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时虽对新帝来访心存疑虑,却亦懂察言观色,只以眼神示意府中仆从静候院外,以观其变,自己则随萧睿随行侍从悄然退后。
庭中一时有些寂静。
陆映望着眼前素未谋面的父亲,起初只倍感陌生,然不过一瞬,过去十多年的心酸岁月便陡然涌现,令她心口一酸,只觉一股说不出的恼意直冲心间。
她双手攥紧,鼻翼翕动,勉力克制着心绪,却仍是未按捺住,脱口道:“哪里是许久未见?你分明从未瞧过我与阿元一眼!”
萧睿未料她会如此直言不讳,闻言面容微滞,复杂的目光落至姐弟二人身上,这才发现二人俱是愤怒不已,全无半点得见生父的喜悦与激动。
他自觉丢了面子,艰难地扯扯嘴角,道:“这些年来,你们母子三人过得不好,的确是我的疏忽。”
说着,他脑袋低垂,作愁苦状,叹道:“可我也的确有难处。观时下政局,我对你们不闻不问,实在也是为保你们。”他抬起浑浊的眼眸望向陆映,“阿映,你大约不记得了,你百日时,我也曾赶了两夜的路,只为亲手抱一抱你。”
陆映听得愈觉荒唐,只冷笑一声,早已通红的双目艰难地移开,不愿再看他。
一旁隐忍不住的陆元亦冷嘲道:“何为难处?何为保护?为君者不能掌控政局,不能令朝臣俯首,当是懦弱无能吧。”
被年仅十岁的亲生儿子如此直言不讳地嘲讽,萧睿登时涨红了脸,方才还勉力维持的忧愁之态陡然消失,转而化作既怒且惊的瞪视。
“十娘子,这样的话,可是你教孩子的?”方才刻意的温情消散,此时他语中皆是质问。
若换做过去那个每年仅能在谢府中见他一面,一心为他着想的陆静,此刻早该愧疚不安,悉心解释。然今日她却一反常态,除却面色稍有苍白外,竟是毫不理会他的质问,只挺直腰背,肃然道:“不知陛下此行为何事?”
萧睿自然也察觉她今日不同以往的模样,虽有疑虑,然想起此行来意,又不得不缓下面色,轻咳一声,瞥一眼两个儿女,道:“我的确有事与十娘子商议,阿映与阿元先到屋中避一避吧。”
陆映自然不愿,正欲出言拒绝,却闻母亲冷声道;“不必了,孩子们已这般大,早已通人事了,想来陛下之事,也与他二人有关,便留在此处听一听吧。”
萧睿再度一滞,瞠目望着眼前如对生人一般的母子三人,一时又似被激怒,好半晌方压下心底不悦,干笑道:“的确与小儿有关。这些年来,我始终觉愧对你们母子三人,如今终得践祚,虽还因局势不稳,不得将你们三人接入宫城中去,然也着实该教你们过安心日子了。”说着,他自袖中取出一叠平整缣帛,搁在案上,“我替你们在会稽新置了庄园田产并仆从人口,可保你们从此衣食无忧,畅游山水之间。”
陆静怔怔凝望着眼前才至不惑,却已显苍老之态的男子,双眸中隐隐升腾出的希冀,渐渐落下,归于漠然平淡。
她垂眸望一眼案上之物,果然是会稽的地契与仆从的身契。
竟是又想如从前一般,将他们母子送远些,不见天日。
“若妾执意留在建康,又当如何?”
萧睿方才拼命克制的怒意终于现出。他挥袖冷斥道:“你还有何不满?你坏了谢、庾两家的联姻,更唆使谢家与我做对,逼我儿不得不南下平叛,我儿自小体弱,如何能受这般颠簸操劳?庾家早已震怒,此番是我儿仁慈,愿放你们往会稽隐居,你若不愿,往后,勿怪我再不念旧情。”
“十娘子,从前你最知我心,素温柔沉静,善解人意,难道你非要看着我初登帝位,便要为人耻笑,看着已是内忧外患,风雨飘摇的大梁,再现动乱吗?”
