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惩罚

小说:艳煞 作者:山间人
    初融的积雪令地面泥泞湿润,谢戎安怀抱着披了裘衣的陆映,一路行过,步入温暖内室,仿佛自严冬骤入暮春。

    屋中有仆从才点的熏香与自婢子处借来的干净衣物,谢戎安蹲下|身将陆映放至榻边,伸手替她抹去眼角泪痕,却越抹越多,直至手背尽湿,也未抹干。

    他轻叹一声,寻出一方巾帕递至她手边:“将眼泪擦一擦吧,我先出去,你将衣物换下,我命人替你洗净烘干。”

    说罢,起身退出屋去,将门阖上,静立在外,等了片刻,方又敲门入内。

    屋中少女正坐在榻边静静出神,才恢复些血色的白皙脸颊上,仍残留着泪迹,方才给她擦泪的巾帕还齐整的叠在一旁,并未动过。

    婢子们将潮湿的衣物取走,又捧上热腾腾的汤羹,方退至屋门外等候。

    榻正设在室内正中,后置屏风,恰可观门外庭院景致。

    谢戎安行至另一侧坐下,望着一身婢子服饰,仍有些怔然的少女,将羹汤捧至她手边,道:“你是女子,万不能受寒,快喝了吧。”

    陆映垂首接过,捧在手中一口一口饮尽,汤羹润过双唇,暖入心扉,令她渐渐回神。

    仿佛知晓她心中委屈,谢戎安并未多问,只瞧她一身婢子服饰,稍显宽大,衬得她娇小柔弱,却偏又配上一张妩媚动人的脸庞,清淡的面上不由露出一分浅笑:“委屈你先穿婢子衣物。”

    陆映应声垂眸,抚着袖口处柔滑馨香的布料,无谓地笑了笑:“哪里委屈?这身衣衫,可比我自己的要好许多。我亦有自知之明。”

    唇边笑靥犹在,才干涸的眼眸又涌起一阵泪意,泪珠扑扑簌簌顺着双颊滚落,无声砸下。

    谢家世家大族,便是府中婢女仆从,也俱是出身干净,相貌清秀,略通诗书的,她这般不堪,只怕连婢子也比不上。

    她慌忙伸手去擦颊边泪痕,却越擦越多,本就已通红的眼眶,更肿如核桃,模样委屈不已,令人心疼。

    “莫哭。”谢戎安轻叹一声,望着不停拭泪的少女,柔声道,“你啊,不必妄自菲薄。”

    “在我心中,阿映这样好的女郎,值得世上所有华服美饰,广厦香车。”

    陆映一怔,抬起水润通红的双眸,怯怯望去,甫一触及那双深邃温柔的眼眸,便再移不开。

    “谢郎……”

    她一直视他作心中一道可望而不可及的皎洁月光,从不敢有奢望,直至今日,忽然有了更靠近些的冲动。

    “我不想再来澄心堂了。”她抽噎着嘟唇,难得如寻常小娘子一般撒娇耍赖。

    “好。”谢戎安答得干脆,一反往日始终肃然的模样,面上笑意更深,“只是你若不来,便难再见我了。”

    他自然可主动去寻她,只是会给她徒增烦扰罢了。他未道破,却令少女心中一紧。

    “那——那我再想想吧……”

    这日,她并不知晓,府中派来催问的仆从们,皆被谢戎安派人拦在了院外。

    直至午后,悄悄目送她出府去,他才收敛起面上柔软之色,整顿仪容,往正厅中去。

    此时已过两个时辰,本在正厅中谢茂早已携客离去,此时只余嫡妻曹夫人,正气定神闲坐于榻上,边饮茶边亲手制香,看来并无分毫怒意。

    只是,待谢戎安一言不发入内,径直跪地,俯首而拜时,她却眼皮也未掀,仍不紧不慢的轻捣慢碾,直至臼中香料尽碎作齑粉,方交给一旁婢子,拂衣敛衽,往下已跪了许久的谢戎安,道:“客已先行,三郎今日之举,实令你父亲失了颜面,如今还来此作甚?”

    谢戎安仍是一丝不苟地跪着,闻言沉声道:“母亲,今日之事,确是儿子任性,请母亲责罚。”

    曹夫人悠悠起身,缓行至少年郎身前,居高临下俯视着他,语调平静道:“三郎,我也养了你十余年,对你的性子也知晓一二。你从来都是个沉稳有度的孩子,绝不会因一时的意气与任性误事。”

    她缓缓俯下|身,和颜悦色道:“我听闻,你院中似有位年纪尚小的女郎逗留许久。你若告诉我,是哪家的女郎,我自不会罚你,若是好人家的女儿,我还会替你去议亲,如何?”

