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白明简手足无措, 阿措浮起一层不自然的红晕, 她清楚自己的身体那熟悉又阔别许久的生理反应。她在异世, 几乎都忘记了自己是个女孩子了, 也几乎忘记了自己这个身体已经到了十三岁的年纪。她完成了盛大的演出,岳麓山全山轰动,而她的身体也给出了最直接的反应,因这几日连天劳作,昼伏夜出,她的初潮竟是痛极了。
这个半大不大的男孩子伸过手来, 她连忙避开, 她的脸上既尴尬又难为情。
“你别动我”
白明简的手一颤, 看着她。
她知道这男孩子被她的话伤了,她又羞又臊, 却实在不知道怎么解释。她和白明简相处的时候总是忽略性别,然而女子的天性中终归是有一丝羞涩之意,无法开口。
她四处望着, 瞧着个头上缠着花布包头的山里姑娘在前边走着,咬着牙窜了过去。
“少爷,你别跟着”她向后边吼了一句。
那姑娘穿着一身浆洗的蓝布衣裳, 细细将她打量。阿措红着脸,凑在那姑娘耳边小声说着什么。那姑娘打量着她,抿着嘴笑了起来。“家里的姑嫂、姆妈没有教你的么”她用手比划着那东西长什么样子。
“没有卖的吗”
那姑娘显然被她的问法惊到, 嫌弃极了。“外边做的不干净哩。”
阿措嗯嗯几声, 她转头看着白明简仍在那儿站着, 一动不动,便捂着肚子,冲他喊道。“我先往家里去,你在山上转转再回去”
她可不管白明简同不同意,自己提着裙角,跑没影了。
白明简在那姑娘面前,拱了拱手,就没有了下文,他踌躇着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好像只有和阿措在一起的时候,才知道该说什么。
那姑娘见他模样生的好,自己捂着嘴,先笑了起来,她将手上编好的兰花草环,掷在了他的怀中。
“山对山来崖对崖,蜜蜂采花深山里来,蜜蜂本为采花死,紫花藤绕绿松柏。山对山来崖对崖,小河隔着过不来,一世誓作一处死,花轿造起走过里来。”她的声音娇滴滴的,原来白家主仆方才听到的就是她柔软的歌声。
山上的姑娘不懂什么礼教大防,她的手腕上有三四只细细的银镯,她伸手过去要握白明简的手,银镯相碰,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白明简眼见她误会了,面红耳赤,连连摆手。
山路上,年轻的男子和女子三三两两走在一处,男子身上系着兰草,女子头戴芍药,走在一处,路过他们,露出心领神会的笑容。
“我已有妻室了”白明简再没有这么窘过,赶紧将兰草环递还给了他。他如此端方的君子,窘迫地撒了谎。“我妹子是与你说了什么,她身上可无碍”
那姑娘笑得前仰后合。“那你家妹子怎会不知道哩。”
“知道什么”白明简纵然再聪明,却对书本以外的东西无从领会。
古代的女子更是不合适与男子说起这样的事情,那姑娘眨眨眼睛。“你家妹子当了要出嫁的年龄了,你不说亲,没有姑嫂操持,谁来给她说媒嘞”
这姑娘说话鲜生生,脆灵灵,当面就戳破了他的谎。
与此同时,阿措已跑回了家,从床柜上翻出一块细白的棉布。“这也不知道干净不干净。”她翻来翻去实在找不见更合适的布料,她忍着腹痛,细心缝制起来。
白明简在那姑娘面前的脸色变了又变。他想说阿措不是他的妹子,是他的婢女,他说不能嫁,她便不能嫁。他想说他从不曾想过娶亲,自然就不会有什么人越过他,来操办阿措的亲事。
“取娶妻如之何必告父母。”
“取娶妻如之何匪媒不得。”
他说不出来,喉咙堵得厉害。礼教大防,圣人圣训,说的是男女有别,而却没有说这男子和女子不能婚嫁。
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只是于礼不合,不被世俗承认。
再没有比白明简更怕别离的人了,可这世上谁又和谁永不分开。
他和母亲因为生死分开,所以他用尽全力和阿措活下来。但这世上的别离真多啊,他不知道是不是可以全部避开。
“一世誓作一处死,花轿造起走过里来。”
山上另一头再次传来婉转动听的歌声,唱的还是这个小调。这小调真是好听,说的是唯有相爱的人,才愿意生生死死活在一处。白明简心中萌生出来一种强烈的情绪,他觉得这歌里唱着的,要和女子生生死死在一处的人着实可恨,他头回感到了无法言说的嫉妒。
