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坦白

小说:艳煞 作者:山间人
    东郊庾家园墅中,小桥流水处,正设一凉亭。

    亭中二人相对二坐。

    一个是约莫二十五六的年轻郎君,一手支榻,一手举壶,坦怀披发,看来恣意洒脱,微微眯起的眼眸中,却盛满森森寒意,正是“抱恙修养”的庾家大郎庾规;另一个则是个不过十来岁的小郎君,腰背挺直,垂首敛目,面上满是与年岁不符的沉稳与警惕,正是方才被人一路掳来的陆元。

    “仍是不愿开口?”庾规搁下酒壶,慢悠悠整理衣衫,盘腿而坐,目光犀利地望着眼前少年。

    陆元仍是面无表情,也不看他,更不见惧色,跪坐的姿态愈发端正:“我方才说过了,足下既不愿道明身份,我自然也不便多言。”

    二人在此坐了片刻,不论庾规如何询问,他皆不愿透露自己姓甚名谁,父母何人。

    “倒是有几分傲骨与风范。”庾规面上闪过不愉,随即打量着少年清秀白皙的面目,冷冷一笑,道:“不说也无妨。本就是世子仁慈,令我询问清楚,莫要错杀。可于我而言,宁愿错杀,也不容任何漏网之鱼。”

    说罢,也不再与他耗时,抬手便令仆从递上个巴掌大的油纸包裹。

    “你年纪尚小,大约还不识此物。”他将包裹拆开,露出其间细碎粉末,“此乃五石散。用些吧,一会儿教你好受些,小小年纪,也去得体面些。”

    五石散由石钟乳、紫石英、白石英等制成,因性燥热,主治伤寒。此物服后,燥热不堪,需行散敞衣,饮酒食寒,方可散去燥热,稍有不慎,便令人痛苦不堪,后患无穷,稍有不慎,可致伤亡。

    然因服后,能令人恍惚忘我,摒弃尘世烦扰,暂生超脱凡俗,羽化登仙之感,兼之价值不菲,是以格外受高门世家青睐。

    陆元望着眼前粉末,心底一沉,正飞快地想着如何脱困,便有急促却沉稳的脚步声传来,伴着仆从慌张的呼声:“郎君缓行,尚未知会我家大郎——”

    庾规张目望去,见来人竟是正该在乌衣巷的谢戎安,不由蹙眉问:“抱石,你怎会来此?”

    谢戎安一身白衣,手持长剑,面色冷峻,也不答他,只先立到二人之间,将陆元挡在身后,望着桌案上的五石散,道:“既已抱恙,自不该再服五石散。”说罢,便示意陆元起身,“陆小郎君,出行已久,不该再多叨扰,且随我归去。”

    庾规见他竟要将陆元带走,当即咬牙警告道:“抱石,你莫忘了,你与我家六娘子——”

    谢戎安一改往日风度,陡然出言将他打断:“我从未说过要与庾六娘子结亲。方才在府中,已然回绝令尊。”

    庾规一惊,彻底冷下脸来:“原来你谢氏这数月来,皆在玩弄我等!”他阴沉的眼眸往一旁沉默的陆元身上一瞥,忽而冷笑道,“你只身前来,难道不怕我不给你面子,先杀这竖子,以绝后患?”

    明媚光影下,谢戎安白衣翩翩,长身而立,白皙如玉的面上是与往日的清冷截然相反的睥睨之态:“你若敢动他,我便令庾氏在建康再无立足之地。”

    庾规一凛,虽然极不愿承认,却隐隐知晓他的确有这能耐。

    庾家能与谢氏同为顶尖侨姓氏族,凭的便是外戚身份。从前萧睿为汝南王时,不过是萧梁皇室中极不起眼的宗室,既非嫡系,更无大权,庾氏借着百年世家之声威,方能左右之。

    如今情势大变,江东一地的北方士族间,谢家最得梁王信任,谢氏子弟,于丞相府中,乃至江东各地为官者甚众,况经谢戎安父子数月经营,谢氏与吴姓大家间联系也愈加紧密,若谢戎安有心,虽不见得能将庾氏连根拔起,可令其元气大伤,实在不难。

    便是梁王,若知晓此事,定也不会放过庾氏。

    权衡之下,庾规只得忍下怒气与不敢,眼睁睁望着谢戎安携陆元离去。

    ……

    斗场里陆府,陆时一面命人往春江楼附近去查问,一面又以冷水将昏厥的陆真泼醒,细细审问。

    陆真自知闯祸,丝毫不敢再有半点欺瞒,只得勉力回想,将所知之事一一说来。

    众人听罢,正理头绪,却听桓瑾道:“听郎君之言,那人气势身手俱是不凡,右颊处还有道两寸长的刀疤?”

    陆真浑身虚脱,闻言双目无神地点头:“不错,他一掌便能将车框劈出裂缝来。”

    陆映见桓瑾若有所思的模样,忙问:“桓郎,可是想到了什么?”

    桓瑾道:“我记得,庾家大郎身边,便常有一身强力壮的侍从,与郎君方才形容如出一辙。”

    陆时与陆静对视一眼,倏然起身,道:“果然是庾家!”

    桓瑾一手轻抚杯沿,思忖道:“今日庾家子弟,俱在乌衣巷谢府。”他挑眉瞥一眼陆映,“谢府”二字说得尤其重。

    待众人面色一沉,又道:“然我来时,隐约听闻庾家大郎今日抱恙,正于东郊修养。”

    东郊诸多园墅中,名属庾规的,仅那一座。

    陆时正要起身亲自前往,却已有仆从来报:“郎主,小郎君归来了!”