他已是垂拱的皇帝,凭着士族的支持,才得上位。此时若教人知晓,他十多年前在江东,竟引世家庶女夜奔,又将一双儿女隐匿多年,岂非要令江东士族耻笑,令北方士族失望?
陆静面色惨白,本已恢复三分气力的身子,此刻终于坚持不住,晃了晃便要栽倒,幸有儿女在左右搀扶,方只缓缓落座。
她掩唇轻咳两声,漠然道:“太子是陛下亲子,体弱受不得颠簸操劳,妾的儿女,又凭什么要因陛下的着意隐瞒,十多年来受尽旁人耻笑与白眼?”
太子哪里是仁慈?先前便是他令庾规杀陆元。若非忌惮陆家,不敢明目张胆行事,只怕此刻早已得逞。
如今庾家新置的田产与南渡的人口,俱在会稽,他分明是要将他们母子再送入庾氏手中,好做个筹码,令他南下平叛时,能时时掌控住桓修与陆时二人。
她取过那叠地契身契,双手捧过头顶,恭敬呈上,道:“此物还请陛下收回。我本姓陆,如今居陆府,并无不妥。请陛下回宫城去吧。”
萧睿怒不可遏地望着她,不禁连连后退三步,挥袖指她道:“陆静,你——莫要后悔!”
他也不接那契书,转身便要离去。随行仆从躬身上前接过后,慌忙欲走。
然行至院门边,他仿佛仍不觉解气,愤然转身,目光复杂望着陆映:“若我未记错,你在颍川时,便与谢三郎有旧,惹恼了谢家吧?若非看在我的面上,只怕谢家早已将你除去。三郎果真是糊涂,他以为,使些小伎俩便能得偿所愿吗?殊不知,自你母亲随我离开陆家时起,你便注定名不正言不顺,注定与他无缘!”
说罢,终于不顾院中惊痛不已的三人,拂袖离开。
陆静搂着儿女,垂泪低语:“他为君,不为父,当年种种,早已尽忘。往后我便是拼了命,也要保你们顺遂周全。”
陆映茫茫然望着已然空荡的院外,好半晌,才勉强冲母亲扯起嘴角:“母亲不必担忧,这样的话,也不是头一回听到,早没了感觉。”
说着说着,眼里仍是不知不觉掉下泪来。
只是从未料到,这般刺耳而直白的贬低,却是由亲生父亲口中说出。
……
两年前,腊月的颍川已陷一片茫茫白雪间。
澄心堂中烧着地龙,将屋中烘烤得温暖如春。除夕将近,课业余不过三两日便要歇,素来规规矩矩的女郎们,皆掩不住心底的喜悦,便是谢家几个年岁稍小的,也有些蠢蠢欲动,不如往日沉静自持。
庄公手持书卷,不得不愈肃然威严地震慑众人,好令其静心读书习字。
陆映本握着笔管,腰背挺直,一丝不苟地抄录诗文,然不过是搁笔研磨的一瞬,桌案上平铺的纸上,已赫然横梗了一道长而刺目的墨迹,自上至下,生生划去一列字迹。
她捏着墨锭的手一滞,侧目狠狠瞪着身旁正得意暗笑的张蓉。
数月前,张蓉令仆从教训她却未得逞,从此便愈恨她,时常暗中戏弄,如今日这般,毁坏她辛苦写就的字迹,已是寻常。
陆映忍了许久,终是怒不可遏,捏着手中墨锭便在张蓉衣裙上留下个铜钱大小的墨团。
张蓉倏然变色,一面冲周遭其他女郎使眼色,一面起身惊呼:“陆娘子,你怎这般小肚鸡肠?我不过是不小心毁了你的字,才要与你道歉,你竟直接污了我的衣裙!”