    谢戎安纹丝不动,只更低俯首,作恭顺状,实则分毫不愿透露。

    曹夫人面上笑容渐渐冷却,重又直起身,冷淡道:“既不愿说,便表明那女郎当不是什么好人家的女儿。”

    “罢了,你不说,我也总能知晓。”她转身退回榻上,满面倦怠挥手道:“你自去庭中跪着吧。”

    谢戎安应声而起,躬身退出,行至宽阔庭院中,不顾旁人目光与残留积雪,笔直地跪下,坦然受罚。

    这日,他自日昳跪至晡时,直至夕阳渐沉,脑中昏沉,膝间麻木,连底下潮湿冰凉的衣物也感觉不到时,方被仆从搀扶着送回院中。

    ……

    陆映对此自是一无所知,三日后,终是如往常一般,出现在长廊间。

    横竖她不论在哪儿,都要遭旁人奚落,多张蓉一个也无妨。

    况那日之事,还未对谢戎安道谢。

    她将花了许久才打好的络子紧紧捏在手中,正欲避开旁人视线跨下阶去,闪入假山之后,却忽见廊中缓行来一为十余仆婢簇拥着的美妇人。

    此妇年约三旬,一身裘衣,手捧暖炉,行止温婉,气度高华,正是往日曾在人群中远远见过几面的曹夫人。

    她忙垂首敛目,躬身后退,欲将道让出,令其行过。却不料,曹夫人缓步靠近,竟渐渐停驻。

    “可是陆家小娘子?”曹夫人气定神闲,看似面有笑意,正目光和煦地上下打量着眼前仍稚嫩的女郎,实则语气间尽是居高临下的疏离。

    陆映惊讶抬眸,望着眼前女子,心底涌起不好的预感。

    她勉力从曹夫人面上寻出几分与谢戎安相似之处,然怔了片刻,却一无所获,只得收敛目光,挺直腰背,谨慎道:“阿映籍籍无名,竟令夫人认出,着实惭愧。”

    “不必自谦。”曹夫人笑意更甚,越发和悦道,“的确是个难得的美人,小小年纪便有这般风姿,怪道连三郎那等冷静自持的孩子,也为你做出莽撞之事。”

    “夫人,我——”陆映闻言,既惊且惧,更茫然疑惑,欲要开口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

    曹夫人仿佛也不在意她的话,倒是望着她这副茫然模样,挑眉道:“陆娘子还不知晓吧?三郎那孩子被罚在雪地中跪了两个时辰,修养了这两日也未好。可他知晓今日你要来,早早便忍着膝间疼痛,在庭中走动。若你此时过去,只怕根本瞧不出异样。”

    陆映望着她云淡风轻的模样,怔然片刻,方渐渐想起,那日她攀墙时,分明瞧见他正穿戴齐整要出院去,只是她满心委屈难过,忽略了他,如今想起,只觉既温暖感动,又愧疚不已。

    她静默片刻,鼓起勇气抬眸直视着曹夫人冷淡的双眼,肃然道:“不知夫人今日为何要与阿映说这些事?”

    曹夫人忽而掩唇轻笑,连连摆手道:“陆娘子不必担忧,我不过是有些好奇罢了。三郎是我教养了十多年的孩子,再是沉稳,也不过十五,一时意气也是有的,不足为怪。横竖日后他要娶入府的,定是出身清白,可与之匹配的世家女子。”

    她收起笑意,略带惋惜地望着眼前明艳却单薄的少女,摇头道:“至于你,不过是寄居于此的私生女罢了,日后不必我动手,自有人教你,莫要走你母亲的旧路。”

    说罢,不顾陆映的倔强与难堪,转身引仆从施施然离去。

    ……

    翌日清晨,陆时果然一早出府,与桓修同随太子萧清引五万流民军,自建康一路南下,平吴兴周氏之乱。

    临去前,陆时特嘱咐陆映等不可出府,又再三交代李夫人,定要将她三人照看好。

    李夫人本因儿子陆真被责罚,禁足至今一事,而对陆映等耿耿于怀,奈何丈夫这般嘱托,虽不知缘故,也只得按下心中不满,连连答应,待将其送走,便变了脸色,瞧也不瞧三人,只带着儿女自入内宅中去。