    紧接着,便是陆元,跨入屋中,冲众人作揖道:“阿元令诸位亲长担忧了。”

    众人一愣,随即便是一阵欣喜,就连始终紧张不安的陆真,此刻也大大松了口气。

    陆映忙着替母亲上前,将弟弟上下打量,见无伤痕,方定下心来。

    陆时问:“阿元,是何人将你掳走,可是庾家人?你又如何回来?”

    陆元仔细回想方才情形,蹙眉道:“的确是庾家郎君将我掳走……至于归来,却是谢三郎命人将我送回。”

    ……

    谢戎安回乌衣巷时,庾、谢两家早已不欢而散,原本熙熙攘攘的门庭,顿时显得空旷冷清。

    他心中早有预料,也不踌躇退缩,便径直往书房中去。

    书房大门敞开,谢茂正闭目独坐其中,一见他入内,便先将案上茶杯猛然掷出,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三郎,你太令我失望了。”

    谢戎安默不作声地在满地碎瓷之上跪下,道:“愿凭父亲责罚。”

    谢茂冷笑一声,居高临下道:“你以为,我只你一个儿子?你既还放不下那陆家娘子,那我谢家便也容不下你。你今日的作为,实在愧对你母亲!”

    谢戎安垂首,膝下被尖锐瓷片刺入皮肉,浸润出淋漓鲜血,却分毫不动:“父亲,我今日的作为,并未只为陆娘子,实在也是为了谢家,为了大梁,当日母亲的期望与寄托,我未曾有一日敢忘怀。”

    “庾氏乃梁王外戚,你公然与之结怨,如何是为了谢家?”谢茂不怒反笑,望着儿子的目光愈发冷淡,全不见半点骨肉亲情。

    谢戎安沉声道:“我谢氏于江东立足,看似是凭借梁王对父亲的信任,实则是仰赖父亲的苦心经营,令南北士族皆信服我谢氏。然近来,庾家于北伐一事上,却态度暧昧,庾参军更多次劝梁王暂勿图谋北伐。须知北伐一事,一来,为大义所趋,胡人既乱我中原,断我文脉,欺我百姓,我等便要厉兵秣马,夺回故土;二来,则是为凝聚士族,稳固江东,大多士族,不论南北,皆以北伐为目标,若我谢氏此事与庾氏联姻,岂非令从前支持父亲的士族们寒心?”

    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令原本震怒的谢茂渐渐陷入沉思。

    他从前只想着庾氏乃外戚,日后世子继位后,定令其势力更大,这才主动走近,却始终忽略了庾邵于北伐一事上的态度。

    “然力主偏安江左的,并非仅有庾氏,世子亦与之同心,你——”话未说完,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不敢置信地望着儿子,“你想动世子!”

    谢戎安始终低垂的目光这才缓缓抬起,素来不动声色的面上渐渐显出令谢茂陌生的深邃与城府:“可承袭梁王之位者,并非只有世子。此事,父亲也早已知晓,这样多年替梁王看顾陆家母子,父亲难道未曾想过?”

    谢茂惊讶道:“三郎,你可曾想过,世子有庾家支持,而庾家亦是绵延百年的世家大族,岂是你说动就动的?”

    谢戎安早已了然于胸:“以我一族之力自然动不了,合桓、陆之力,却不难。”

    谢茂静默许久,望着儿子的目光愈发复杂,许久,方疲惫道:“所以,你早就有意结交桓家二郎,昨日更有意向世子透露陆元的存在,今日又有意激怒庾邵,令两家交恶,再无法挽回时,才来坦白,逼得我不得不从。”

    他不由仰天而笑,感慨失落,又复杂悲愤:“三郎,你果然是我教出来的好孩子。”

    ……

    斗场里,因陆元归来,众人皆散。

    陆时一面斥责李夫人从前苛待陆静母子,一面又将陆真狠狠责打一番,直教他本就因多服五石散而格外容易破溃的一身皮肉变得血肉模糊,方命人将他禁足,三月不得出府。

    李夫人既痛且屈,碍于陆时威严,不敢辩驳,只得边含泪替儿子处理伤势,边悄声埋怨陆静母子。

    陆映无暇多顾李夫人与陆真,只与弟弟一同扶着母亲回去。

    经方才一番忙乱惊慌,陆静已然气力全失,好容易回院中,又请了医家看诊,服下安神滋补的药,方渐渐睡去。

    姐弟二人望着阖眼沉睡的母亲,好半晌才终于真正放下心来,悄声至屋外阶上,并肩而坐,同望碧空。

    陆元稍显稚嫩的面上是与年岁不符的成熟:“经这两日之事,阿姐大约也已猜到,咱们的父亲到底是何人了吧……”

    陆映闻言苦笑:“是啊。”

    能令谢家庇护多年,又令世子与庾家这般慌不择路,要除掉阿元,除了梁王萧睿,她再想不出旁人。

    她鼻间酸涩,清澈的眼眸渐渐涌起水光:“我果然不该对他有所期待。他早就将我们抛弃了。”

    陆元在旁,亦是心有戚戚,轻叹一声,忽而又想起了什么似的,露出几分笑意:“阿姐,方才我归来前,谢郎教我给你带句话。”

    “他说,桓郎素放浪形骸,实难依靠,往后若有急事需寻人相帮,别再寻桓郎。”

    陆元侧目望着她,神色认真道:“阿姐,谢郎当众拒了与庾六娘子的婚事,将庾家上下统统惹怒。他待你,还如从前一样。”

    陆映愣住,泪眼朦胧间,恍惚想起旧事。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
笔迷读 All Rights Reserved 网站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