她话音格外刺耳,不但令庄公望过来,就连平日里清高自傲的谢氏女郎中,也有数个好奇地回首观望。
未待陆映开口,张蓉身侧数个女郎便又抢白道:“是啊,阿蓉并非有意,陆娘子这般睚眦必报,怕不是为泄私愤吧。”
周遭登时一片附和之声。
陆映忍无可忍,霍然起身,方要辩驳,却听已现怒容的庄公骤然喝道:“够了!”
他缓步行至陆映处,往日面对她时稍有暖色的双眸,此刻俱是冷冷的警告之意。
“陆娘子,谨记身份。”
寥寥数语,将陆映满腔的委屈统统堵在心口,无处宣泄。
她是私生之女,生来便要低人一等。在澄心堂,她学得比那些世家女子都好,却等不来庄公的一句赞叹。如今她被寒门庶族的女郎们排挤欺侮,也只能忍气吞声。
她咬着唇勉力让眼眶中的盈盈泪水不落下,躬身道了句“容我先行”,便挺直腰背,当着众人的面,行出屋去。
跨出温暖内室,屋外皑皑白雪初融,正是最冰寒刺骨之时。
她一身单薄素衣,趿一双数层麻布缝就的布履,漫无目的地踏在积雪间,只觉浑身瑟瑟,双脚麻木,却止不住地提起裙裾,忍着寒冷,渐渐加快步伐,直至飞奔。
袅袅水雾飞快往身后散去,划出一道悠长痕迹。
陆映直奔至面颊麻木,泪痕干涸,气喘吁吁时,方渐渐停下脚步,茫然四顾。
眼前结出厚厚冰面的宽阔水面,一旁青灰的假山石上覆了一抔抔白雪,竟是下意识又到了往日攀墙之处。
她望着那处假山石,犹豫许久,方拖着冰凉湿透的双脚艰难行去,摇摇晃晃爬上,双手触及墙头,堪堪露出个脑袋,便再也没力气了。
时辰尚早,墙那头空荡荡并无少年身影,即便早有预料,心底仍忍不住一阵失落。
陆映已被冻得颤抖发紫的双唇颤了又颤,通红的双手撑住墙上半融的积雪,正要退下,却听院中屋门处忽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一身裘衣,正要外出的谢戎安便已经行近。
他仰望着她狼狈的模样,眸光渐沉:“天冷,怎趴在上头?下来吧,我接着你。”
她下意识扯了扯唇角,被冷风吹得皲裂的下唇露出一道细细的口子,渗出几缕鲜血,一滴一滴落在白雪间,宛如红梅。
唇舌间的尝到几分血腥之气,直令她鼻间酸涩,委屈地红着眼鼓起脸颊,一面落泪,一面望着望着少年:“谢郎,我——我浑身都被冻麻了,一点也动不了了。”
谢戎安闻言,轻叹一声,只道了句“稍等”,便连连退后两步,解下身上厚重的裘衣,交予仆从。
那仆从见他如此,似是要多逗留,忙上前凑近他耳边低声道:“郎君,郎主不出片刻便该归来了,听闻此番有客同行,夫人等也都已到了,若再迟了,只怕要生风波。”
谢茂近两年多在洛京走动,每至岁暮方归。听闻此番归来,乃携客同行,似有意辟子三郎入仕,是以今日族中子弟,十之八九都要去迎,谢戎安更应如此。
然谢戎安闻言,只稍稍蹙眉,再抬头望着少女狼狈而孱弱的模样时,那一瞬的犹豫便全然消失了。
他挥手示意那仆从将院中其他人支远些,自己则挽起袖口,上下估量着垣墙的高度,凭着平日舞剑练出的气力,急奔至墙边,一个腾跃,三两下借力,攀缘而上,便至少女身边。
他握住她趴在墙边通红冰凉的双手,将她紧紧抱入怀中,自墙上一跃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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