    陆静知李夫人素不喜她,于人后时,从未有过好脸色,也不放在心上,只回院中继续安然度日,静待消息。

    此去一战,果如先前陆时所料一般,不费吹灰之力,只派使者前去,稍作退让,叛军便有降意,几番交战,也皆稍触即散,伤亡甚小。

    消息传至建康,原本忧虑难眠的帝后二人,这才稍稍安心,便是先前暂有收敛的庾氏,也重涨气焰,于朝中既表太子之功,又屡屡指责谢茂对战事夸大其词,致太子不得不亲自督战。

    一时间,谢、庾两家之争似愈演愈烈,桓、陆二家亦受牵连。

    李夫人虽出身寒门,不甚知晓天下大势与朝中动向,然日常与旁人交通时,也已察觉一二。

    这日,她本携女儿陆语同赴庾府之宴。然其间,从前与陆家交好的江东女郎与夫人们,却一反往日的追捧与谦恭,待她二人略有嘲讽之意。

    观其意,不过是暗指谢、庾之争,陆家未辨形势,却先与谢家勾连,失了江东士族的颜面。

    李夫人虽非正妻,却因主母远在吴郡,多年来惯了旁人的奉承,哪里受过这般冷落,因而宴未散,便先借口不适,携女儿离去。

    长檐车中,陆语再也忍不住,愤愤然道:“从前无事时,那些小人待咱们,何曾这般怠慢过?如今不过是仗着庾家的势力,便以为能欺到咱们陆家头上了!”

    李夫人亦是心有不满,可到底比女儿沉得住气,只安抚道:“罢了,庾家的确正盛。谁不知,皇后出自庾氏?待将来太子登位,只怕他们声势更甚。”

    陆语清秀的面庞沉了又沉,好半晌,才低低道出一声埋怨:“阿姨,你说父亲到底是如何想的?怎会在此时得罪庾家?”

    李夫人眼神一黯,想起临行前,庾家夫人私下同她说的话,不由喃喃道:“还不是因为你姑母。”

    ……

    方才,她正命身边婢子去寻女儿,预备离去,却见庾家夫人笑盈盈上前,将她引至僻静处,和悦道:“夫人见谅,今日本是我招待不周,改日当亲自登门致歉才是。”

    李夫人见她如此和善,与旁人不同,方压下心底不满,勉强笑道:“我哪里敢教夫人登门致歉?今日实非夫人之过,只怪我陆家未辨清形势罢了。”

    然那庾家夫人,闻言却稍显惊讶之色,左右观望道:“夫人此言,难道……还不知?陆侍中亲近谢家,实在是迫不得已,我家夫君亦常惋惜。”

    李夫人眉心一跳,道:“如何是迫不得已?”

    庾家夫人面上叹惋之色更甚,愈压低声道:“夫人果然不知晓。贵府中的那位自江北归来的娘子,十六年前便是趁谢家伴陛下南下时,随谢家一位庶出郎君夜奔而去。那谢家看中陆家于江东之势,便以此为胁,令陆侍中与之为伍,否则便要将当年陆娘子如何败坏妇德,于江北又是如何与人暗中苟且之不齿行径公诸于众。”

    李夫人登时一惊,瞠目望着庾家夫人,下意识道:“怎会如此?我从未听夫主提过。”

    庾家夫人摇头道:“多年前的家丑,想来陆侍中也不愿多提。我也是近来常闻夫君夸赞陆侍中为人,又屡屡叹其境遇不佳,方多问了两句。不瞒夫人,便是太子与陛下,对陆侍中也颇为赞赏,若无此缘故,往后莫说是侍中,便是府中子弟,亦可仕途顺遂。先前我家中大郎曾劫了那位夫人之子,便是想替贵府解困。只是因侍中为人耿直纯善,不肯伤及亲人,方作罢。”

    李夫人心中一动,想起当日,阿元的确是谢家三郎送回,且听闻三人在江北时,也的确长居谢家所在的颍川,不由愈觉不错,犹豫片刻,缓缓道:“既已帮过一回,可否请夫人,再帮一回?”

    庾家夫人一顿,作踌躇状,沉思片刻,方咬牙道:“也罢,看在我家夫君着实欣赏陆侍中为人的份上,便再试一试。”

    说罢,凑近李夫人耳语数句。

    ……

    陆语未听清她轻喃,只想着今日之境遇,愈发担忧:“兄长已是那般靠不住,怎父亲如今也要这般?阿姨,若因父亲之过,令咱们家中败落,该如何是好?我实在不想回吴郡去。”

    吴郡祖宅中,不但有主母卢氏,更有数个妻妾并其子女。莫说女儿,李夫人自然也不愿。

    想起方才庾家夫人之言,她不由咬紧牙关,伸手搂住女儿,低声道:“绝不至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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