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措, 手别抓脸”白明简冷不丁地猛喝了一声,吓得她差点打翻面前的汤面。她出逃柔玄镇爬扇屏山,左颊被树枝刮伤, 留下指甲大小的伤痕。此次左颊又被挥了一鞭子, 伤口不时浸血, 恰好是旧伤的地方,在左边脸上满满的敷了一脸的药,蛰的脸又疼又痒。
她白了他一眼,闷闷的喝汤,半句话都懒的和他说,主仆二人从白氏宗祠回到朱府,已有两天的时间, 阿措就和白明简冷战了两天。
这日正是除夕, 无论是官宦士大夫, 还是庶民百姓, 一生为了功名生计,奔波尘俗,忙忙碌碌,这一天是举酒相祝, 老幼咸乐。民间谚语说道“老子回头, 不觉重添一岁;孩童拍手,喜的有遇新年。”旧皇驾崩, 各地宴乐俱免, 也不准燃放爆竹, 洛阳比起往年要冷清许多。朱家又逢新丧,年事甚是简单,朱家大爷、二爷罗拜天地,燃烛社香,拜众神与祖先,白明简在朱家家宴上略坐了坐,就告了罪,回来房里,专心陪阿措吃饭。
房间里只有这两个人,对着一盏青花油灯。
灯光昏黄,照着两人长长的影子在窗上。
“阿措,把蒸鱼吃些。”白明简把鱼肉的刺挑出来,放在她碗里。
她偏不理,又吃了一碗汤面。
“阿措,这个欢喜团不错。”他把米团子再放在她的碗里。
她仍是埋头喝汤,白明简把自己面前的那碗汤推到了她的面前。
索然无趣的冷战,这两天她的恶劣态度,白明简丝毫不以为忤,各种耐心说话,这使得阿措更为不爽了。
两个人尴尬的气氛,最终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给打破了。来人正是朱平修,站在门口的灯笼底下,不服气地看着白明简。
“白明简,我过了年节就要去书院读书了,我日后肯定能比你强。”
白明简不与他争辩,诺诺应声。阿措打量着他红了一圈的眼眶,甚是讶异。“朱三少爷,你这是受了谁的委屈了”
“穗儿偷盗财物与我何干,她诬陷你的奴婢,那也是她的事。怎么是我,我们全家作害你了”白明简离席而去,朱家的妯娌相互埋怨,朱平修嚷嚷了几句,竟被全家人骂了,他一时不服竟要和白明简比个高低。“我比不得你有靠山,我就跟你谁有出息”
白明简望着他愤愤的背影,奇道“他说的什么,我竟不明白。”
阿措阴恻恻地说道“少爷你不明白吗,你是把朱家都得罪下了。”她这两天来恨不得扯着他的衣领将他摇醒。
凡人要得会吃两碗面,一是情面,二是场面。白明简在地方大员那里一再说明他对朱家的遗产不感兴趣,纵然他不贪财,却也将朱家显得刻薄寡恩了,这是跌了亲戚家的场面。回来朱家之后,朱成礼、朱成义极力安排他到洛阳白马书院读书,再次被他拒绝,连带着送过来的衣食财物也是一概不取,这更伤了亲戚家的情面。白明简打定主意,正月初五破土之日就要带着自己去往岳麓书院,竟是想再不回洛阳城了。
“外边的人还以为少爷是要出家做和尚去呢。”
白明简摸了一下阿措的头顶。“终于肯跟我说话了啊。”
她气极了,白明简这般聪明,哪里不懂这些人情世情,他只是不愿,她气的就是他不愿。
“朱家人的冷言冷语是伤了你的心,朱家大爷、二爷如今后悔什么似的,百般讨你的好。要说少爷的错更多一些,赌气拧着长辈的错处不放。“白明简主仆二人从柔玄镇出来,一路上历经艰辛,吃够了辛苦。不留在朱家,过着上有长辈照应,下有表兄扶持的踏实生活,该是何等的想不开,更不要说白明简立下重誓非要从洛阳白氏中独立出去,舍弃豪门家族的荫护。
阿措快要抓狂了,普天之下,世人抱着攒着,挤在一堆的活着,是因为那有必要啊,那样活的更好啊。
“舅父接济我家十余载,表兄千里去柔玄镇寻我,白家宗祠为我辩解,桩桩件件恩重如山,我永世不忘,来日定会涌泉相报。再待在这里享用朱家给予的富足生活,就太愧为人子了。”
她叹了口气,白明简哪来的靠山,一直独来独往,将娘舅家都视作了不相干的外人。要是都不相干也成,她这个婢女却被他绑的死死的。她一想到户帖上所标注的贱婢一名,指的就是她,气不打一处来。
自己跑去白氏宗祠救白明简的事情,真是太欠考虑了。
“阿措,你和他们一样,不相信我会取上殿试一甲之名吗”
房间正中间,挂着一张白明简刚画就的“岁朝清供图”。朱家供在祖宗牌位前新春应时花卉和果实,他秉着记忆,将梅花、山茶、天竹果、香橼等物描画下来,惟妙惟肖。
纵然只有一张图清供于案头,也一样寓意着事事如意,平安吉庆的意思。
“相信。”阿措从没有怀疑过白明简的能力,只是世间行路艰难,为何偏偏要选择最艰难的一条。
“就知道阿措信我。”
昏黄的灯光下,白明简的眼角嘴角都挂着笑意。