他嫉妒害怕,为了以后长长久久的日子感到害怕,为了那或许存在的那个人感到嫉妒。
那姑娘听着那歌声,笑道“没我唱的好哩。”她瞧了白明简一眼。“你若不要我的兰草,那我就要给别人哩。”
“蜜蜂本为采花死,紫花藤绕翠松柏。”她轻轻哼着,手捏着兰花草,往山上走去。世人总说“痴心女子负心汉”,然而这世上的情爱说到深处,都是说长长的相思,摧枯心肝,你生我死,你离了我便再不必活着。岳麓山上的女子爱唱这个小调,她们倾慕这世上钟情于一人的男子,她们也只爱爱上她们的男子。
白明简回到了矮瓦房,一进院子里都没有下脚的地方。院子里的石砖上到处都是霉斑,阿措匆匆忙忙干活,把瓮里的营养液有不少洒在了院子里,那些青苔从石头缝处爬出来,迅速生长,又极快变质,长出霉斑。
院子里弥漫着一股腐烂酸臭的味道。
他听着屋子里有响动,看见烟囱上冒着炊烟,便知阿措没有骗他,却是早回来了。
他放下包袱,自己出门挑水,将院子清洗的干干净净。
“少爷”阿措从屋子里冒出了头,讪讪笑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白明简瞧她的脸色好了一些,也便不计较她那会儿的异样。那姑娘方才调戏的神情,他猜测着,那或许是女孩子无法说出口的事情吧。
“才回来。”
“少爷我方才不舒服,回家寻药来,你瞧这会儿我就没事了。我给你做顿庆功宴,好生贺一贺你的案首”她的身上已经穿了一件干净的衣裳,嘴角沾着些糖渍,显然红糖水已经喝得极饱。
白明简顿了顿,他从身后取出来一束芍药花,望着阿措的鬓边,刚要说话。
“少爷,这是哪里采的花”她闻了闻沁人心肺的花香,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着院子。“我把这花放在屋里驱味,味道便不难闻了。”芍药的味道浓而不烈,虽不及野梨花的清甜,但放在屋里,另有一番幽香味道。
她要接过来,白明简却不肯撒手,还看了她许久。
“嗯”
“算了,驱味就驱味吧。我已给了你。”他撒了手。
“”
“你给我编个草环。”白明简低了下头,将另一只手上的兰草递在她的眼前。
白明简说不明白那草环到底是香包,还是手链,却不许阿措去做饭,就要她立时给自己编个东西。
白明简取的野芍药花多,兰草更多。
她嘀咕着,将兰草的枝叶摘下,扎了个碾盘大小的草环,不怀好意地套在了白明简的身上。
“阿措,你给了我,你要记好,不可再给别人了。”
白明简没有训斥阿措的胡闹。
他看上去似乎还很喜欢,将兰草的草环与芍药花挂在房间一处,时时站在那里看着,直到许久,花叶枯黄,香味尽无,也不许阿措换下来。
阿措所在的后世,对于古时的节日并没有太多了解,而上巳节也没有像是端午、清明作为传统节日流传下来,她所知不详。
白明简则不同,他通晓四书五经,上巳节作为古礼,在各种典籍中都有出现。杨琳和冯玉春调笑说出的“中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白明简就很清楚,这是来自周礼地官媒氏,说的是上巳节有一个奇特的风俗,叫“会男女”。青年男女可以相会于野外水边,自由挑选意中人,谈情说爱,互赠信物,私订终身。
三月三,上巳节,这一日天地为证,山水为凭,见证着最初的真心。大夏秉承千年延续的封建礼教,男女有内外之分,婚娶有了繁琐的礼节束缚,只在岳麓山等地仍保留着一点古礼的遗迹。
兰草是女子的信物。
芍药则是男子的信物。芍药又名将离,男子若赠女子芍药,便是说你我有约,不可离去。
直到许多年后,另有一人在这一天,越过世俗种种艰难险阻,冲破封建种种捆绑束缚,为表一片义无反顾的真心,诚诚恳恳地向阿措索要兰草。
阿措才恍然明白当年发生了什么。
她那年那日不止创下无与伦比的神迹,从女童变为一名少女,她还遭遇了人生的头一遭骗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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