中得势者,却于书法一事上,颇有造诣。
陆映本临得专心致志,可手中的笔,不知不觉中却在纸上写下“谢戎安”三字。
笔管顿住,她稍有疑惑,为何分明是头一回见那位郎君,却知晓他姓名如何写?这“戎安”二字,听来格外耳熟,难道他果真是谢家哪个不受家主待见的庶出旁枝子弟?
她细细回想着院中情形,他一身朴素白衣,除持剑佩玉外,再无华服美饰,身边更未如平日所见士族子弟一般,仆婢成群,一派门庭冷清的模样。
心底莫名涌起奇异的亲近感,她怔怔望着那三个字,连笔尖饱蘸的墨珠滴落在素纸上,晕染出一团张牙舞爪的污渍,也未察觉。
“阿姐,你写谢三郎的名讳作甚?”陆元不知何时立到她身旁,正望着纸上的“谢戎安”三字,有些吃惊。
陆映双颊倏然泛红,忙搁下笔,将那已然废了的素纸一下揭去,揉作一团,故作镇定道:“无事,不过是今日张蓉她们有意寻衅,我在他那处躲了一躲,方才恰好想起罢了。”
说着,她又按捺不住心底的好奇,望着弟弟道:“阿元,你认得这位郎君?”
陆元已然惊讶不已,在榻边坐下,奇道:“谢三郎竟会让你在他那处躲?他可是谢家嫡子,先前随家主四下游历,结交名士,早已名扬洛京,如今才归来不久,我也不过在澄心堂时远远见过几回罢了。听闻他性情冷淡,从不与人亲近,便是谢氏族中子女,也难接近他。”
原来是谢家嫡子。
陆映方才暗暗的欣喜顿时消散大半,转而化作失落。难怪他的名字这般耳熟,原来是这数月里,早已为外人说过许多回,只是她素来不甚留心罢了。
夜阑灯尽时,她悄然推窗,侧卧在床边,遥望夜空。
今夜星辰黯淡,连明月也被云雾遮蔽大半,只余半轮残缺月牙,披下皎洁光泽。
她目中有朦胧睡意,心底却仍不自觉想起白日之事。
既然能容她在院中逗留,又亲口道出自己名讳,他应当并不嫌恶她吧?
她恍恍惚惚地想着,因困顿而渐渐眯起的双眸,分明瞧见夜空中,乌云渐散,被遮蔽大半的月色,悄然圆满,重沐光辉。
……
不过是一次偶然闯入,陆映却总觉得着了迷,从此每入澄心堂,必要待众人皆去后,悄然往那处幽静长廊而去,提着裙裾攀上假山石,越过那面高耸垣墙,望进那座院中。
院中少年果然每日皆在树荫下舞剑。
她弯腰放低身子,双手攀着垣墙,望得出神,自以为无人察觉,某日却见少年渐渐收敛剑锋后,仰首望来,深邃的眼眸在浓荫下忽明忽灭:“女郎可瞧够了?”
陆映浑身一僵,双手一滑,险些自假山石上栽倒下去。
她终于小心翼翼挺直脊背,将脑袋完完全全露出垣墙,红着双颊慌乱道:“谢郎,我——我不是有意来此窥视……只是——只是我已得知郎君名讳,自己却未言明身份,实在失礼,才想着要来告知郎君……”
她仿佛也察觉自己胡乱寻的借口实在拙劣,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窘迫得不知所措。
谢戎安静了片刻,望着她咬唇羞涩的模样,问:“敢问女郎名讳?”
陆映一下愣住了,好半晌方回神,急急道:“我——我叫陆映!”说罢,又怕他不知晓一般,解释道,“郎君大约不知,是朝霞映日之映……”
她望着少年平静无波的面容,不知为何,声音再度低了下去。
谢戎安仍是望着她,轻轻点头道:“原来是陆家娘子。”
“原来郎君知晓我。”陆映方面露欣喜,可转而一想,她在外的名声,大约也都是污秽不堪的,不由低落了些,“谢郎莫要听旁人胡言乱语……”
树荫下的少年始终沉静的面容终于露出几分笑意,只听他道:“我曾听闻陆家小娘子容色姝艳,性情直率,我以为并非胡言乱语。”
陆映倏然瞪大双目,心底是按捺不住的喜悦。
他这样说,难道是夸赞她生得美?
她自记事以来,这样的夸赞从未断绝,可旁人总或多或少带着审视,估量乃至觊觎与鄙夷,从未有如他这般,坦然道出,无半点其他意味。
往后的时日,她仍是时常悄悄踩着假山石,趴在墙头观少年舞剑,少年也未再与她说过话,却似默认了她的存在,每日舞剑时,都下意识仰首往墙头处望一眼。
陆映视他作天边皎月,仰望辄止,偶然能偷一抹藏在心间,时时珍惜着,便已满足,再未想过要更靠近些。
直至那日盛夏。
骄阳下,蝉鸣阵阵,热浪翻滚。她摘了一蓬莲叶顶在发顶,遮蔽烈日,如往常一般往墙那头望去。
绿树浓荫下,少年未如往日一般,持剑而舞,却是独坐树边,容色沉郁,遥望天边。
陆映愣了愣,总觉得自他冷静的眼眸里,看出了几分少见的忧色,不由开口唤了声:“谢郎今日可有烦心事?”
谢戎安远远地望着她,好半晌才开口,却未答她的话,只问:“你日日来瞧我舞剑,可觉我枯燥无味,自甘堕落?”
陆映一惊,想起树荫下少年意气风发,睥睨众生的模样,被烈日灼红的面庞使劲摇了又摇:“怎会?谢郎静时如松般沉稳,动时如电般迅捷,哪里会枯燥?更何谈堕落?否则,我,我也不会日日来此,观郎君舞剑……”
她心中反复翻腾着他方才的话,揣度片刻,只以为他因逆时下士族皆以谈玄自傲,而轻鄙武夫之潮流,为旁人中伤,忙又安慰道:“郎君千万莫因旁人之言而暗自伤怀,我以为,人之才学,不因轻武功而有所增益,更不因习武事而有所逊色,旁人若有异议,定是嫉妒郎君才华。”
她不知晓,这一日,谢戎安亲生的母亲,已在陈郡乡间悄然过世。因她无名无份,不过是谢氏府中仆婢出身,他连事孝举丧也无法做到。
他仰目望着趴在墙边,头顶荷叶,面颊绯红的少女,眼中闪过笑意:“陆娘子,趴在墙头,可觉炎热?”
荷叶间滴落一滴沁凉露水,陆映伸手接在掌心,贴上滚烫面颊。
谢戎安慢悠悠起身,整理衣袍,行到墙边,伸展双臂,仰头道:“下来吧,这一回,我接着你。”
陆映乌黑的眼眸中骤然光影浮动。
她捧着荷叶,踏上垣墙,义无反顾地飞扑而下,落入他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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