她咳嗽了两声,将青花油灯从桌子前拿开,寻了根红烛点着了,钻进了床底。“前两日我在厨房做事,婆子说洛阳过年,要将红烛放在床底,叫做照虚耗,驱除秽邪鬼怪。明年咱们家的运气可不能再差了。”
白明简学她的样子趴在地上,瞧着她认真摆弄,默默地将手掌伸过她的头顶。
“我磕不到的。”说着,她的脑袋就撞在了他的手上。
白明简笑了出来,他知道如果他真的留在了朱家或者白家,阿措还是会当做完成了差事,再次不告而别的。而就算阿措一时心软先留下来了,那个老儒生又不知什么会回来再找上他们。
快点离开洛阳城,快点去考取功名,快点长大成人,独立门户,他或许就不会像此时这般,患得患失了。
老儒生着急赶回白玉京,随从与他一路奔马飞驰,在通往白玉京的各道关卡亮出官身,一路上同行无阻。
又过一处关口,他骑乘黄骠马的马嘴里全是口沫子,城门守备看在眼里,劝住了。“程大人,往白玉京还有三十里呢,不如在此处歇一歇,天亮再走不迟。”
老儒生眼见着除夕夜实在是回不去了,也是无法,只得下了马来。
城门守备端过来上好的白切羊肉,又将私藏多年不忍喝的陈年酒酿拿出来孝敬。这位程大人名为程天敖,身居金吾卫都指挥使之位,执掌北镇抚司诏狱,他的母亲是当今皇上的乳母,他从东宫当值直至今日金吾卫奉职,自新皇继位以来,深受皇帝恩宠。程天敖虽担的是武职,却是一身的儒气,在宫外行走时,常作儒生的装扮。那日,洛阳府尹方世平见到他来到府中,急急穿着官服出门,丝毫不敢违逆。
这位都指挥使威福在手,说起来确实不算是恃势弄权的人。可朝中官员对他很是忌惮,年前他曾棒杀过一个四品官员,被御史弹劾了遍,而皇帝下诏不问。
随从侍立在他身后,为他倒酒,小心劝慰道“大人此次回京应当多呆些日子了吧。”
他嗯了一声,点点头,突然想起了什么。
“侍弄的那花面狸的人,查到了吗”
程天敖与国师李思茂井水不犯河水,李思茂在新朝对他也甚是客气。他面上态度不显,却跟属下说话之时从不管那两小东西叫什么灵兽。
“程杰江是个讼棍,巧舌如簧,在柔玄镇声名狼藉,骂声载道。至于那个叫程大郎,属下留心在柔玄镇问过,程大郎跟着族叔程杰江在衙门里打杂,之前在山上是个打猎的。”
他冷哼了一声。这两人若真弄出的是惊天骗局,倒是能相互帮衬。骗不骗局他是不管的,一个月前钦天监的朱致暴死家中,案卷递到了北镇抚司诏狱,他细查之下,所有线索都指向了柔玄镇。
随从欲说又不敢说的,程天敖的眼神锐利,瞧出来问道“你要说什么。”
“洛阳府尹那会儿派人来说,不止是给了白明简一张户帖,还将路引送给他和他的婢女,不知是否合大人的心意。属下在匆忙之下,没有向大人细禀。”
程天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救了白家主仆一命,不过是举手之劳,他早抛在脑后了。
随从并没有动。
酒杯突然在程天敖的唇间停住。“婢女,不是个仆童吗”
“方大人虽不知道大人在找什么人,却特意过来说了这一句,白明简从柔玄镇一直带在身边的是个十二岁的婢女。”
“她不可能。”程天敖一口否定。他先是问了柳杉,又与白明简核实,他们确实是没有见过错金奴,那个婢女答他的时候,也不像是作伪,说到烙印,她似乎真是一无所知。
更重要的是,那个婢女实在长得差强人意了些。
但是他又马上疑惑了,他自诩眼光如矩,怎么连那个婢女是男是女都没有分出来。
“那她叫什么来着”
程天敖和随从望着天上,努力回想了当日的情形。白明简唤的似乎是“阿卓”,又好像是“阿锁”。当年在客商徐有望家,错金奴这种名字太过拗口,仆人们没有主子附庸风雅的爱好,要么叫错了音韵,要么忘了字眼。
阿措两个字就这样在程天敖的舌尖上绕了几绕,侥幸地在他的唇间溜跑了。
在朱府,朱平治已经着上了新作的棉袍,向屋里的人喊道“明简子时了,出来踩岁了”
在床底下照虚耗的白明简和阿措两人相视一眼,莞尔一笑。他们望着红烛的时候,不觉间,旧年已经过去了。
“来了来了”除夕这晚,朱家自户庭以至大门,凡行走之处都铺满了芝麻杆,用脚将其踩碎,以\"碎\"谐\"岁\",这就叫踩岁。朱家的小辈们纷纷上前,在庭院里将芝麻杆踩得噼叭做响。白明简露出少年人的心性,和朱平修、朱平治一同上脚,踩得不亦乐乎。
仆妇们将他们围在中间,阿措挤在其中,和她们一块拍手。
她心里无限祝愿,愿万事如意顺遂,但若是太难了,那就平安吧。在这个异世上,她,还有白明简能够岁岁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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